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冢·魅红妆》婓伶

23、二二 月犹凉

　　天际辽远，浓稠的夜色如织锦的布幕，泛着点点璀璨的星光，偶尔有几片云飘过，遮住了月娘娇俏的脸儿。

　　钟离玦看着那抹瘦削的身影在房内走动。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了，他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推开那扇门。

　　从前，他或许是太习惯她在身边，才始终没有察觉到她额外的关心，没有察觉到她总是“玦少爷”、“玦少爷”地喊着跟在他身后，待他回头却烧红了俏脸。

　　自从洛湮回到宫里，又或者更早前在即墨皇宫他央求洛湮与他一齐回天鹰堡的那天起，她便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冷冷淡淡的，甚至生疏地喊他“钟离少爷”。

　　是她藏得太深抑或是他太迟钝？一直到她为他挡下那一剑，她开口，他才终于知晓她的情意。他一直以为自己对于洛湮的爱恋久得酿成了酒液，而她的却掩藏起来不被他发现，直到掀开盖来，才知芳香扑鼻。他以为自己的执着是那么深切，以致于别人的爱变得那么一文不值。

　　当她在他怀里慢慢失去体温的时候，他才了解到什么是心如刀割。他恨不得用一切去交换，只想时间慢一点，让他能够去挽救她垂危的性命。

　　现在，他只想时间回到原点，回到那段还年少无知的日子，然后跟她说，我也喜欢你。

　　可是，会不会太迟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月瑶瞠目地看着站在门外的钟离玦，而后者也吃了一惊。

　　“这么晚还出去么？你身子还未痊愈最好不要乱跑，免得着凉了。”

　　“是、是啊。多谢钟离少爷关心……”她下意识地把握在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眼神有些闪烁。

　　“你在藏什么？”钟离玦皱了皱眉。

　　“没、没有。啊！”月瑶惊呼，他长臂一伸便拿到了她握在手里的东西。

　　是一封信，写着“宋大哥亲启”。

　　“他是谁？”钟离玦胸口闷闷的，口气并不好。

　　“是、是凤庭宫里的一位侍卫大哥。请钟离少爷把信还给月瑶，我要出去了……”

　　“你要出去？现在？去见这个人吗？”

　　“是、是啊。”

　　“好！我同你一道去。”钟离玦咬牙切齿。

　　“不好吧，钟离少爷，天色不早，你也该歇息了。”月瑶接过信推说道。

　　“你也知道天色不早还要去见男人？”他眼神阴霾地盯着她，“还有，叫我玦。”

　　“少、少爷！”

　　“玦！”他迈步向前走去，后面的身影却立在原地纹丝不动。“怎么？不是去见男人么？”

　　“少爷请注意你的措辞。”

　　“我说了叫我玦！什么措辞，你明明说你喜欢我现下却要去见别的男人，还要这三更半夜的！”

　　月瑶低着头，不说话。

　　“说话呀！难道他也是你喜欢的人？”钟离玦挑眉，语气冷硬，心底却闪过一丝不安。

　　“够了，少爷！宋大哥只是一个关心我的人，他写信来询问我的伤势难道我不该回信感谢吗？而且在等候的是送信的人而不是什么男人！”月瑶睁着泪眼怒视他，双手握成拳不住地颤抖，“就算我喜欢你又如何？你便可以污蔑我了么？”

　　一瞧见她的泪水，钟离玦便慌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少爷您不就仗着我喜欢你么？”月瑶眼神黯然地转身走回房里，然后“砰”一声关上了门，还迅速落了锁。

　　钟离玦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真该死！他懊恼地一拳捶在柱子上，然后抱着头滑落在地。

　　对不起，他喃喃自语。

　　风儿听见了，星儿也听见了，唯独房内的佳人听不见。

　　此时彼地，一抹修长的黑色身影躲过侍卫的视线，落在丞相府内一棵树上。

　　端木瑾身着夜行衣，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而他的眼神早已不复平日的温和，反而射出了锐利的光。

　　紧接着，另一抹黑色身影也落在了他的身侧。

　　“瑾。”

　　“洛儿，你来干什么？！”端木瑾低声问道，“快回去！”

　　洛湮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也压低了声音，“我来帮你。”

　　“乱说，快回去。这里很危险。”

　　洛湮扁嘴道，“你要是敢赶我回去，我以后便再不理你。”

