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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好好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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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慢跑着匀匀前进在狭窄但平坦的乡村小路上,本是悠然自得,可赶车人面上的凝重和警惕,于此时此景确是不搭调了。
车内四人,或躺或坐,一个个形容惨淡。
谷奕人衣衫上的血迹都干了,一块块黑红斑驳黏着着,叫人看着心里发憷。他则全不在意,一颗心都挂在昏睡着的石小碾安危上,反常地沉默着。
车厢另一头,货郎——或者说伪装成货郎的老苦——看似随意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只任谁都瞧得出他面色颓唐,实在消耗得厉害。
以气渡人是件费时费力还得不找好处的赔本买卖,除非是亲近的人,抑或当真大慈大悲普渡众生,否则任哪个修为精深的习武之人都不肯轻易自损的。
但是老苦这样做了。
在林中眼见着石小碾气息纤弱、双唇青紫,又探其脉相,老苦不由心中大骇。顺手拉下石小碾衣衫,但见其背上恶毒的掌印已全数泛紫,且小指以下尽黑,可见毒气蔓延得快而猛。老苦当下无话,指点封了石小碾气血大穴,背起人就往林外跑。吩咐伙计们守在车外结阵设防,又关照妻子在旁护法,老苦扶着石小碾盘腿坐好,右掌运力拍在那万恶的毒掌印上,气海云涌,源源灌入了石小碾体内。
谷奕人不懂可也知道,老苦是在救人,更恨自己自诩哥儿们兄弟,紧要关头却只是看着,丁点儿忙都帮不上。
如此熬了约有一个时辰,老苦收功回掌,自行闭目吐纳,谷奕人和美妇人帮着将石小碾放平躺好,总算各自松了口气。
“毒气很邪性,时急时缓,石头功力浅控制不好,又连番与人斗武,所以毒发得比预想快。如今毒已如筋脉,靠内力逼不出来,我只能暂时将其牵在一处拿真气镇着,不至于攻心,为今之计便是尽快赶到风铃镇上找叶家老爷子了。但愿石头能扛过这段时间。”
老苦调息完交代了如上几句揪人心的话,又催促伙计们开拔上路,便独自坐到角落去欲待小眠一会儿。却听谷奕人怏怏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老苦疲倦地回答:“反正不是你的敌人。”
“你知道婆罗门的追杀令?”
“江湖上有人不知道么?”
“为什么要蹚这潭子浑水?”
“你可以蹚,何故我蹚不得?”
谷奕人审视地盯着始终合着眼看都不看自己的老苦,企图从他无波无澜的面庞上找出谎言的蛛丝马迹,反越看越不确定了。
忽的又问:“你可是凌家的人?”
老苦笑了:“不是。”
谷奕人这下确定了:“你或许不是凌家的人,但你肯定认识凌容宁。”
老苦不说话了。
“我不管你是好管闲事,还是心里打着鬼主意,只你记着,敢对小石头不利,小爷绝不放过你。”
“哼!”老苦不屑地嗤笑一声,“凭你?小可劝谷当家省省心,若有心害石少侠,小可何苦还费这力气救他?此去路不好走,少说话多睡觉,能歇便歇着吧!”
言罢扭了扭身,背对谷奕人,显是不愿再搭理他。
如此,一众皆默,各怀心事各自揣想。
车行许久,马车里气氛愈见凝滞。美妇人看了眼呼吸匀缓沉沉睡着的石小碾,和他身边痴痴坐着的谷奕人,思忖着无碍,遂轻轻挪到夫君边上,紧挨着靠在一起握住他凉凉的手,细心揉搓。
“当家的咋个晓得我怀了娃儿?”
老苦眼犹阖着,懒懒回道:“你是我的婆姨,我怎会不晓得?”
“出来时就晓得的?”
“唔!”
“那为什么还许我跟着?”
