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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春唱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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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九漓一直以为流岚阁主就算不是个老头子,多少也该到而立之年,却没想到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面容清矍,优雅入画的青年男子。
一身青蓝色的长袍像天空那样干净而清爽,眉眼清和,如阳光三月下温润的春泉,泉水里暗藏着隐约的笑意,让人忍不住亲近。
宁九漓第一次知道,原来慈眉善目也可以用来形容青年男子。
流岚阁主泛着浅浅地微笑,声音清透干净:“听说你要见我。”
“是的,我对阁主慕名久矣。”幽都是汔国的京都,在幽都生活了半年,宁九漓多多少少学会了些待人处事的方法,知道说话先带三分恭维的好处。这三分恭维,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能让氛围更加友善,让探讨更加顺利。
然而,流岚阁主的脸上仍然维持着原来的一湖微笑,连半点水波荡漾的痕迹都没有。
显而易见,流岚阁主,并不属于大多数人的范畴。
在宁九漓心心念念想着要如何见到流岚阁主时,流岚阁主也在茫茫人海中注意到了她。
流岚阁中的流岚阵并不难破,难的是不露痕迹地在一炷香将熄未熄之时走出阵来,把时间掌握得恰到好处。
但引起他注意的不是眼前少女破阵的能耐,而是她治愈宋老相爷风湿痛时所施的金针过穴之术。大多数人以为她作为五毒圣手的弟子,医术高明是正常的,他却不以为然。金针过穴之术,创自于天玄尚人之手,乃澜国王室不传之秘。云中君纵然对草药的研究甚深,却并不会这样的一手金针过穴之术。
然而流岚阁主并没有把他的怀疑表露出来。
“你慕名求见,现在既已见到,便可以走了。”流岚阁主的声音依旧温柔,温柔得似一川春雨。
而淋在身上时,却结成了一股寒意。
所以,此时,宁九漓便被这股寒意冻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不过才开一个头,就已被人截了尾。
她正待再次开口之时,已经听到流岚阁主拍了拍手,把掌柜唤了进来。
一个请字,她无奈地被赶出了流岚阁主的房间。
此时,宁九漓走在幽都街头,百思不得其解着,自己不过是才说了一句客套话,那人为何就婉言送客了呢。
莫不是这样的一句客套话也说错了?
好不容易等来的会见,却是一次失败的会见。
她若有所思地走着,不知不觉岔过了回药铺的方向。当她醒悟过来,抬起头,四下打量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串花灯,一串用长绳串起,系在两棵大树之间的花灯。
算算日子,正月十五都过去两个月了,居然还有人家没有把花灯撤掉?
再仔细一看,花灯底下尚站着个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站在其中一盏花灯面前,神情凝重,表情痴痴然。
在星高月寒,人迹罕至的时候,跑到这样冷僻的地方对着花灯发呆,莫不是独对空罗帐,孤枕难入眠?
正在宁九漓感慨着准备离去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书生忽然开口了。
“想不通啊,这萧萧下到底是什么呢?玉箫?元宵?云霄?应不上啊,应不上。”书生自顾自的摇头晃脑,全没想到在如此沉寂的夜里,他的声音无疑是平地一声雷,在空荡的街头声音回转,硬是生出了几分惊悚的味道。
宁九漓就被这惊悚的味道吓了一跳,她抚了抚心口,在好奇心的趋势下,小心翼翼地走近一看。
原来书生深情相望的不是花灯,而是花灯下面的字谜。
白纸上落着一手漂亮的楷字,上书“无边落木萧萧下。”
于是,宁九漓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书生不是惆怅良宵的苦情男,而是钻进了死胡同的书呆子。
当书呆子钻进了死胡同时,就算是八匹马车也难以拉回。
深夜里,一阵透寒的风吹过,吹皱了她的一池恻隐之水。
她忍不住想要劝解,但是要让书呆子放弃执着,可比让醉红院的头牌美人放弃打扮,福满楼的账房先生放弃算盘,流连花丛的男子放弃莺莺燕燕,更添一个难字。
于是,她道:“公子何不把谜语记下来回家思考呢?”
