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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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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雎不算是这皇城内最尊贵的女子,但她的身份也绝不容人小觑,先帝赐封的尊号为灵渠翁主,那是处富饶的净土,先帝生前十六子,并不是每位皇子都能有灵雎这般好福气,有些不受宠的皇子掌下封地不能说贫瘠到颗粒无收,但十年中有三成闹灾荒,连带着他们这些王爵都要勒紧裤腰。
她的身份地位远不止于此,来日新皇登基,她便是公主,试问这皇城内有谁敢看不起她,段浪再迟钝,当听到她翁主名号时,也已反应了过来,他诧然抬头,对上她如水的眼波,竟一时语塞,只知频频摇头。
灵雎觉得这个人与她平时见到的人都不一样,不似这宫里的内侍,若他在旁人面前也是这幅样子,只怕死了许多次了,她目光扫向那落地的玉簪,原本通透的玉被摔成几段,如美人埋香,她移开视线,看着他道:“随我出去吧。”段浪望着地上的碎玉,眉眼微凝。
木兰悄无声息地开了,洁白纯净,极应景的颜色,灵雎拢起长发,手在头后随意挽了一个髻,折枝春花,花开在枝头,轻轻插/入黑发,幽香萦鼻。
她转过头,唇角含笑,带着少女独有的狡黠,有几分顽皮,“你拨落了我的簪,原该去司礼监领板子,但究其缘由,你是为了扶我,功过相抵。”借着夜色,她又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低声道:“刚刚我便奇怪,你怎的不披麻?在灵前伺候还这般疏忽,若今晚不是我,你脑袋就没了。”
这时辰大多人都歇着去了,明日小敛还有得忙,此处悄无人烟,她便自己去旁边廊房取了一大块腮麻,兜在他身上,这人如同一樽石塑,纹丝不动,灵雎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喘气声,站在他身前,方觉有多高大,愈发不像个内监了,旁的太监都是卑躬屈膝、低头哈腰,这个人却直挺挺的,胸膛也宽阔,像是……像是一个健全人。
想到这,她不由得脸红了,她是养在深闺的女孩,出门都要头戴幕篱,更别提与男子这般近的接触了,但他着褐衫踩皂靴,应是宦官没错,宫里的女子与太监有些接触算什么?所以她一开始也未忌讳,到了眼前这地步,倒有些进退维谷了。
鼻间蓦地就嗅到了异样,她退了一步,看着那男子。段浪于男女之事上不是什么圣人,心中的彷徨写在脸上,一抹酡红便从白净的两颊透出,甚是明显。灵雎却无心他是否脸红,而是掩着嘴低呼,“你手臂上有伤?”
他未答,方才便有一阵疾疼传来,应是跳下梁时伤口撕裂了,他是习武之人,十年如一日在刀口上舔血,伤痛在所难免,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眼前的女子显然是吓坏了,弱柳扶风般的女子,一阵利风都有可能将其折断,段浪心中莫名揪紧了一下,如电流灌入一般。
灵雎却蓦地一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推搡着眼前的男人,惶惶将他推到树后,那里是灯笼照不到的暗处,灯火阑珊处,她双手攥紧,附在心口处,深深望了他一眼,便快步离开了。
他眉目舒展,轻笑了下,这个年纪的女孩受了惊吓便更显柔弱了,只是心中淡淡歉疚,吓到了闺阁的小姐。
灵雎走得飞快,回到大殿时,里面的和尚已经换了一批,新换的念起经来也比刚刚更雄浑,梵音回荡,灵雎悬着的心也多少踏实了一些,皇祖的灵体安详地躺在她面前,灵雎缓缓跪下,捧着经书,心神却不在肚子里。
刚刚那是东厂的番子罢……搀她的时候身手不凡,身形又不似太监,最主要的是,他还受了伤。刚刚她离得近,也看得分明,那褐色袖子上染了那么一大片血迹,虽然她没见识过这些,但多少也有常识,若不是刀剑所伤,怎也不可能流那么多血。
早前便听说东厂养了一批厂卫,号称猎鹰,传言这些人残忍心狠,灭绝人性,直接听令于魏无忌,因封闭式训练,再加之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所有猎鹰都冷酷无情,刚刚那人一直不说不惧,应是那些人没错了,只是不知这番子为何会在她面前暴露行迹,听说猎鹰露了脸便废了,回去自领一杯毒酒了却生命,她竟有些难过,说到底是因她才会现身,她可当作今晚什么都没发生,将他推开,希望只有天知地知,莫要因她而死。
正出神间,耳边忽听有人唤她,灵雎惊得直起身子,回头见是颖萱,这才长出了口气,抚着胸口,将她拉出大殿。
灵雎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神色落寞,便沉了口气,问道:“没见到吗?”又见她点了点头,才安慰道:“就当他逃出去了罢,否则牵连上瓜葛,将来不尽的麻烦。”
颖萱叹了口气,便释然地点了点头,“姑母这边的形势也不甚好,我原也不该惹麻烦的,只是见那人伤得重,才有些担心……”
后面的话没再说,灵雎也明白,锦衣卫要追捕的人,又是在皇城里,即便不受伤,也难逃法网,更何况伤势严重,现在应早就在东厂受刑了吧。
颖萱深吸了口气,握了握灵雎的手,面露担忧,“倒是你,怎么刚刚失魂落魄的?还有这手,怎这般凉?”