　　端木瑾无奈，没有再说话。洛湮见他妥协，暗自窃喜。

　　“这里，”他手指着前面一幢三层楼阁，“是月相府中禁地，或许能寻得一些线索。”

　　洛湮点头。正当他们想要跃到第三层的走廊时，一夜巡卫兵经过，他们赶紧缩回，借着郁郁葱葱的树叶遮蔽身影。那卫兵举着火把，左右望了望，就下到二层去了。

　　端木瑾比了个手势，两道身影一跃，便落到了回廊上。蹲下身子，洛湮说道：“房内灯火通明，莫不是有人？”

　　端木瑾不答，指了指头顶。洛湮会意，两人借力一跃，藏身在横梁之上。一来不易让人察觉，二来能够窥探到房内。

　　就着只有两指宽的缝隙，洛湮瞧见里头根本空无一人，也没有点灯，发出亮光的是几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月相真是富可敌国……”

　　“嘘。”端木瑾双腿勾在横梁上，倒挂身子要去开那锁。很细微的“咔嚓”一声，他马上要推门进去时，洛湮却拍了他的腿一下。他摆好了锁，又借着腰力一拐藏回横梁上。这时，方才那个守卫又巡逻而过。两人屏住呼吸，待他离去，才跃下梁来，推门而入。

　　因为房内光线甚足，为防有人瞧见，他们只得弓着身子在房内走着。房间很宽阔，四颗夜明珠摆在房内四角，发出盈盈亮光。左侧有一张书桌，端木瑾轻步朝那边走去，脚下却猜到异样。他蹲下身来，掀开地毯，在其中一块地砖上敲了几下。眼神略过一丝惊喜，随即掀开了那块地砖。里头有一个锦盒，藏着一把钥匙。眼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书桌旁一个书柜上。上头没有任何的锁，他在距地数寸高的书柜底下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一个凹槽，然后把钥匙塞了进去，轻轻一拧。

　　一个皮囊“啪”一声落在了桌上。端木瑾赶紧藏进了怀里，又把钥匙拧回了原位，再放回了地砖之下。

　　他这才发现洛湮呆立在房间另一头。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顺着她的眼光望去，不由得也吃了一惊。

　　洛湮打开了其中一个柜子，里头立着一块人般高大的蓝色玉石，上面深浅交错的纹路就好似一条海族的人鱼在上面嬉戏，因为柜子里中空，玉石发出的澎湃的海浪声格外清晰，隐约还夹杂着女子的嬉笑声。

　　那是一块来自海底深处的蓝玉石。

　　楼下突然传来声音。端木瑾回过神来，看见洛湮眼神失去焦距，整个人处在了迷失状态，他来不及多想，马上关上了柜门，离开了房内，把洛湮安置在树上隐藏妥当后又回到那里锁上了房门。

　　卫兵不知怎么已然发现了有人潜入丞相府，举着火把冲到了楼上。端木瑾望了望洛湮藏身的大树，心知自己不能再回到上面泄露了踪迹，只好跃到屋顶之上，朝另一幢楼阁而去。

　　“在那边！追！”

　　洛湮待在树上，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那是什么？为何她听到那石头里面有人唱歌？为何她觉得旋律如此的熟悉？

　　她好想再回到那房间再听一次，却发现自己孑然一人，而卫兵朝着另一边追去。

　　瑾！

　　她心中一惊，莲足轻点如一只燕子般轻盈地跳跃着藏在夜色中，跟着那些卫兵来到一幢楼房前。她环顾了一下，绕到房子的后面匍匐在屋顶上。小心翼翼地掀起了一块瓦片，去瞧房内的动静。

　　主座上坐了着深蓝色衣衫的月相，另外一边坐了暗红宫服的子桑毓，还有一个穿玄黑色长袍的男人。洛湮想了一下，好似是那时腊月宴上出神看她的南宫玮将军。他们三个人似在议事。

　　“启禀丞相，有人进入了府内，触动了藏宝阁的机关。”一个红衣的卫兵头子跪在屋外朗声道。

　　月相略微思索，站起身来走出了屋外。

　　“是否捉到人？”

　　“仍在追捕当中。”

