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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好好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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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小碾看着头上老高的屋顶,视线回落扫了一遍偌大的屋子,一时间不觉茫然。
谷奕人和小堂大夫此刻都不在屋内,大得跟庙堂似的房间里,空寂得能听见呼吸的回响,他不确定这里究竟是传说中风铃镇的叶家医馆,还是地府的某个幽冥空间。
“嗳?你醒啦?”
忽然有个声音从屋子的另一头突兀地飘过来,石小碾微微支起身,看见了窗边矮柜旁状似研究各色药瓶的男子。
“这里是哪儿?”石小碾问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
“医馆呐!”
“哪里的医馆?”
“风铃镇,叶家。”
“噢!”
石小碾安心了,躺下去很诚实地松了口气。
男子还在翻看着瓶瓶罐罐,跟发现了奇珍异宝似的倍感新奇,一边却又不忘有一搭没一搭的同石小碾攀谈。
“我听这里人说,你差点死了。”
石小碾惑了惑,偏过头望着男子所在的方向:“你不是大夫?”
“不是啊!我跟你一样是来求医问诊的。我宝贝女儿摔了一跤,这里,”男子指指自己的臀部,“开花啦!哈哈,很好玩儿是不是?”
“唔!”石小碾讷讷地应了声。
“你呢?”男子反过来追问石小碾,“你是遇到什么倒霉事儿了,能伤成这样?”
“多管闲事了。这世上不是什么闲事都能管的,也不是谁都能管得起闲事的。”
“你管的是什么样的闲事儿?”
“碍着人家的生意了。”
“什么生意?”
“杀人的生意。”
“噢?”男子的声音里透着新奇,“所以人家反过来要杀你了?”
“是。”
石小碾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实际又岂止这般轻松?
别看石小碾多数时候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慵懒做派,讲话又少,心智较同龄人沉稳许多,可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武林后起,江湖经验更是不足。饶是一路上谨言慎行,鲜漏功夫底细,偏偏碰上江湖击杀,还是一群蒙面的杀手追着一双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儿寡母,那真是“危急关头不出手,好歹也要吼一吼”,结果石小碾不仅吼了,还出了手。
无敌门的铁拳使出来,说不认识的都不配讲自己在江湖上漂过,一通嘁哩喀喳加噗噗啪啪后,杀手一个不剩全趴下了,母与子感激涕零地谢恩远去。而那一次的杀手们,很不幸,就是婆罗门的;而婆罗门一向的规矩,对同一个目标,无论成功与否都不再出手第二次;而倒霉的是,几年以前婆罗门曾经接过一单生意是去杀石小碾的老爹石大侠的,结果杀手败在了石大侠手上铩羽而归,所以这一次石小碾的抱打不平让婆罗门总把头心中不由旧怨填新仇,愤怒之火如休眠千年的火山一朝喷薄,过境处皆为焦土,真真不可遏制,后果便是婆罗门总坛一夜连发三道罗刹令通晓上下,倾全力截杀石小碾,至死方休。
好在杀手们多是同谷奕人一般的实战派,扎实的武功底子一概没有,许多人一击不成便再而衰了,石小碾虽应付得辛苦倒不凶险,还有闲心顾惜起杀手,每每手下留余地降而不杀,做尽了好人。可惜杀手的心终究不似他,他存心宽仁,人家却未必感念,终于半月前的那一场死斗,少年面对路边茶寮的卖水翁被羁作人质,义愤重拳打死了杀手抢回人来,却不料老翁竟也是杀手巧扮,狠毒一掌拍在他背上,他忍痛回身连发三拳击在老翁心口,打得他即时毙命,回过神十数人杀手已然合围上来。
那时候他不知道老头掌上有毒,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疼,打过几回合后突然背上发冷胸口发闷,才晓得着了道了。后来便遇着陆翩翩,得蒙她一番苦肉计,石小碾才得杀出重围全身而退。
至于陆翩翩助他的原因,一如其自己所言,缘起数年前婆罗门对石大侠的暗杀,事未成,却叫当时被石大侠一年放生的杀手——婆罗门杀手排位第十一席“噬骨女”陆翩翩心存感佩。奈何正邪两道黑白分据,这份情一直寻不着机会报答,兜兜转转,居然老子栽树儿乘凉,如数还在了石小碾身上。无人时想起来,石小碾自己都不免失笑。
此一番内情,石小碾始终没有同人提起过。即便是这许多天来同生共死一道患难的谷奕人问起,他也只是含糊敷衍几句,不曾吐露。于他,陆翩翩这一节终究牵扯了老父,他小儿多虑,顾念着自己的亲娘,便保守地不愿叫太多外人知晓。
一念转过,石小碾蓦然发现有一会儿没听见男子出个声了,正好奇要起来探看,刚侧身撑起一点儿,猛见着长案一样的诊桌旁蹲了个人,张着双孩子般无辜的大眼睛直不楞登看着自己。
男子抬手摆了摆:“哟嗬!”