她自问没有办法让书呆子放弃思考,那么总能劝其换个地方思考吧。
谁料,她的好心,书呆子仍不领情。只见书呆子正色道:“君子行事,必始终如一,善始善终,怎能浅尝辄止,轻言放弃。吾若归之,意不及而。君子求学,必在危境中悟真知。甚思持之恒,铁杵磨针也。学之道,非一日之功,必阅千卷,看百遍,常思常识,方能有获。吾观灯谜,尤未思久矣,既是人出之,必有解之,细想推究,循序渐进,正待图之……”
这一番长篇大论彻底把她震蒙了,宁九漓一时之间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一震书呆子的口才竟然那样的好,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二震书呆子的执着更添层楼,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而书呆子则在一番高谈阔论后,继续他的埋头苦思,也不管旁边仍旧站着个人。
从书呆子认真严肃的神情看,大有不解出谜底来,就要将鞋底站穿的趋势。
宁九漓自认无法把砖头搬动,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走开了。
待她回到银福药铺,已经是子夜乌啼。宁九漓奔走了一天,在外面无甚感觉,一回到屋里,所有的劳累顿时涌了上来,未及点烛,径直走向床铺,一头栽下。
谁知,她这么随意的一躺,却把她的背撞得生疼。
她的床上何时竟还躺着个人?条件反射地爬起身来,一手揉着生疼的背,一手拿着火折子准备把灯点上,一看究竟。
原本躺在床上的人被她这么一撞,就算熟睡的人也该醒了,更何况床上的人本就没有睡。而那人长手一伸,正好把刚踏出床不远的宁九漓又拉了回来。
宁九漓一个踉跄重又跌回在床上,重又压在一个人的身体之上,只不过这回换成了面部朝下。面面相对,气息相近,虽然尚在黑暗中,她却辨清了这不速之客。
想不到半年不见,公子羽的出场方式更加惊艳。
“伪君子,你很喜欢被人压吗?”宁九漓没好气地道。她这么一来二撞,领悟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人肉垫子并不舒服,骨头碰上骨头,明明是痛得要死。
公子羽当然不喜欢被人压着。于是,手一松,她便从上面被放到了侧面。此时,一张狭小的床上,两人并列躺着。
“伪君子,你再伪也该是君子,深更半夜闯进民宅,就不怕坏人声誉?”宁九漓义正言辞地指出。
“见不到人,我只好守株待兔,谁知道兔子半夜才回来。”公子羽语调轻快地道。
听到兔子,宁九漓嘴角不由抽搐了下,她和兔子倒是有缘。她捉过兔子,烤过兔子,吃过兔子,拿兔子做过试验。这会儿更好,她竟被比做了兔子。
“你找我做什么?”宁九漓挑了挑眉,把兔子的事暂且抛在一边。
“作为哥哥来看望一下妹妹难道不应该吗?”公子羽笑得气定神闲。
宁九漓本来最多不过是三分气恼,听到这句话,三分气恼立刻被九分震惊所取代。妹妹这一说,她只对云中君胡诌过,这么隐秘的事,为何公子羽竟然也会知道,难道他是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吗?
黑夜里,公子羽看不到宁九漓的表情,却可以想象的出。那天,当他拿着药,听到这个丫头款款深情地编造故事,唤他为哥哥的苦大情深的那个样子,曾差点从房顶上摔下来。
想到少女那天逼真的表演,他忍不住又浮起笑容。
公子羽本是微微地笑着,想着想着那生动的表情,笑容越扩越大,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床上空间本就狭小,他这么一抽搐,宁九漓便觉得自己也在浑身震动。
这又不是大冬天的,伪君子在抖些什么,莫不是他有羊癫疯一类的隐疾?宁九漓暗暗怀疑起来。
公子羽抽搐了一阵,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他本以为夜影混沌,表情掩藏在这片混沌里,旁人无所察觉,便肆无忌惮地放纵着笑意,谁知道笑意一发如洪水决堤般不可收拾,从脸部蔓延到四肢。而四肢的震动却无法借夜色隐藏。
公子羽的这番震动让宁九漓从震惊中慢慢平复下来。
她清了清喉咙,用甜甜腻腻的声音道:“那么哥哥已经看到了小妹,是不是该走了?”
