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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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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于四日后在太和殿登基,年号为昌翊。
按照本朝的规矩,先帝的太妃要在大敛后,随帝王梓宫一同前往帝陵,从此便是漫漫无边的青灯古佛,而先帝还需在宫中停灵二十五日,太妃们聚在延禧宫,只为了腾出宫室填新花,旧人便如随风凋零的残花,一生再无波澜。
灵雎因是皇女,又得封公主位份,原本应迁往南三所,但皇上顾及她为独女,又身弱体虚,常有心悸病发作,便特赐了景福宫,便不与其他皇子同住了。
迁进宫以后就不像在潜邸那般自由了,又有了自己的新殿,总要先打理一番,灵雎一心在皇祖祭奠上,无心理会这些,但新殿总要收拾打扫,景福宫名字寓意好,但形同冷宫,地处皇宫最偏僻的角落,平日极少人会进去,因沿路景色欠乏,文皇帝在位四十三年,一次也未踏入,这就意味着年久失修,指不定里面是什么鬼样子。
初月捧着圣旨,眉毛却密匝匝地拧在一起,连成一线天,“新皇这是怎么想的,将主子安排在那么个冷僻地方,还不如随小爷们去南三所呢。”
灵雎从镜子里睨了她一眼,“都什么天儿了,还不改口,哥哥们是皇子,还容你一口一个小爷那般叫?”
见她低头住了嘴,灵雎又换回原本淡然的神色,漫不经心道:“我倒觉得无所谓,景福宫多安静,将来也不会有人迁进来,就我一个人住岂不是随心所欲,好好打扫一番便是了,到底是皇宫,破旧不到哪去的。”
“您心可真大……”初月泄了口气,“不过只要您开心,奴婢随您到哪都乐意。”
灵雎脸上浮出淡淡笑意,反问她道:“我还怕你会弃我而去吗?”转而她收起笑,问道:“娘娘们的名分可都册定了?宫殿都定下了吗?”
初月转了圈眼睛,点着指头细数道:“主子娘娘毋庸置疑被册封为皇后,已经一早搬去了坤宁宫;咸夫人为贵妃,去了长春宫;芸夫人则为二品贤妃,住在钟粹宫;其余的姨娘也都被封了昭仪和淑仪。”
灵雎神色始终沉静,耐心听到最后,才轻轻问了一句旁的,“可有追封的旨意?”
初月垂下手,捏紧衣角,小心翼翼地回答:“还没有……”抬眼觑到灵雎神色,猛地大惊,连忙跪下身,安抚道:“主子莫要担心,宁夫人是当今圣上的原配,皇上只是初登大宝,国事繁忙,待理清头绪,便会追封夫人为前皇后的。”
“会吗?”
初月不敢作答,她屏息凝神,见灵雎两只手无力地耷在身侧,水蓝色长袂悠荡着地,她靠在椅上怔了半晌,才悠悠淡笑,声色略有些疲惫,“父皇将我安置在景福宫,到底是何寓意,你可晓得了?去罢,向直殿监要两个内监,景福宫那么大,你一个人怎么料理得来。”
初月领命下去,掩门前朝里望了眼,灵雎仍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泥塑。
小敛过后,保和殿中几乎日夜有人,皇宫内眷举哀二十五日,又是一波轮流苦丧,因人多,哭声震天。
梁上的段浪一刻不敢松懈,警觉地藏在暗处,他已在此守了十日,却丝毫找不出机会靠近梓宫,皇帝停灵的排场太大,人员轮班倒,虽都是不会武艺的普通人,但他却插不上空子,毕竟门外的锦衣卫虎视眈眈,只要他稍露痕迹,便是必死无疑。
不过万幸他做事缜密,当初在梓宫中留下的暗格位置隐秘,否则小敛那日,他非得露陷不可,即便是现在想想,仍觉后怕,如今皇帝灵体迁入,他再想下手,恐怕只能等大敛当天,混在随行的仪仗中,到帝陵后再开棺探物了。
光想就已经头皮发麻,毕竟还是十六的少年,虽涉世不浅,但面对阳春三月里停放超过一个月的尸体,对他来说也是难以接受的,然此次任务是由盟主直接指派,说到底段浪是少年气盛,他迫切地想要不负众望,越是如此,便越是深陷旋涡。
纪言的话还回荡在耳边,下面女眷的哭声涌上头顶,段浪烦不胜烦。
昨夜冷月潇潇,貂儿如闪电般一晃,钻进他怀里,也只有对这小东西,段浪才会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只是它的出现,意味着某人的召唤。
果不其然,如鬼魅的身影从窗间隐约闪过,虽飞快似电,但段浪仍是一眼捕捉,他面色微沉,捋了一把貂毛,随后轻柔放进衣襟内,提气踏梁,追出了殿外。
一番竞逐后,纪言停在一个僻静处,身上黑袍因刚刚的激烈而向上翻起,黑帽仍是卡在眼下,只能看出苍白的嘴角狡黠轻扬,“十多日不眠不休,竟还如此精神奕奕,看来我是老了,年轻人的精神头真是让人羡慕。”
段浪紧紧抿着唇,十多日的守株待兔已经让他身显单薄,白净的俊脸也愈加苍白,纪言轻笑着问:“用不用我替你去守鹿文经图,你呢,则好好洗个澡,睡个觉,待歇息够了再回来。”说着,他面露嫌厌,抬袖轻掩口鼻,“你如今的样子,若被某人见到,非得伤心欲绝不可。”
听到“某人”的言辞,段浪脸色深到谷底,狠狠瞪了一眼他,冷斥了一声闭嘴,“不用你多管闲事,纪密使很闲吗?还有空帮人完成任务。”
纪言轻咳了两声,讪讪摆手,嘟囔道:“一提就炸毛,真是个驴脾气。”转而面色一冷,正色道:“不过你那风流多情的一面还是适时收起罢。”
