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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章七十七 庐江孙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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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旦评盛况空前,直到中旬,热度也未减。
许劭还昭告世人,月旦评复归洛阳,一季一次,于每月初一在洛水河畔设台。
试策在即,小朝会上,刘辩又问群臣,是否有善于品评之人举荐。
诸臣目目相觑。
杨彪顺势出列,道:“臣推举许劭,许子将。月旦评空前绝后,路人皆知,许劭与其兄尚书许靖,均有识人断人之能。”
许靖位列偏隅,闻言一愣。
刘辩环顾堂下,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王允接言道:“许子将之名,臣于府中也略有耳闻。当日月旦评,黄司空与荀令君皆在席上,不如请他们说说?”
刘辩颔首,将目光转向二人。
荀彧身姿颀长,兼有雅士风范,但他自知分寸,闻言只是拱手,等黄琬先行出列。
黄琬与他对视后,先行出列道:“臣以为,许子将不负才名。”
等他退回队列,荀彧才缓步行至堂中央,正声道:“臣以为,许劭断人,自有风韵。”
刘辩用指关节扣了扣坐下舆垫,笑道:“既如此,召许劭进宫,朕在崇政殿等他。”
崇政殿门庭宽阔。
许劭在小黄门的引领下,不知走过多少长廊,不知路过多少宫殿,终于停在了巍峨殿外,谦恭等候。
小黄门进去禀报后,疾步出来唤他,“陛下召许公进去。”
许劭心中惴惴,垂着头跟着小黄门的脚步,掠过层层屏风,而后径直拜伏在堂下。
“臣太尉掾许劭,拜见陛下。”
他以头抢地,不敢抬首。
一片寂静中,除去他的心脏跳动声,只有竹简的磕碰声。
“免礼,许公请上坐。”
耳边传来的嗓音有些许熟悉,许劭捏了捏手指,在小黄门的牵引下坐到天子下首。
刘辩瞥了眼埋头如鹌鹑的许劭,弯了弯唇角,道:“许公不必拘礼。”
天子令下,许劭这才稍稍抬首,随性一瞟,顿时心如擂鼓。
他再度拜伏下来,急促道:“臣有眼不识泰山,唐突陛下,请陛下责罚。”
刘辩用绢布擦了擦书刀,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小黄门。小黄门头脑伶俐,旋即给许劭奉了茶。
“茶水已至,许公可切勿辜负朕的心意啊。”
许劭方重新正坐,目视着袅袅水雾。
刘辩将书刀置好,白貂蹲在几案上好奇地偏了偏头。
“久闻许公大名,如今一见,倒不似当日月旦评风光灼灼。”
许劭苦笑道:“臣年过不惑,又经袁氏之难,心境早已不如以往,只有品评之时方能寻得几分昔日光彩。”
刘辩颔首:“甚好。”
他又问道:“听闻许公曾评曹孟德‘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
许劭回忆道:“曹使君微时,常以厚礼赠与臣,求为其评,臣不堪其扰,胡乱评说,还请陛下切勿记挂。”
刘辩讶然:“许公此言,莫非是觉得朕会因此,对曹孟德生芥蒂之心?”
许劭忙拱手,“臣不敢。”
刘辩敲了敲乌木几案,突然问道:“那依许公之见,袁本初如何?”
许劭与袁绍同出汝南,也曾互相往来,可他竟然从未对外品评过袁绍,倒让刘辩好奇。
许劭斟酌着开口:“绍智谋俱全、恩威交加,是一方之豪主。然咎其根本,外宽内忌,好谋无决,也仅此一方矣。”
刘辩笑道:“听许公之意,袁本初乃一方豪杰,而曹孟德则是世出豪雄?”