　　洛湮窃喜，看来瑾仍是安好，但一下不留神，她“当”一声踢中了一块瓦片。

　　“在屋顶上！”卫兵们操起武器往屋后绕。洛湮暗叫不好，施展轻功跃到另一头花园里。

　　“在那边！”月儿刚好露了脸，照到了洛湮玲珑的身影。

　　“该死！”她踩着水波越过了池塘，借着假山翻身一跃，落到了一个院子里头。卫兵的声音由远及近，声势之浩大，那火把把天都映红了。洛湮记得左右张望，冷不丁地被人捂住了口拖到嶙峋的假山里。

　　“嘘，是我。”那人低声道。伸手摸索到一个机关，两人就藏到了假山里头。

　　洛湮暗自诅咒，为何假山里头总是别有洞天。但这里很狭隘，两人挤在一起便再无其他空隙。她敏感地察觉到身后男子精壮的身躯，有力的双臂正环抱着她。她莫名地感觉到熟悉，却很肯定这不是端木瑾。

　　他的手仍捂在她的嘴上。她扭头去看，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剑眉入鬓，鼻如刀削，薄唇微抿。眼神锐利，正细听着外面的声响。

　　洛湮的脸忽然就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将、将军？”

　　听到她的轻唤，南宫玮身子猛地一震，松开了手，低头看她。

　　“你有没有事？”

　　洛湮摇摇头，“为何救我？”

　　他眼神又飘到了别处，“并无原因。”

　　即便放开了她，因洞里活动空间有限，她身上独有的幽香毫无预警地窜入他的鼻间，还有她柔软的躯体靠在他身侧，他也只觉身子发烫。

　　“可你不是跟月相一齐的么？一齐想杀我？”

　　南宫玮又看了她一眼，“你是这样想的？”

　　“我不知道。”洛湮看着他，那股没来由的熟悉感让她觉得好惊慌。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现下最重要的是你安全回到凤庭宫内。”

　　“上次……腊月宴那天，你有没有加入他们的计划？”

　　“有。”

　　洛湮杏目圆瞪：“那你还说不想杀我？”

　　“如果我没有加入，你以为端木瑾会正好去凤庭宫，然后正好发现你不见了，再正好沿着你的暗号把你救出来？”

　　洛湮一下子哑口。

　　“……是你救了我？”

　　南宫玮没有回答，却说了一句，“他们都走了。”随即旋开了机关，“我送你回去。”

　　“可是，瑾……”

　　他深呼吸了一下，似在隐忍什么：“我会去救他的。”

　　说着，便拦腰把她抱起，跃出了丞相府，往凤庭宫而去。

　　他的怀抱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让她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谢谢你。”她柔柔的嗓音散落在风中，激荡着南宫玮心湖的波澜。

　　端木瑾为躲避卫兵而来到一幢守卫很疏松的楼阁。

　　他绕着长廊猫步走着，一个侍女端着铜盆自房内走出，见到他一下子惊呼起来。

　　“啊！有……”

　　“嘘！”端木瑾捂住她的嘴，然后比了比房间，低声道，“我不会伤害你的，带我进去。”

　　侍女惊恐地点了点头。

　　房内传来女子的声音，“阿妍，怎么啦？”

　　端木瑾皱了皱眉，走入房内，又关上了门。

　　“小姐！”被唤作阿妍的侍女一被松开就扑到进内室，“有、有偷儿！”

　　“在下并无恶意，冒昧请问小姐借香闺藏身一用？”端木瑾道。

　　“是你吗？端木公子？”女子的声音有一些惊喜，“我是姚儿。”

　　“原来这是月小姐的香闺……端木打扰了。”

　　“别这样说，快进来吧！”

　　“小姐……”阿妍的声音有些为难。

　　“阿妍你先出去张罗些吃的，切记莫要声张。”

　　“是……”

　　端木瑾见阿妍别扭地走出来，才迈步走入内室。

　　房内一阵温热的气息，香气馥郁，雾气迷蒙。屏风后勾勒出一个女子姣好的身影。

　　“月小姐正在……沐浴？端木还是另觅他处吧。”

　　“等……”

　　外面突然一阵喧闹声。

　　“三小姐，有人闯入府内。请问小姐是否有看见可疑之人出没？卑职等奉丞相之命前来查探。”

　　端木瑾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公子？公子？”月胭姚自屏风后探出身子，招手道，“快，快过来。”

　　端木瑾只好退回到内室里去。

　　“我正在沐浴，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她扬声道。

　　月胭姚的双颊因热气而潮红，眉间朱砂愈显娇艳，露在热水外的香肩也染了一层绯色，端木瑾有些尴尬地别开脸。

　　“丞相说，那贼人不能放过。还请小姐见谅，卑职等会请一位嬷嬷过来。”