“唔!”石小碾讷讷地冲男子颔首致意。
就这样,二人算是打过招呼了。便见男子嚯地站起来,审视的目光直直打量石小碾。
“你,后悔吗?”
“啊?”石小碾愣了愣。
“管闲事,后悔了吗?”
“没有。”
“嗨!”男子快乐地挥了挥手,“那就不算闲事了。”
看着这大小孩儿一样的陌生男子,石小碾蓦然觉得他很有趣,也很亲切,有些像自己的,老爹。
“这里就咱们两个?”石小碾坐着再一次确认了屋里没有旁的人,很是纳罕。
“你觉着病家少?”
石小碾点点头:“我以为,名医的医馆总该会门庭若市的。”
“这个你就不懂了。没人看病证明老百姓身体康健,身体康健证明日子好过,日子好过就有闲钱看病,有了钱多好的大夫都请得起、多贵的药都吃得起,大夫有钱赚了给人看病就起劲了,一看一个好,看好了谁还上医馆找药吃啊?”
被绕得有点晕乎,石小碾翻着眼睛把男子的话在心里反复筛了几遍,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你是说叶太医医术好手到病除,鲜少有人复诊,而且你们镇子上人身体都很好,是吧?”
“不,我是说,叶家太有钱了,在镇子东南西北四个角上各开了一间药铺,每日里有郎中坐堂,镇上的人有个小病小灾都就近在药铺里看好了。若非伤筋动骨或者马上要翘辫子,人家是不愿意上叶家老宅来找晦气的。”
“晦气?”
“嗯!”男子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告诉你噢,叶家有个传统,医术学得越好越变态。”看石小碾眉头一紧,男子又轻松笑起来,“不过你放心,最变态的叶太医近日不在家,游山玩水去了,给你和我家那小祖宗看病的是小徒孙周先生,性子有些怪,可不算变态。”
石小碾心下稍安,只面上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憨直,瞧不出情绪的起伏。但他隐隐觉得,男子其实一直知道自己心里头真实的想法,那笑便也不单纯是笑,更带着一份敏锐和洞察吧!
“你认识凌容宁?”
石小碾还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冷不丁听男子问起来,下意识摇头否认。
“嗳?可镇上都传遍了,说见着凌家卫队的小子亲自把你送进叶家来的,都揣摩着姓凌那家伙又不知道捡了个什么了不得的人回来。”
“捡?”
“啊!你不知道呀?凌家当主凌容宁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往家捡活物,他那老婆都是捡来的。”
这话石小碾自然听闻过。要说做人太出名也是种负累,日常一言一行都被人好奇窥探着,小到日间里饮食,大到男婚女嫁,一概逃不过好事者的口舌,传得四海皆知。于是乎,好像凌家当主捡了个女孩子回家做贴身丫鬟,日久生情娶做正室,几年里只生了三个女儿不会养儿子等等的八卦杂事,只要是身在江湖就没有哪个会说不知道的。
如此一来,石小碾倒不免担心,恐怕此时江湖上已遍传无敌门石大侠的幺儿同凌家过从甚密云云。转念又想,怪哉,凌容宁怎会出手相助?原来并不相识啊!难不成是……
石小碾念头唯一浮现出来的人便是老苦,只可惜他记忆中听老父提过的江湖有名望的人里头,确未曾有人是使如此阴狠双手袖刀的。结果,越想越惑,越堪不明白了。
不过有一事倒可以确定。
“若真是凌家救的我,恐怕于他们倒是桩麻烦了。”石小碾习惯性瓮着鼻子道。
“为什么?”
“因为我惹的是大麻烦。”
“是啊!”男子摸索着下巴若有所思,“要人命,那可不妙,不知道凌家预备怎么收场啊!”