许劭脑弦一绷,却又听他道:“许公从汝南来,想必是知晓袁绍治下现状的。”
许劭松了口气,道:“正如所言,袁本初恩威并施,治下百姓并无异议。世家豪族人才济济、钱财富余,自然愿意赌一把,就算失败,念及世家根系,料想陛下也不会把他们如何。因而,汝南一带,依附袁氏的多如牛毛。”
刘辩拢了拢袍袖,浅酌一口清茶,叹道:“百姓最为无辜,不管统治者是谁,他们祈求的不过是平稳的生活。因而,无论他们作何想法,朕岂会怪罪他们。至于世家……”
他探过身,紧盯着许劭,犀利的眼神好似逮住猎物的狼,锋芒毕露。许劭听他逐字逐句道:“至于世家,巧啊,朕正愁寻不到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呢,一只鸡两只鸡还是几十只鸡,于朕来说有何区别呢?”
许劭心一颤,垂首以应,“陛下手腕豪硬,驭臣有道。”
刘辩嗤笑:“若朕驭臣有道,还会有二袁之乱?”
许劭答:“纵是国贼董卓,也伏诛于陛下之手,何论二袁之藓疾?”
刘辩挥了挥手,笑着将话题转回,“此次召许公进宫,最主要还是为了几日后的试策品评,希望到时候许公与许尚书能识才断才。”
杯中清茶已凉,许劭拱手正声道:“陛下所托,臣定不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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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太学试策于崇德正殿举行。
由博士祭酒主持,五位博士与蔡邕、许劭、许靖一同品评,三公在侧作明证。
以往参与试策者不过四十人,今时立于平城门外等候皇廷开门的,却多达五十余。
刘辩登上台阶,落座在位首,然后目视堂下。
李成请示道:“陛下,可否允学子入门?”
堂下诸臣皆离席行礼,刘辩挥了挥手,让他们坐下,然后道:“允。”
李成忙高喝道:“请学子入门!”
殿外小黄门闻声也高喝,一声皆一声,响荡于皇苑,直至传到宫门。
宫门守卫闻言开启大门,将学子们放了进去。
行到崇德正殿外,有小黄门将他们引入事先收拾好的偏殿,然后拿出一壶竹签让他们挨个抽选。
然后,小黄门掐着嗓子道:“以签上序列为准,带好你们的辞赋,一个一个入正殿。”
“当然,若你能当场念赋,不带也无妨。”
诸生面面相觑,然后拿着手中的竹签交头接耳起来。
徐邈捧着辞赋,忽而问道:“长文,我是壹拾贰,你呢?”
陈群新奇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拍了拍他的后背,“景山不必紧张。”
徐邈紧了紧手中的辞赋,深吸了一口气。陈群将竹签转过来,沉声道:“壹。”
他面色淡定如常,徐邈扑哧一笑,顿觉之前的焦虑烟消云散,最后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请壹号进殿!”小黄门在殿外高喝。
陈群淡定起身,与徐邈辞别,然后理了理着装,捧着辞赋跟在小黄门身后,缓缓进了正殿。
博士们早就准备好各种试题,依五经分类置在五个壶中,由学子挨个抽选,总共五道试题。
博士祭酒道:“答题前你有半炷香时间思考。”
陈群拱手行礼后,淡然入座。然后,将抽选的五根竹签排列在面前的几案上,案上置了笔墨竹简,他能在思考的同时书写在上面,理清思路。
目视着半炷香燃尽,小黄门敲了敲编钟。
“时间到,请答题。”
陈群依言搁笔,起身行至堂中央,然后目视着博士们开始答题。待他自答完,博士又更深入地询问了几点,然后众人皆点头,在面前的木椟上登了等级和几句评语。
博士祭酒又道:“请念辞赋。”
陈群从怀中掏出竹简,一边环视四周一边念读手中赋文。他不擅辞赋,但句句真切,许劭执起笔,直到他的声音落下才停下。
然后,小黄门收揽诸人案上的木椟,置了新的。
门外的小黄门也高喝道:“请贰号入殿!”
