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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值不值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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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入了莲生的手,哪里还有人挣脱得开。
电光石火的瞬间,两人已经易势,李重华被莲生拖着衣领,一把拽回室中。那少年倒也临危不惧,厉声喝道:
“来人!”
语声未落,客堂周围已经是一片刀剑锐响,四面八方亮起寒光,竟是早有侍卫埋伏。霎时间,整座厅堂被数百名侍卫牢牢包围,剑光霍霍,指向室中三人。
“住手!”莲生一手扭住李重华,另一手抱着李重耳,向侍卫们奋声大喝:“此事是肃王设计陷害,与诸位无关!我只要侍奉韶王离开这里,不会伤到肃王性命,让开!”
周围的侍卫,个个茫然失措。肃王与韶王交情深厚,人人皆知,今夜纵使早已奉命埋伏,又哪里能想到会是这兄弟二人生死相搏。眼见得韶王神情憔悴,脚步踉跄,那勇将一手扶着韶王,一手挟持肃王,仓促之间谁搞得清事情缘由?
李重华被莲生牢牢控制,双腕都被扭在背后,面上竟是毫无惧色,凌厉的语声,高声喝令:
“他二人谋反,立即斩杀,圣上早已允诺必有重赏。不必顾惜我的性命,动手!”
莲生脑中一麻,冷汗浸得衣衫一片冰凉。
这肃王,如此险狠,果决。宁愿自己同归于尽,也要杀害莲生与李重耳灭口。
果真如他所说,不惜一切代价,要保住他的母亲不受牵连。
剑光霍霍,裹挟身周,瞬间重回沙场战阵。那些侍卫得了主人严令,又有重赏许诺,个个奋勇当先,纵使明知莲生威名,也都拼死杀来。莲生腿脚如风,踢飞粼粼锋刃,拖着李重耳和李重华,奋力冲向门外。
腰间就悬着承乾剑,却毫无余裕拔在手里。左手抱着个已经中毒的伤者,右手扭着个拼死挣扎的敌人,任她有盖世武力也施展不出。李重耳已经无声无息,不知性命如何,莲生心头急切臻于极点,却又无法停下来查看,震天杀声里,只觉左臂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耳朵!……耳朵?”
刀剑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将她牢牢罩住。若放开李重华,以承乾剑对敌,自然无人可挡,然而李重华一旦脱身,使出毒物攻击,又有何人抵御得住?……
忽闻一声尖哨,划破长空,两条人影破窗而入,一左一右,攻向王府侍卫。
都是一身黑衣黑袴,以黑纱帷帽遮面,手中各持一柄形制奇异的圆刀。一个奇胖,一个奇瘦,却都是身姿矫健,刀法精奇,室中侍卫上百,却在两团刀光之下,惨叫声此起彼伏,瞬间溃不成军。
莲生不认得这两人。不是韶王府的侍卫,亦不是军中部下,不是她知道的任何人……愕然之间,李重耳艰难出声:“瓦娃……沈细瘦……”
瓦娃凝神对敌,全不回答,只有那胖大女子百忙之中礼貌地回应:
“细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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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声喊声,渐已远去。
李重华肃立前庭与后宅之间的月洞门前,仰望头顶天穹。
时已入夜,血一样凄艳的霞光渐隐,代之以深沉宁静的墨蓝,天边一轮明月若隐若现,静静俯瞰人间。
五弟李重耳终于被那莲生拼死劫走。
肃王府数百名侍卫夹攻,抵不过她与那两个黑衣人的强悍武力。双方愈战愈烈,呐喊声震动整个京城。府外早有韶王侍卫接应,中尉卫缨也已经率部下飞驰而来,冲开双方人马,重重兵士,将肃王府团团围困。
“肃王,给我解药!”
肃王府门口风灯高挑,雪亮的灯光照得李重耳、李重华与莲生三人都是一脸煞白。李重华仍被莲生扭在手中,任他拼尽全力也挣扎不脱,两人四目相对,莲生目光如火,那肃王幽深黑眸中,却仍是满满的冷静,傲岸,还有……仇恨。
“我说了,没有解药。”李重华慢慢开言:“你们要害死我们母子,那就一起死。”
莲生没再争辩。该说的,她已经说尽了,再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
她放开李重华,背负李重耳冲出府门,扑上碧玉骢脊背,那宝驹四蹄翻飞,霎时间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高大门楼下,李重华静静凝立,长久不动。染血的朱袍被夜风吹得衣袂翻飞,宛如一只赤羽的大鸟,然而这只鸟已经无法飞翔,周围黑压压,一层层,漫天漫地,都是他的死敌。
他翩然转身,一步步走回庭院。统兵的卫缨将军眼睁睁地看着,竟没有下令阻拦。未得圣上旨意,他哪敢对皇子殿下动手?只派一队人马,紧紧跟住那垂死的韶王,另一队人马围困肃王府,报信的快马早已飞驰玉宸宫。
明月朗朗,夜空寂寂。整座王府仿佛只剩下李重华一个人。小径上悉索衣裙作响,终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行来,跌跌撞撞奔到他的身边:
“四郎,出了什么事?你……你还好吗,怎么一身的血?”