老苦顿了顿,半启了睑瞟一眼妻子殷殷的面容,忽而手上一紧,反用力攥着对方的纤手,面上却不见起伏。
“有树儿泉儿陪着爹,你这漂亮招人眼的婆娘,还是随在身边更叫我放心。”
美妇人再不问了,头柔柔枕在夫君肩头,手挽上他臂膀,用力地,牢牢地搂在怀里,墨色的瞳仁里有星光一闪。
其后一路到得落脚的客店,谷奕人都没有动过,更没说过一个字,宛如石雕像一般就是僵硬地坐着。
夜半,昏睡了半日的石小碾终于悠悠醒转,茫然地扫了眼陌生的环境,看见了守在榻边看着烛火发愣的谷奕人。
“去睡吧!”
谷奕人仿佛生平第一次听见人声般吓了一跳,扭头望过来的眼神依旧有些发懵,好半晌才不确定地轻轻唤了声:“小石头?”
石小碾看着这没了痞性的混混,眨了下眼。
“太好了,你醒了。”
只挤出这一句,大男人谷奕人便跟个小孩子似的哭得稀里哗啦。
翌日,出发前所有人聚在石小碾屋里,听他跟往常一样瓮着鼻子平平淡淡地提了几个请求。
一则,无论后头的路上自己毒发得又多厉害,老苦都不能再耗损真气来相救。
“正如陆翩翩所言,婆罗门一定会赶在我进入凌家的势力范围前倾尽全力来杀我。我已然半废,这里能保护大家的只有你苦老板。你看重的命也好我看重的命也罢,如今都麻烦苦老板一个人背着了,所以你得好好的。”
老苦瞄了眼有些气急败坏的谷奕人,点头笑允。
二则,自己没有立场阻止老苦对敌人痛下杀手,但如果遭遇九幽派那五个弟子的话,无论如何请他刀下留人。
“路的确是自己选的没错,但若是旁人能给一个机会,这选择或也是大不同了吧!”
老苦垂目挠着额头想了想,依旧笑着答应了。
再则,无论情况多危急,绝对不许谷奕人出手。
“为什么?”憋了半天的谷奕人终于毛了,跳着脚抗议,“难道叫我看着你死也要做缩头乌龟?”
“你武功太差!”石小碾直言不讳。
“操蛋的,老子还救过你呐!”
“老子?”石小碾眉角一跳,“什么时候你从‘小爷’变老子了?哪个老子?谁的老子?”
“你……我……”谷奕人气得舌头打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我要说的都说完啦!你,要么听话跟着,要么各走各路。”
“你管我?!”谷奕人气急大吼。
“你管我?”石小碾淡淡反问。
“好了好了,自家兄弟何必吵成这个样子?”老苦的媳妇过来劝架,“都是为着对方好,一人退一步嘛!当家的,你也说句话撒!”
老苦正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好戏呢!被妻子点名,索性两手一摊,坏笑道:“我同意石少侠说的。”
“喂!”谷奕人怒目狠狠瞪过来,“你什么意思?”
“意思说谷当家武功真的不怎么样嘛!”
谷奕人那个气不顺呀!即便他心下确然,同石小碾和老苦比自己的身手实在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可这么直白地被人指摘出来,面子上总归挂不住。何况面前还站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两相一比,他自觉倒同女人划作一了堆,更感无比窝囊。
羞愤之下,谷奕人一咬牙一跺脚:“妈的,小爷不高攀,走了!”
“回来。”老苦冷不丁叫住他,“你走了我婆姨咋办?”
谷奕人脚底一滑:“你老婆关我屁事儿啊?”
“当然关你事。你不在边上护着她,我怎么好安心跟人去拼命?你武功虽差,可比起外头的伙计要可靠太多了。喏喏,”老苦起身搂过美妇,指指她的肚子,“里头还有个小的,一人两命,你的责任不小咧!当然,谷当家要是嫌弃我们,觉得这两条命值不上你护一护,那小可也不敢强求。唉,求人不如求己呀!人强架子大,指望不上,指望不上哟!”