从天未亮至夜深,五十余人才堪堪试策完毕,刘辩忍着瞌睡和被蚊虫叮咬,听完全程。
最后,他起身,提高声音道:“今日辛苦诸卿,朕一早便于德阳殿设宴,请诸卿和诸生用食。”
德阳殿不复往日奢靡样,两边的屏风上皆是工笔花鸟,屏风后有丝竹作乐,泠然清雅。
刘辩草草吃完,而后便将德阳殿宴请交与三公,独自回了永乐宫。
德阳殿灯火辉煌,皇苑的长廊却漆黑如墨。禁中恢复了十步一侍,刘辩从庭中走过,伫立的侍卫们略微低头示意。
白貂从他的怀中钻出来,好奇地打量着面目全非的皇廷。刘辩垂首揉了揉它毛绒绒的小脑袋,自言自语道:“汝南沦落,阿姊当如何?”
李成远远立于他身后,不敢妄言,唯有白貂恶狠狠咬了下他的手指。
【瞎想什么!】
它牙口不尖锐,啃咬也未用劲,只留下一排若有若无的红印。刘辩抚了抚它的绒毛,呵出一道气来。
袁绍蹦跶得太久了。
半月后,试策结果公布。
五十余人,合格者不过半,还多为文学掌故。
农事赋分甲乙丙等,与通经数中和,最后拜为郎中者,不过五六人,而徐邈、陈群、司马朗皆在此列。
农事赋甲等,徐邈、司马朗等三人。乙等最多,多达十数人,陈群在此列,然他五经熟稔,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因而中和至郎中职位。
朝中官职空缺,询问过他们的意见后,刘辩下诏,命陈群入御史台,在钟繇门下重著汉律。徐邈入少府,修习农事,司马朗入尚书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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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江郡,舒县。
夏初,白日已经开始延长。因而,虽至日暮时分,那圆日还高悬在天际。
城门守卫狐疑地望了望苍宇,与同伴简单交谈了几句。若放在平时,此时应该已经关闭城门,可天色未黑,他们还是打算去请示下上级。
在他转身之际,城外突然马蹄声起,急促向城门奔来,与此同时,一道嘹亮健朗的声音破空而来。
“我有急事入城,请稍等!”
扬起前腿的马嘶鸣着停在城门口,侍卫捂住口鼻挥散尘灰,怒道:“何人进城?”
高座马上的轻铠小将取下头盔,一双鹰眼灼然放光。
“我乃长沙太守之子孙策,入城寻周氏郎君,周瑜。”
单是长沙太守,就足够震慑住他,更别说还提及庐江周氏的子弟。守卫忙变了脸色,谄笑着为他让道,“郎君来得正巧,此时还未闭门,快请入城。”
庐江乃扬州大城,繁华程度不比长沙差。
顾及到人群,孙策进了城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向周宅行去。
周氏乃庐江大族,他与周氏子弟周瑜交好,去年随父伐董,他听从周瑜意见,将原本住在寿春的母弟迁到舒县,周瑜也大方的将路南宅院分给吴夫人居住。
到了周宅,孙策先行去周氏门前拜谒,门仆却告诉他,周瑜正在孙宅。
他从临湘日夜赶路,一时无法洞悉时间,经门仆提点才恍然大悟,今日是他三弟孙翊的生辰。
天已经黑了下来,孙宅门仆正在悬挂红灯笼,木梯年久失修,他晃了晃身子,惊恐地扶住木阶。
下方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我已扶住木梯,放心,继续。”
他颤颤巍巍试探了下,发觉木梯果然不再动颤,当即手脚麻利地将灯笼挂好,然后下了木梯。
正想道谢,却发现来人是自家郎君,“大公子!”
他兴奋地叫喊出声,然后激动地奔进门内,高声喊道:“夫人!三公子!周公子!大公子回来啦!大公子回来啦!”
吴夫人正在堂内和周瑜闲谈,听到外面喧声,蹙起眉唤侍女。侍女出门听了个真切,欣喜地回到堂内向她禀告:“说是大公子回来了!”
吴夫人一听,忙迎了出去。
孙策将系在门口的马交给仆从,然后就火速进了院中,吴夫人一打眼,就瞅见自家大儿,不禁泪眼婆娑。
“母亲!”孙策三步并两步跑到她跟前。
吴夫人喜悦地握住他的双手,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过,而后叹道:“吾儿健勇!”