“这就得问当主大人你啦!”
男子眉一挑,眼带赞许地冲石小碾点了点头,磊落地默认了自己的身份,转而反问:“怎么猜到我的身份?”
“你的拇指。”石小碾撇了撇嘴,“你虽特地把当主铁扳指摘了,不过戴得久了,留了圈白印子。”
当主大人看了看手指上一圈白痕,挠着额头讪笑:“哈,你眼还真尖!隔那么远,居然能瞧得清楚。”
“也不完全是印痕的缘故。”石小碾慵懒地半垂着睑,揉了揉鼻子,“我恍恍惚惚醒过一会儿,听见有人喊大夫,说凌家大小姐摔伤了屁股。方才听你说送女儿来就医,所以——”
凌容宁瞪大眼睛看着石小碾,随即爆笑如雷:“哈哈哈,敢情我是叫闺女给卖了!早知道不说实话,全都瞎编倒好了。”
见对方笑不停,原还硬绷着脸的石小碾也不好再装下去,遂破天荒大大方方展露了一回少年应有的明朗笑容。
“嗯?”凌容宁好整以暇地望着石小碾,“怎么我听说石少侠闷得很,不爱笑啊?”
“不好笑,自然不笑。”
“我好笑?”
石小碾不改诚实本性点点头:“你很像我爹。”
“嘶——”凌容宁深深呼吸,“我觉得吧,好笑这种优良品质我还是比不过石大侠的,他天下第一。”
石小碾沉吟了一下,附议:“的确如此!”
言罢又沉默,很长时间里,二人都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不知是因为身份揭穿的尴尬,或者当真不相熟无话可说。
晴好的天气里阳光格外关照,亮而暖地从窗格里射进来落在地上,作成一个个可爱的四方形斑点。一只甲虫不知何处而来,正停在光斑里,仿佛美人眼下的一粒痣,把那一方单调的光晕里点缀出了生气。
“好了以后,要去哪儿?”凌容宁决定直入主题。
“回家。”石小碾的回答一如既往简单。
“不闯江湖了?”
“不用了,该明白的都明白了,想问的也有了答案,是时候回去了。”
“真明白了?”
“你不应该问我明白了什么吗?”
“啊——”凌容宁恍然得很刻意,“是!所以你明白什么了?”
石小碾笑得青涩:“明白我爹为什么不肯把铁烟杆传给我。”
“因为你还不够强?”
“因为我根本不会抽旱烟。”面对凌容宁审视的目光,石小碾反笑得愈加坦然,“对于一个不会抽旱烟的人,铁烟杆只能是武器,武器在武人手里会变成凶器。反之,既有容人之量,心不偏身也正,又何需武器傍身?我要铁烟杆,是因为作为武器我需要它,所以爹不肯传给我。等哪一天我不再需要这件武器,爹自然会把烟杆给我的。”
“你回去,是因为你不需要铁烟杆了?”
“不,我还需要。我要去告诉我爹我需要。”
凌容宁双手抱胸偏着头直直看着石小碾:“我相信石大侠一定很高兴听见你这样说。”
“呵呵,”石小碾今天很放得开,“他不会的,至少不会让我看出来他很高兴。”少年抬头望向头顶古老的木梁,思绪滑过很远很远的记忆,“家里人都说爹很窝囊,娘,哥哥,姐姐们,他们都觉得爹这个大侠当得没出息。可我知道,爹只是装,装傻装不精明,其实活得比谁都透彻,比谁都豁达。我喜欢总伪装得很没出息的爹,于是也学着装,装不在乎,装聪明,装大侠。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爹,如今我明白了,我知道,但我不懂,他是活着装,而我是装活着,天差地别呀!”
看着、听着这样的话从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嘴里说出来,让凌容宁的心里生出许多感慨,叹后生可畏,也叹世人愚执。经一事长一智,说得容易,可多数人往往经历了很多却总是错想,还固执地以为自己沧桑浮沉活成了后人之师,其实是活成了个笑话。可惜若世人个个都能又快又好地活明白了,也就无需普渡,成不了江湖了。而若没了江湖这锅杂烩粥,相信很多人的日子定然乏味无趣很多呀!比如说凌容宁。
“好,决定了!”
凌家当主突然没头没脑地大喊一声,引得石小碾好奇看他:“决定什么?”