于是半情不愿,半羞不臊地,谷奕人同意了石小碾的第三条要求。
后来的几天,诚如众人料中的,婆罗门的杀手当真穷凶极恶不计后果地连续来袭。虽说老苦两柄袖刀所向披靡,石小碾靠着陆翩翩赠予的药丸也能勉强克制毒性与老苦联手抗敌,只连番无休无止地纠缠,铁打的人也支持不住。加上伙计又伤的伤倒的倒,老苦便也无心扮什么商旅,弃了所有的货,留下牲口,一行人轻装急走,马不停蹄往风铃镇上赶。
孰料这一天,情况更恶。连日奔波劳苦又常拼杀,石小碾身上被镇着的毒气终于开始溃散,吃药也压不住,接连吐了几大口污血,眼见着便神情涣散了。
人命关天,事急从权,老苦顾不得己身消耗过度会有危险,急急抬掌按在对方胸口内力一催,半昏的石小碾只觉肺上一清,浑厚的内力自神封穴源源灌进了体内。
啪——
石小碾用力抬手握住老苦腕子:“够了,你……危险……”
老苦不理他的警告,一再催送内力。
“不要……你、照顾、谷、谷……”石小碾话音断断续续,气力不济,“还有你的、家……人……你要……好、好好地……”
“我答应你护好你看重的命,也说过要护好我看重的命,你的命,我看重。”老苦咬着牙,额上沁出滴滴汗珠,“你别说话了,我会分心。”
石小碾便不说话了,合上眼两手握拳。
“唔?”老苦掌心感到一股抗压,“臭小子,你不要命啦?”他咒骂着再催劲逼入,却被更猛烈地撞回来,径直将他弹开,跌坐在车里。
“该死的!”老苦在妻子的搀扶下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却见那头躺着的石小碾猛一翻身,又是一大口血喷上了车厢的板壁,随后人一歪,一动也不动。
车头上挥着马鞭子奋力赶车的谷奕人听得里头动静不对,把鞭子往正经的车把式手里一塞,掀开车帘探身进去,正瞧见此一幕,登时心碎,扑过去抱起石小碾就哭。
“醒醒,小石头,别死呀,醒醒!我朋友多,兄弟少,统共就认了你和己锐两个,我还想等你好了领你去见见呢!你走了,我给谁当哥哥去呀?”
谷奕人边哭边絮叨,说得语无伦次口齿不清,恐怕他自己且搞不清在说些什么,老苦夫妻就更糊涂了,只听着凄凉极了,叫旁人跟着一道心里头泛酸。
正哀嚎呢,蓦然手上一凉,谷奕人立马收了声,欣喜地望着自己手背上搭着的那只手,石小碾的手。
“白……痴!”石小碾虚弱地骂了他一句,吃力地半睁着眼看他,“才不、要你做、哥哥。”
谷奕人又哭又笑:“不要不行,我就给你当哥。”
“不要、我不要、就不要哥哥……哥哥睡、觉会抢、我被子……哥、哥打碎了、糖罐子赖、赖是我、打的……哥哥朝野、狗扔石头……狗追、追我们、他跑了……害、害我被、被狗撵……”石小碾断断续续宛如孩童一般诉说着心中的委屈,“哥哥不、好……谷大、棒子、好……你别、别当哥哥……”
“好!”满面是泪的谷奕人紧紧搂着神志不清的石小碾,声音嘶哑,“我不给你当哥,以后我就是你的谷大棒子,你是我家的小石头。”
石小碾满意了,手垂下来,模糊呢喃了声“姐姐”,便再也没了声音。
“喂!”老苦怀抱着哭得花容失色的妻子,神情呆滞地喊谷奕人,“他怎么样了?”
谷奕人没应他。
“喂,我问你呐?他怎么样了?活着还是死啦?”老苦几乎是在吼叫着。
谷奕人依旧不言不语。
老苦放开妻子疯了一样扑上去抢过谷奕人怀里的人,先探鼻息后测脉,瞬时脸色铁青,一边扣着石小碾脉门给他输真气,一边抬手拍了拍车厢板壁。
就听外头的伙计应话:“寨主何事吩咐?”
“还有多远?”
“再有二十里就是凌家的地界了。”
“委屈受伤的弟兄担待些,把鞭子抽起来,务必半个时辰内赶到镇上。”
“是!”