公子羽刚停止抽搐,闻言,又忍不住微颤起来,但这回,他汲取了教训,颤在了心里。
他在黑暗中正了正容,沉声道:“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
提到卖身契,宁九漓眉头微皱,又沉默下来。
见旁边的少女不语,公子羽自以为击中了对方的软肋,得意悄悄从底部爬了上来。
然而,这份得意还未爬上眉梢,便听到清脆的声音道:“开个价吧,赎回这张卖身契要多少银子。”
今时不同往日,她宁九漓好歹也算是有钱人了,还银子是应该的,正所谓破财消灾。
公子羽心里却是一闷,莫不是,这丫头把他当成了讨债的?转而不屑地道:“我公子羽还稀罕你这个穷郎中的几锭银子。”
“那你要怎么样?”宁九漓继续无所事事地道。
公子羽闻言,几次欲言,话到嘴边却又全部吞了回去。他最后吐出来的话是:“你随我把人治好,我便把卖身契还给你。”
噢,宁九漓了悟地点点头,原来是用银子赎卖身契和用诊金赎卖身契是有分别的。
飐夜月星影阑珊,掬春风漏壶声里。一个豆蔻少女和一个束发少年同在一张床上,和衣并排仰躺,在外人看来,本该是件极暧昧的事,但床上的人儿浑然不觉。
“你的青梅竹马病了,还是你的哪一房夫人病了?”宁九漓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起来是选择疑问,答案却昭然若揭。她偏偏在后半句梢上夫人,多少蕴了些讽刺的味道。
“想不到半年不见,小裴子还对本公子如此上心,连本公子的青梅竹马都知道,啧啧,本公子真不舍得放你自由之身啊。”公子羽应得更加吊儿郎当。
“你要我什么时候出诊?”宁九漓不理会公子羽的态度,她只想早点把事情谈完,便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这一张床上放两个人毕竟太挤。
“明天。”
“好。”
宁九漓说着好字的时候,眼皮已经松弛了下来,睡意铺天盖地而来。
当公子羽再开话头的时候,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个明嘲暗讽,旁边都无人应承。疑惑地半侧起身来,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
猩红的火光跳动,一闪一闪地照在少女的脸上,细长的眉毛弯弯如画,记忆中灵动的眼睛正被两片薄薄的柔软遮挡着,嘴角微微上翘,好似怀抱着什么美梦。
公子羽叹了口气,火折子点燃的微光也正好在他叹气的同时,悄悄地熄了下去。
短暂的光明之后,斗室重陷黑暗。公子羽便趁着这黑暗悄悄地飞了出去。
旁边少了个人,果然就舒服多了。宁九漓睫毛动了动,睡得更香。
清晓碧雨生,吹弹一野苹。
春风无甚哀,何忍催人醒。
宁九漓看着屋外的连绵春雨,自怨自艾地叹道,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往被窝里钻得更深。谁说春雨润物,春雨浪漫来着,这淅淅沥沥的小雨,更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要干干得不爽气,要湿湿得不彻底,半干半湿,不上不下。
所以,她最讨厌在下雨天出诊,但今天却又不得不出诊,所以她又怎能不怨,她在心里已经默默地把老天和公子羽骂了个遍。
怨一遍,骂一遍,她方磨磨蹭蹭地披上外套,把自己从床上拎了下来。
她慢悠悠地飨着早饭,慢悠悠地和小福东侃西聊,慢悠悠地整理医箱。
待慢悠悠地走出银福药铺的时候,一辆马车已然停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