说着说着,她突然神色哀伤,喃喃道:“就是不知权儿可曾长身体。”
见状,跟在一旁的周瑜安慰道:“夫人不必忧心,孙二郎自幼聪慧,岂会让自己受苦。”
吴夫人点点头,拉过他的手,同孙策道:“住在舒县这两年,诸事皆要叨扰公瑾,伯符啊,你们二人虽为挚友,但也需多加感谢。”
孙策笑了笑,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朝周瑜道:“这是自然,今日来,便是向公瑾道谢的。”
周瑜与他熟识多年,自然清楚他这话半真半假,因而不疾不徐道:“还是先进去吧。”
一行人去了大堂落座,侍女贴心地给孙策奉了温茶,他连着几杯下肚,引得身边的弟妹闷声而笑。
“好啊,竟敢笑话你大兄!”
孙翊和长妹安然躲开,落入他魔爪的便成了四弟孙匡,他眼泪汪汪,伸手向母亲求救,吴夫人假装恼怒地瞪了孙策一眼,斥道:“一回来就欺负弟弟。”
孙策这才停下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筒,递给吴夫人,道:“母亲,此次来舒县,是给您送好消息的。权儿从洛阳写信回来了,这封是给您的。”
吴夫人接住竹筒攥在掌中,叹道:“吾儿受苦了。”
她认真看信,孙策则唤来仆从,将他马上挎的布包取了来。
“权儿还给弟妹们带了物什,”他将布包解开,掏出一柄短剑递给孙翊,“小寿星,这是给你的。”
孙翊与孙策最为相似,喜爱剑棒,当即接过短剑,短剑并未开刃,还有一定重量,但孙翊拔剑一气呵成,全然没有停顿。
他欢欢喜喜去中央舞剑,长妹趁机凑了过来,“大兄,可有我的?”
孙策刮了刮她的鼻子,“当然有。”
孙权并不会采买小女郎的物什,因而不情不愿地询问了吕玲绮,吕玲绮虽然跟他父亲一样热爱舞枪弄棒,但是小女孩都喜欢粉粉嫩嫩的物什,比如她心爱的貂蝉姨姨,就是一身烟粉。
烟粉不适合小女孩,所以孙权在刘辩的帮助下,买了一匹桃粉的缎子,由宫中织室制了件“留仙裙”。长妹欢呼雀跃,捧着裙子扑到吴夫人怀中。
剩下的就是幼弟孙匡了,他不过五岁,懵懵懂懂地看着自家大兄,孙策从布包中掏出个木鸟,孙匡眼睛一亮,接过木鸟玩了起来。
物什分完,吴夫人也阅信完毕,她感慨道:“天子对权儿不薄,我孙氏也当为君解忧。”
孙策颔首,却发现布包还鼓着,他好奇地一掏,两块虎型玉、一个香囊,以及一卷竹简。
吴夫人笑着顺了顺女儿的头发,道:“玉应该是给你们父亲和你的,香囊自然是给我的,那竹简嘛……”
孙策手快,瞥了眼竹简,发现甚为熟悉,不由朝周瑜道:“公瑾,这是不是琴谱啊,我记得以前在你住处见过。”
周瑜上前展开竹简,喜道:“确实是琴谱,还是蔡公与其女修补残谱所得。谁能想到,我寻觅已久的知音竟然在洛阳。”
孙策将玉坠到腰间,然后将另一块揣入怀中,揶揄道:“公瑾,这份谢礼可深得你心?”
周瑜将竹简扣好,拱手行了个礼,笑道:“大善!”
堂内其乐融融。
庖厨的生辰煮饼也已备好,一群人有说有笑用了晚食。
之后,孙策、周瑜二人还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翌日清晨,众人还在酣睡,孙宅大门突然被扣响。
门仆慌不择路跑进院中,哭嚎道:“将军,将军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