于是马车立时变得颠簸起来。老苦已无心顾及东倒西歪跟行尸走肉没两样的谷奕人,扭头看看牢牢抓着车框的妻子,眼中满含歉意。妇人会意,温婉地摇摇头:“当家的莫担心,我没事儿。”
老苦默默颔首,低垂着眉眼,专心引导真气在石小碾体内游走。
便是此种糟糕至极的窘境,当真天也不垂怜,急行了不过十里,车头猛然一沉,有伙计隔着车帘禀告:“寨主,有绊子。”
“别停,硬碰!”
“是!寨主小心。”
车头又是重重一颠,来人已飞身而去。同时空中响起几声尖啸,音长刺耳,随后便是一阵兵戈交锋的铿锵。
老苦死死扣着石小碾脉门,额上汗珠密布。他强迫自己不去记挂外头的纷乱,一心一意拖延着石小碾生命的时长。
可突然间,外头的嘈杂声毫无预兆地消失了。老苦以为是错觉,举目望向妻子,她也正不安地看过来。这时候,车也猛然刹停,一车人不防备下纷纷向后栽去。老苦手快,及时抄住妻子抱在怀里,没有叫她受到磕碰。
逼不得已,老苦只得撤力收功,甩出袖刀就要去掀车帘,却听外面响起一个万分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声音:“敢问,车内可是关寨主呀?”
老苦立时转悲为喜,咕哝着骂了一句,一掀车帘对着来人啐道:“落欢你个臭小子,赶紧上来!”
年轻人原本预备再玩笑两句,但见老苦眉头紧锁好不肃谨,暗暗思忖恐无好事,二话不说跃上车来。恍探头进去瞧了一眼便是心下凛然,再探过石小碾脉相,立刻也同老苦一般神情严峻,当下从怀中摸出一黑一黄两粒丸药来,掰开石小碾的嘴给喂了进去。
“这是叶老爷子给配的救急丸,大小内伤或是中了毒,吃进去都可暂保十个时辰不死。”落欢说完这句叫人宽心的话,转头探出身去冲外头喊,“给这车换上我们的马,知会‘乌鸦’去追剿跑了的杀手,麻姑去叶家传个信,黑狗领一半人留下来照顾伤了的弟兄,其他人上马,麻利儿跟我往回赶。”
外头一片答应声,伴着一阵骚动,随后车又极快地跑了起来。
稍稍安定了心神,老苦方有闲心同落欢攀谈起来。
“容宁打算出手了?”
“还没定。不过当主爷倒是没想到关寨主您能掺和进这事儿里来。收到鹤壁城里递来的消息,说姓石的小子上了您的马车,三爷就直乐,说关寨主出手,当主这闲事儿是理定了。这不,嘱咐我们出镇十里来迎,万幸到得及时呀!”
年轻人说完后冲老苦促狭地眨了眨眼:“关寨主,您这回可吃亏不小啊!”
老苦苦笑一下:“是呀!回头跟容宁提一提,回去的时候让你小子领一整支卫队开道,直给我送回黑山脚下。”
“嗯!这差事威风,落欢乐意。”
“顺便再借你三年五载,帮我操练操练手下的伙计。”
“啊?”年轻人大呼小叫起来,“您当真呀?”
老苦笑而不答,故作高深地搂过妻子,头枕在她肩上合眼眯瞪起来。年轻人急了,又不好意思去打搅,遂转向美妇人,轻声探其口风:“水媱夫人,您说关寨主是当真的么?”
水媱抿唇莞尔:“我们当家的从来说一不二撒!”
“呜——”年轻人立时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逗得美妇掩口嗤笑。
无意,眼角扫见那头的谷奕人。本是最喜热闹的一个人,现如今仿佛同“快乐”二字绝了缘分,半点不受感染,犹自呆呆地守着面前昏睡的少年,失魂落魄。
“唉……”水媱颇慨然地,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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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家的马是好马,精料喂得又足,跑起来撒欢儿,进了镇子入了街市也不受限,跑得酣畅淋漓,于是这一路的时间自然被省下好多。
勒马停车,一行人在一处不起眼儿的空巷里落了地,下车就见黑漆高门幽幽半敞,门口一个小厮恭恭敬敬迎候着。想来相熟日久,落欢等人也不客套,背着石小碾就跟人去往内堂诊室。
进到院子里,落欢才想起来知会老苦:“老爷子不在,云游去了。”
老苦大愕:“那我这人怎么办?”