李重华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轻轻微笑一下:“没事,真真,那是旁人的血。”
乙真与他结为夫妇,已有半年。
两人鹣鲽情浓,正是如花美眷。她早已是一口流利汉话,亦已改了汉家装束,鹅黄襦,翠色裙,家常便服在这迷茫夜色里,同样美得令人心动。
“怎么了四郎?告诉我,必是出了大事……”
手中那温软肌肤,仍如凝脂般白腻,脸上一双黑眸闪闪,满怀关切地望向他。樱红的唇仍那样丰润,饱满,微微翘起,仿佛随时都在迎接一个吻。
他伸手拈起她的下颌,深深吻那双唇。乙真身躯轻颤,顺从地迎接,只是口中喃喃道:“四郎!外面这样喧闹……我好怕……”
“我送你回房去。”李重华揽住她的腰身,静静向后宅行去:“与你无关,不用怕。”
只有卧房,还是那样宁静。
帷帐重重低垂,掩去室外仓惶奔走声、惊惧呼叫声。李重华遣开众人,闩起门扇,携乙真行入室内,拥着她,坐在榻上。
“一会儿会有人马来捉拿我,是圣上派来,不会伤你。我走之后,府中的看守会松懈,你叫阿瓦尔和丑丑儿想法子带你逃走,回柔然,不要再回来。”
乙真惊惧地抬头,冰冷的手指紧紧握住李重华的手:“回柔然?为什么?我不要离开你。无论……无论出了什么事,我安心在家里等你回来!”
“听我的,真真。”李重华淡淡一笑:
“我犯了大罪,难以逃生,虽然以我朝刑律,不至于株连到你,但你是敌国的公主,失去我的守护,只身留在敦煌,必将遭遇磨难。我再不要我的亲人为我而遭难。你回去陪在母亲身边,我就算身赴黄泉,也都安心。”
“不,我不!”乙真的泪水,滚滚而落:“我……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要他一出生便没有父亲么?”
李重华静静无语,伸手……
疯子进江冉冉浮现:“脖子以下,不可描述哦。”
小灰也快疯了:“你没有儿女的是吗?也没有父母的是吗?完全不理解人间最普通最寻常的感情是吧?你说当妻子告诉丈夫她怀了孩子,大了肚子,丈夫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摸一下大肚子有什么不正常吗?你家里人都不长脖子以下的是吧?只长一颗头的是吧?……”
“带他走吧。孩子……就是应当与母亲在一起的。”
床帷颤动,锦衾翻涌。
四下纷扰,早已丢弃在另一个世界,整个天地间只剩下紧密交缠的两人。怀中这温软的身体,湿润的泪光,柔顺的妻,与他血脉相连的儿女,消弭他心中所有的忧虑与狂躁,纵是最后的缠绵,也令他满足,安心,欢愉。
他已经下了决心,只求一死,为母亲免罪。
整件事情,都是他一手施为,并不是母亲指使。母亲所做的,只是放不下她那枚玉梳,自夏国回来之后,日日叹息痛惋。李重华并不明白这枚玉梳为何对她有那么大的意义,母亲不说,他也不问。
他能做的,只是不惜一切代价,换回玉梳。这世上并没有任何事情对他更重要,最重要的事就是让母亲欢欣。
他遣长史季鹰去夏国,打听那玉梳下落,季鹰也真是得力,打探到赫连勃勃夺去玉梳之后,信手赏给了随侍身边的大将军赫连阿利,赫连阿利带回府中,赏给了宠爱的小妾苻氏。苻氏也很喜欢那枚玉梳,季鹰使尽伎俩,拿不到手,苻氏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以军情相换。
“钱财珠宝,我有的是。”苻氏的回答,简单直接:“我只想助夫君一臂之力,帮他打赢这一战。听他所言,凉国有二万石粮草要运送姑射,你们殿下想必知道详情罢?”
李重华不是没有过犹豫。
他亦知道这二万石粮草对此战至关重要,知道一旦失陷,姑射不保,甚至东境不保,大凉不保。
但是母亲怀想那枚玉梳的神情,浮现眼前,瞬间压过心内所有的不安。
什么家,什么国,对他不重要。十八年生命里,没人重视过他,没人救护过他,只有母亲,在他面临劫难之际,坚决地陪在他身边。
二万石粮草,一座城池,数万条无辜性命,换回了这枚玉梳。值不值得?
什么叫值得?
能看到母亲捧着玉梳欣喜若狂的神情,能看到在那之后,玉梳重新回到母亲发间,又是他自童年起就熟识了的模样,最亲切的模样,这就是最大的值得。
怀中的乙真,在他身下啜泣,流泪,浸湿他的胸膛。他拥紧她,炽烈地吻她,仍吻不干那滔滔泪水,挥不去拥塞眼前的离情别绪。冥冥中是什么在作祟,为什么世道对他这样不公,他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一重又一重的劫难?满腔的疼爱,终于又化作不自禁的狂暴……
疯子进江又跳出来……被小灰忍无可忍地一脚踹飞。
室外嘈杂,愈来愈烈,重重帷帐也阻隔不住那蜂拥而来的喧嚣。乙真的啜泣已经化为剧烈的哭泣,双臂揽住他的脖颈……疯子进江又跳出来……一脚踹飞……又跳出来……一脚踹飞……又跳出来……一脚踹飞……将他与这心爱的人交融一处,今生今世,不会真正分开。
全副武装的人马,冲破紧密封锁的门扇。
肃王李重华端坐榻上,长发梳挽整齐,衣履清雅,冠带纹丝不乱。
缓缓振衣而起,唇角微翘,看也不看众人,自众人不自禁地让开的通道,翩然行向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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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寿殿,天子李信日常处理政务的便殿。远不如齐光殿恢弘高大,却也厅堂开阔,气势宏伟,令人不自禁地心生敬畏。
所有人全被屏退,远远侍立宫门之外。偌大一座宫殿里,只余李信与李重华父子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