段浪眉头一拧,低斥道:“胡说什么!”脸却不由得红了。
“我都看见了,你不要想瞒我,玉兰花下,佳人授衣,啧啧,多香艳的一幕啊。”纪言拉下黑帽,目光凛然,语色忽变冰冷,“只是可惜,那两个人不能留,尤其是那名女子。”
段浪心一沉,淡淡道:“那两人一位是领事太监,一位是公主,死一个太监容易,但要是公主也在这时暴毙,只怕会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的。”
“那与你又有何干?”纪言冷冷反问,靠近一步,低声威压道:“盟主有心提拔新人,已经引得众多元老不满,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你已是众矢之的,若想高居上位,便要心狠手辣,你还年轻,有大好的前途,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段浪垂眼不去看他,静默片刻,他慢慢抬起头,“给我些时间。”
神思被和尚的一声木鱼唤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仰躺在房梁上了,手枕在头下,望着漆黑一片的屋顶,大殿高梁上有窸窣的窜动声,起初他很警觉,总以为是锦衣卫发现了他的踪迹,后来才知道是新燕在外面的屋檐上筑了巢,他日夜听着下面干巴巴没有丝毫情意的哭声,偶尔能闻得小生灵的气息,心中躁乱便会被抚慰,久而久之,也便习惯了。
轻轻叹息一声,融入到大殿的哀仪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这么多年手已经沾染无数鲜血,第一次杀人的惊恐与无助早已麻木,但何时杀过女人呢?更何况是那样柔软无害的女子。
脑中似电流穿过,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他侧头嗅了嗅,真的很臭吗?十日不曾打理过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很邋遢罢,萌生了这个想法,他鲤鱼打挺般坐起,低头扫了眼大殿,辰时人满为患,几乎没有下手的时机,他做事喜欢衡量利弊,这时候放羊去洗漱会比守在梁上更有意义。
灵雎迁去景福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初月带人收拾了一整天,总算打扫出了一个模样,虽不及潜邸明净,但也算焕然一新,与此前那个陋室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初月是不情愿自己主子这么早便搬过来的,南三所的大屋住得好好的,因是皇子们的居所,平日伺候的人也多,不知要比这处荒宅好上多少倍,可灵雎偏偏不顾劝说,执意要在入夜前搬进来。
灵雎趁着天色没黑,匆匆转了一圈,面上已露了浅浅笑意,“极好,大殿宽敞,又是朝阳,冬日里不烧围炉都不会冷,偏殿也是富余,仲夏可纳凉,我看后院除一除杂草,还可种花栽树,自己个儿住着虽孤寂,但没人与我争,一日换一间房也是随心随性。”
初月禁不住笑,手捂在嘴上时,才发觉袖子还挽着,她放下袖口,便掸起一阵灰尘,赶忙退了一步,道:“主子今日又在保和殿守了一整天,且先歇着,奴婢去换身衣裳,免得将尘过给主子。”
“去吧。”灵雎点了点头,心却有些浮躁,女孩刚挪了宫,哪哪都觉得新鲜,绕着游廊又闲走了一圈,看廊外野草恣意,春花烂漫,竟别有一番惬意,宫中贵人都爱牡丹、杜鹃,可瞧这眼前野花野草,无人束缚,自由自在,比那日日修剪,规规矩矩的娇花要灿烂许多。
她怔怔出神了片刻,目光触及头顶廊柱上一张尚为清理的蛛网,问道:“这些都是你们几个收拾的?”
身后宫婢点头称是,“奴婢们打扫了廊房与院子,寝殿则是由初月姑娘一人打扫的。”
灵雎略略惊讶,“不是去直殿监先领两个内监吗?这院子这般大,许多地方要男人才够得到,就你们几个怎么清理得完?”
几个小婢面露难色,低声讷讷道:“直殿监的掌印公公称如今正值用人之际,诸位娘娘小主那边还忙不过来,就、就说让景福宫候着,待到有人自然就来了,初月姑娘惦记着主子今晚要住进来,便招呼着奴婢们忙前忙后。”边说着,几个人均扑通一声跪倒,“奴婢们伺候不周,有些污秽之物入了主子的眼,还请主子息怒,奴婢们现在就去清理干净。”
灵雎静静听她说完,叹了一声,命她们起来,“原也不是你们的错,咱们有的是时间,先帝大敛后再慢慢打理罢,你们都退下,我想一个人坐会儿。”
宫婢们战战兢兢去了,灵雎长袖兜了兜长凳,悠悠坐在廊下。方才的欣喜与兴奋已随风飘散,心中只残存了淡淡的落寞,至于她为何空寂,她也说不清。
幼年时失了母亲,到如今才知无人庇护的难处,今后这样的事情多了,她且过她的清净日子,无人搅扰,算是父皇给她的恩赐了。
面上清风拂过,心中愁怨消减了不少,忽想起后院有个小池,水清可见池底,今日是十五,天上月盈,映在池中水月景美,此宫荒凉,兴许能撞见“渌水净素月”这般奇景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