“不急不急,叶家又不是只有老爷子一个大夫,能干的弟子不少。”
“最能干的晴阳不是回了浙南?”
“啧,那是徒弟,这不还有徒孙么?巧了,这七天里轮值在家看药庐的是个不比晴阳差的能人儿。不过,唉……”落欢脸上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怆然,“挺好的孩子啊!”
很快,莫名其妙的老苦便明白了落欢那种古怪表情的由来。
“哦哟,这人完了,完了完了!”落欢口中的能人儿大夫方瞧见石小碾面色就呜哩哇啦叫嚷起来,“毒入五脏,肺有积淤,啧啧啧,”年轻的大夫又拉过病人手来号了号脉,“气不足,神不敛,这人要死啦!”
话音刚落,就见一直沉默不语的谷奕人猛抬起头,一个箭步跨过去揪住大夫衣襟:“不死还找你治什么?”
年轻人本来单薄,被谷奕人一揪一喝登时吓得面如土色,一旁的落欢赶忙上前打圆场。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落欢赔着笑脸把大夫从谷奕人手底下解放出来,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小堂啊,你长点儿心吧!这么大人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时候能说什么时候不能说,什么话一定要说什么话说不说无所谓,你一定要有个分寸,知道吗?不能想到了就说,不管不顾,你是大夫,要顾及病家的心情。听明白没?”
小堂大夫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一边对落欢的说教频频点头。
“明白就好。”落欢老气横秋地拍了拍小堂的肩,“现在告诉我们,人,你救不救得了?”
小堂又拼命点头。
“那就赶紧去救吧!”
小堂不点头了,眼巴巴看了看落欢,再戚戚焉地瞅瞅另一头虎视眈眈的谷奕人,咕咚一声,很响地咽了口唾沫。
“他、他他他……”小堂战战兢兢指了下谷奕人,“他不会打、打打打我吧?”
落欢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灿烂:“只要你把人救活了,他一定不会打你。”
小堂大夫想了想,立时冲到病人边上,深吸口气稳了稳心神,随即更细致地诊起脉来。
有趣的是,他诊着脉,嘴里还念念有词。在场多是习武之人,耳力都不差,仔细一听,不觉失笑。原来他不停念叨着:“怎么能伤这么重呢?没事儿看看书啊,干嘛要去打架呢?毒药害人啊,下手的人真混蛋!啊哟,年纪轻轻的就死掉,爹娘要伤心死的!交朋友要挑有礼貌的,跟凶神恶煞的人在一起要学坏的……”
听到最后一句所有人都控制不住捂着嘴偷笑,谷奕人自然也听得清楚,一双怒目狠狠瞪过去,吓得小堂打了个噎,小心翼翼转身去后头的案上开方。搁下笔,就开始在屋里的一排排药柜间穿梭找药。
看着那瘦削的身影旁若无人跑来跑去,除去谷奕人这个刺儿头,在场其他人都不由觉得这年轻人未免迂得可爱,一言一行都同老者般,边不住絮叨着“如何是好”,边手脚麻利地摸索在各个柜子之间,忙却不乱。
抓好药熟练包起,小堂招手叫来童子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着他拿着去煎。自己则回到案旁,拉开药箱上的一个小抽屉,从里头取出个布包来。打开一看,是密密麻麻一包银针。
大夫点起一盏油灯,取出一根针淬了淬,忽而抬头对众人道:“我要施针了,你们不能看,都出去。”
谷奕人哪里肯走?差点儿又要呛起来。落欢知底细,晓得针法是不外传的,遂同老苦两人一道又拉又劝着把谷奕人推了出去。快到门口时,小堂忽唤住落欢:“你留下给我搭把手。”
“行咧!”落欢把人都赶出去栓上门,大摇大摆踱回来,“我的神医大人,小的如何效劳啊?”
小堂抻着脖子瞄了瞄关严实的门,长舒一口气道:“总算不在跟前儿了。”
“哈哈,还不怨你自己嘴欠?”