灵雎斜了斜唇角,摇头道:“熬了一整天,有些头昏罢了。”颖萱忙道:“妹妹快去歇一歇吧,都怪我不好,偏要任性,结果苦了你。”
说着,拽她去了偏殿,初月撑着头睡着,正好脑袋点下去,额头磕在了桌角,呻/吟着惊醒过来,见主子进门,忙起身去迎。
“歇着吧,我躺一会儿。”刚要请安,灵雎朝她摆了摆手,初月跟在后面,在她躺下后,给她盖上了衾被,便退出去了,烛火被轻轻吹灭,暗下来的偏殿异常冷寂,灵雎睡不着,便想着那人,隐约间,五官似都被黑夜侵没了,只记得他明淬的双眸,如冬日黎明前的星海。
这一觉睡得沉,一夜无梦,外面匆匆的脚步声将她吵醒,待醒过神来,方想起还身处偏殿,今日是小敛的日子,下人们都在外面准备,看日头这会子正是要作法请进梓宫的良辰,初月推门进来,见灵雎已醒,便搁下手里盆子,福了一福,上前伺候。
“主子是被这外面吵醒了吧?前殿正在作法,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灵雎半抬了胳膊让初月将袖挽上去,温水洗净后,又用热巾敷了敷面,随后在椅上坐定,对着铜镜一仰,满头乌发也随之向旁倾,取来桃木篦子简单梳了几下,初月在她身后挽了个髻,一对儿杏眸落在桌案上,寻摸了半天无果,便歪脖儿低喃,“这簪子又长腿跑了……”
“说你做事没记性你还不服气。”灵雎在镜里斜了她一眼,笑骂道:“我四更天回来的时候,可有戴簪?头上都未戴着,你又怎么找得到?”
初月挤着眉,有些恍然道:“好像是这样……”旋即挠了挠头,“主子可记得掉哪了?奴婢一会去寻,那可是宁夫人留给主子的啊,丢了怎么成……”
灵雎却缓缓摇头,叹息着打断她的话,“落地碎了,可惜了是父王与娘亲定情的信物。”
初月听得一惊,捂住嘴道:“我去给主子寻回来,仔细粘会粘好的!”
还没转身,灵雎便将她拉住,淡淡道:“破镜哪有重圆的可能,再说也已找不到了。”
昨晚她回去后,也曾扫过一眼,石板地上的碎玉都被拾走了,许是哪个宫人见这碎玉不吉利,便清理了去,这玉簪她戴了多年,不心疼是假的,但娘亲最后落得那个地步,应早已对父王无情了罢,女人宿命便系在男人身上,这玉簪命归于此,也算尘埃落地了。
起身前往大殿,回眸遥看烟柳,雨水又开始淅淅沥沥,远处的宫廷烟雨蒙蒙,她抬起手呵了口气,白雾冒了出来,扑在脸上,这天真冷,皇祖丰功伟绩,离开的时候连天公都跟着遗憾落泪,谁人能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