“我决定了,同婆罗门宣战,彻底灭了它。当然,你的陆姑娘还有那五粒杂粮米要放生。”
“为什么?”
“啊?”
“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很有意思啊!”老江湖油子展露一脸的精明狡黠,“你这么有意思的人死了很可惜,倒不如让你这么有意思的人欠我一份人情,我觉得很有意思。”
“我想不出要怎么还你这份情。”
“无所谓,有了这份人情,我起码可以保证你不会是凌家的敌人。”
石小碾牵唇苦笑:“凌老板果然是生意人。”
生意人自是春风得意的笑:“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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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逢喜事精神爽,最近这几日,痞子混混王谷奕人总算又绝地复活,精神抖擞起来了。不为别的,自然是新认的好哥儿们石小碾伤势痊愈,又可以刻薄他这个一天不挨骂就浑身皮痒的二皮脸了。
瞧着天清气爽,大早上吃饱睡好闲着没事儿干的谷大棒子,习惯成自然晃悠去了石小碾住着的厢房。隔着老远,就见石小碾一个人坐在门前廊下的石阶上,状似恋流云。
谷奕人贱兮兮蹭过去挨着人坐下,假惺惺感叹:“哎呀,日子也不短啦!”
石小碾犹自看着天上:“你不是要来寻个人么?”
“啊?那事儿啊,”谷奕人神秘地笑了笑,“见过了。”
“看样子你对这次见面挺满意。”
“嗯嗯,那人特好玩儿!”
“是么,那很好!”石小碾不再看着天,视线放平落向前方,“是该走了。”
谷奕人亲昵地撞了下他肩头:“嗳,小石头,你去哪儿?还接着闯江湖?”
石小碾斜睨他一眼:“不知道,没想好。”
“嗨,别想了!照我说,江湖有什么好闯的?没钱又危险,不如跟我回去赌坊。”
“我不会赌钱。”
“谁让你去赌钱了?给我当护院,谁招惹我,你帮我揍他,我招惹谁,你护着我不让人揍。”
石小碾偏着头状似懵懂:“你是要我帮你为非作歹?”
谷奕人嘿嘿一笑:“我是规矩的商人。”
“为非作歹不是大侠该做的事儿。”
“双倍工钱!”
“三倍。”石小碾心安理得地讨价还价,“缺德的代价是很高的。”
谷奕人满不在乎地勾住他肩头:“这么说你肯来啦?”
“我要先回去找姐姐,我想她了。”
“那是一定。不只见,全家都接上,我那儿房子大,有的是空屋子。嗳,多嘴问一句,你姐姐漂亮不?许了人家没有?”
石小碾忽而拍拍裤腿站起来,一声不响走开去。
谷奕人在后头扯着嗓子喊:“喂喂,说着话呐,去哪儿呀?”
“回家。”
“奶奶的,猴急成这副德行,还说走就走啊?喂,等等我——”
谷奕人从地上一跃而起,忙不迭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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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草没有花,没有溪水没有隔开距离的彼岸凝望,却还是那个人那张镌刻在心里的模样,站在灶间门口看着正在案旁切菜的女子,石小碾心里安逸极了。他隐着脚步声走过去,从背后柔柔环住了佳人的腰肢,头贪婪地埋进她颈窝里,不语也不动。
女子一怔,旋即欣然:“回来啦!”操持柴米油盐的手轻轻摩挲在石小碾的手背上,“还走吗?”
石小碾无声地笑了一下:“我总梦里听姐姐问我一样的话。”
“嗳?那,你梦里怎么答的?”
“梦里的话作不得数,梦外头,姐姐,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女子的手顿了顿,声音有些飘忽:“真的?”
石小碾手往上搂住了女子脖颈:“没有姐姐,我哪儿也不去。”
只此一句,便是誓约,君既许佳人,至死莫肯违。
门外头小院中,老者坐在院中把着一杆乌黑的铁烟杆吞云吐雾,边上不远谷奕人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儿正色训诫:“老婆就老婆,喊什么姐姐?你爹可真够肉麻的!大侄子你可不能学他,咱长大了先立业,不许年纪轻轻就娶媳妇抱窝下小崽儿,听见没?”
小儿懵懂,只管咧嘴笑,两只手摆开了巴掌,左右各一记,开心地拍在了谷奕人错愕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