“我实话实说嘛!哎呀,好了好了,不提了!你帮我把人翻过来,我要看着他背上那个掌印才好决定下针的次序和手法。”
落欢笑着搓了搓手:“得令。”
如此,直忙到华灯初上才告功成。慢说紧张工作了一下午的小堂大夫累得腰背僵硬、四肢无力,就是等在外头的谷奕人他们乍闻平安的好消息,一时松懈下来,连日奔波的疲劳瞬间侵袭而至,伤痛叠加,一个个也是神情颓靡,支持不住。
事到如今,谷奕人再后知后觉也看得出老苦不是一般人物,且同那风铃镇的地头蛇、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名门凌家当主关系匪浅。路已到头,各人都少不得打回原形,思忖一路上经历种种,谷奕人多少对老苦存了芥蒂,所以别扭着不肯随他去凌家安排好的驻地。
老苦心中了然,自不勉强,转头悄悄拜托落欢,求医馆行了个方便,收拾间厢房出来许谷奕人住下,算是陪诊了。
是夜,安顿好妻子及随行的下众,老苦便出门上了早停在外头候着的马车,一路去了别处见了个老朋友。
远离了刀光剑影的厮杀,小镇的夜平静宁和,一弯勾月羞羞答答挂在天上,时而往薄云里躲一躲,将深沉的墨色苍穹让给满天星斗去争辉。
夜风寒凉,扫落几朵飞花,卷起翩翩乱叶,不为人知的院落一隅,老树下石桌旁,有人斟酒两盏。
“想不到时至今日,你还会如此意气用事。”
老苦举杯饮尽,讪讪一笑:“呵呵,老了!看见他想起当年,年轻人有太多可能,早夭了可惜。”
“奶奶的,你小子三十都不到就喊老,那我岂不是该进棺材了?”
“我能跟你比吗?大漠风沙催人老。”
“嚯嚯,”男子提壶再斟满,“那咱俩换换,你来做凌家当主?”
“不换!我宁愿老不死,不想英年早逝。”
石桌对面的男子恨恨剜了老苦一眼:“一个个的没义气。”
“这话你跟我说不着,我又不是凌家的人。”
“不是我的人你喝我酒?”
“你请我喝哒!”
“娘的,不给了。”男子伸手去夺老苦手上的酒盏,一击不得叫老苦避开去,顺手举杯饮尽,捏着空杯跟他示威。
“滚滚滚——”男子护着酒壶站起在一旁,“明儿就走,都走,剩我一个好了。”
老苦哑然,捂着脸摇头闷笑。
“二哥,你能不跟个小孩儿似的么?”
一个含笑的声音响起在小径上,渐行渐近,“咚”一声,来人在石桌上搁下个未开泥封的大酒坛子。
“噢——”老苦见着酒坛子就两眼放光,“还是我们三爷会体恤人啊!”
男子一听,冲过来抱住酒坛子,耍赖般嚷着:“不给他喝!”
三爷狠狠扶了扶额:“二哥,你够了。”
老苦则笑得几乎岔气:“哈哈,我们的当主大人这又是受了什么刺激啦?”
“你还不知道他?”三爷白了当主一眼,抬掌拍开酒坛子的封泥,将带来的三个海碗一一注满,“一遇到烦心事儿就装疯卖傻!”
老苦认真地坐了下来:“又怎么了?”
“晴阳走了不回来,燕哥哥不理事,四伯旧疾发作卧了床,前月杜家小子又来谈要分一杯羹,事儿摞着事儿,能高兴得起来么?”
“你漏说了你小海不同意小年接任当主。”当主气鼓鼓补充。
“小年是我儿子。”
“那我没儿子啊!”
“生一个就有了。你和嫂子还年轻。”
“我就要你儿子。”
“门儿都没有。”
老苦在边上看着这一对异姓兄弟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不着边际的争论,顿觉头顶鸦叫,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我说,你们叫我来是看你们讨论继承人问题的?”
二人看了看老苦,又看看彼此,忽而一起扑哧笑了出来。
“罢了罢了,久别重逢,不提糟心的事儿。”当主举起了碗,“喝酒,叙旧。”
三只碗凌空碰在一起,像三个聚在一起的头颅,紧紧挨着,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