　　月胭姚咬了咬牙，环顾了房内都没有藏身的地方。看了看端木瑾，又看了看木桶，然后用口型说道：“进来。”

　　端木瑾仿佛浑身中了霹雳，连忙摇头。

　　“快呀！”月胭姚看了看窗外道。

　　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老奴前来为三小姐搜寻房间。”

　　月胭姚吓了一跳，不顾身子赤裸，硬是把端木瑾拉进桶内。

　　“三小姐？老奴要进来了。”

　　她往桶内又撒了许多花瓣，扯来衣衫遮住端木瑾的黑衣，才稳了稳声音道，“进来吧。”

　　那嬷嬷在房里仔细地搜了一遍，又朝月胭姚的桶内看了一眼。

　　“小姐落了好多花瓣呢……”

　　她笑笑，“明日爹爹要带我到魏大人家作客。那边府邸林木多，蚊虫也多，这花瓣能止痒防蚊虫，是我特地向魏夫人请教来的。嬷嬷搜查完了么？”

　　“是的，老奴告退。”

　　那嬷嬷刚踏出房间又折回来，恭恭敬敬地道，“老奴，还有一个地方未搜。”

　　“要搜就快点，不要碍着本小姐沐浴。要是水冷了着凉，爹爹追究起来，你担当得起么？”眼见端木瑾快要憋不住气，月胭姚焦急地端起小姐架子。

　　“是、是。”嬷嬷听到她把丞相摆了出来，也不敢再磨蹭，打开了衣柜瞧了几眼便退了下去。

　　“打扰了三小姐，请三小姐恕罪！卑职等马上离开！”

　　又是一阵刀剑与衣料摩擦的声音，外面一下子静了下来。

　　哗啦啦的水声响过，端木瑾总算能从水里出来了。因为闭气闭了太久，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怎么样？有没有事？”月胭姚伸出手替他顺着背脊，一时忘了两人的尴尬处境。

　　好半响，他才终于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刷”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走出木桶。

　　“端木……冒犯了。”

　　“你先背过去，我要更衣。”月胭姚红着脸说道，“我们是朋友，自然应当互相帮忙。我很好奇，你来丞相府作什么？”

　　端木瑾想了想，说了对她无益，还是选择了沉默。

　　“端木，该告辞了。”

　　已着好衣裳的月胭姚拉住他，“公子一身湿衣，还是先换下吧。”

　　这时，阿妍正好拿着糕点回来了。见端木瑾一身湿漉漉的，不由得又吃了一惊。

　　“不用了。实不相瞒，皇公主也来了，我怕她不安全，得马上去接她。”

　　“皇公主？”月胭姚瞠大美目，转头像阿妍问道，“有听到卫兵们说今晚捉了什么人了吗？”

　　“没有，是无功而返呢。”

　　端木瑾听到顿时松了一口气。

　　“阿妍，糕点搁下，马上去张罗一套衣裳来给公子换上。”

　　“……是。”

　　“既然皇公主没事了……公子就先换下衣裳吃些糕点再回去吧，免得着了凉。”

　　端木瑾也不再推辞，待阿妍拿来衣裳也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望着他飞檐走壁的身影，月胭姚心中一片惆怅。

　　“小姐啊，你方才跟那公子在房内……怎么躲过搜查的？”阿妍好奇地问道。

　　“我自然有办法。”她不自觉地红了脸，“还有啊，今晚的事，断不能向外人透露半分。你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发生。知道么？”

　　“是，阿妍知道。”

　　“阿妍，你觉得他怎么样啊？”

　　“长得挺俊俏的，只可惜是个宵小。”

　　“胡说，他才不是呢。他是玉影门门主端木瑾啊，若不是今夜欣雨不在，你也难得见到他。”

　　“他、他就是端木瑾啊？那么年轻还那么俊俏，我还以为该是满脸黑胡的丑模样呢。”阿妍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

　　“是啊……只可惜，他有心上人了。”月胭姚难掩失落的神色。

　　“小姐，你……喜欢上他了？”阿妍睁大眼睛，“那叫丞相去撮合你们吧，反正丞相那么疼你。”

　　“怎么可能呢……”

　　夜影浓重，月色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