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与恶鬼》上灵

6、红衣鬼

　　张骥的声音清楚了些：“放心，不出半月，他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这话你不是头一回说了，当初我们可是亲眼看着他身中数刀，确认咽气了才离开的，结果呢？他还……”许融顿了顿，“如今他活蹦乱跳，有血有肉，哪里像是死人了？！”
　　张骥道：“不会再有差池了。”
　　许融似乎崩溃了，呜呜哭了起来：“张哥，你知道吗？他摸我亲我同我说话的时候，我有多怕……连睡梦中都是他凶相毕露，流着血向我索命的样子……他昨日还说要我搬去他房中，我怎么敢……日日与个死人住在一起，我……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张骥道：“他命格极强，或有巧遇，不过四阳已去其一，我就有办法对付他。”
　　许融呜呜咽咽：“你怎么对付他，他根本就是恶鬼……”
　　张骥笑了笑，“我对付不了他，府里有东西能对付。”
　　许融一顿：“那个白影？”
　　张骥没了声音，似乎是点了点头，“几十年的厉鬼……他现在只是肉体凡胎，又没了四阳护体……不会很慢的，阿融，相信我，再忍忍。”
　　两人又说了许久的话，付淮却是听不清楚了。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般，耳间轰鸣一片，他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他推开门，想要问清楚，却只推开了一条细缝，便停了下来。
　　“听闻半月前将军九死一生，当时连死讯……都传了回来……”
　　“将军急我所急，我急将军所急……将军随身携带，鬼怪难近。”
　　“此等阴毒之物，寻常人戴了，不出三日必暴病而死。”
　　“付卿身体可好？”
　　“他摸我亲我同我说话的时候，我有多怕……”
　　“他怎么还不死……他已经死了啊……“
　　……
　　那一瞬间脑子里仿佛有无数的人在窃窃私语，老头古怪的笑容，旁人闪烁的眼神，还有许融永远惊慌惨白的脸……在那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他怔愣地注视着自己搭在门上的手，青色的血管鼓起，里面的血液在流淌吗？他收回手，怔怔地放在脖颈处，指腹下“突突”的跳动令他心安不少。
　　付淮像个牵线的木偶般僵硬地确认着自己活着的事实。
　　他感受着皮肤下的温热，重新将目光聚焦起来。茫然的瞳孔缓慢放大，他的一口气忽然吊了起来——
　　透过细缝，能看见许融抓着张骥的衣袖，仰着头说话。张骥一只手环着他的肩膀，试图安抚。他们两人对着付淮的方向，微微侧着身体，并未注意到他在门口。从付淮这个角度看去，还能看见许融的神情似有疯狂。然而令他毛骨悚然的并非两人暧昧靠近的姿势。而是在他们前方几步的木桌旁，坐着一个红色的人影。
　　那是一个瘦削的影子，它背对着付淮，看骨架，像是男子，一头乌黑的长发缓缓摇曳，衬得一身血红衣衫分外触目惊心。他坐在木桌旁，一动不动，付淮看不见他的正脸，只猜到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许融与张骥。那两人还在激动地说着话，却仿佛对身前的红色影子毫无所觉。烛火摇曳，忽明忽暗，那红影也跟着明灭不定，显出几分幽怨诡异的味道。
　　……鬼，又是鬼！这屋子里到处都是鬼！
　　付淮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回头，猛地对上一张浓酸泼面的脸，那双大如鸡蛋的眼睛就离他一指远，仿佛付淮向里探看时，它便贴在他身后看着他。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挪步。身前是厉鬼，身后是房间，往哪里都是险境。
　　然而它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付淮，似乎忌惮着什么。他吃不准刚才在大门口的事到底是梦境还是鬼境，似乎这东西害怕暖香玉。可暖香玉是张骥给的，付淮不相信他会这么好心帮他保命，又想起那股浓郁至死的香味，犹豫是否要赌一把。
　　他攥紧了手中的香包，鼻间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袅袅的淡香。他猛地伸手将暖香玉送到它面前，它骇然化为烟雾，同一时刻，那种浓烈黏腻的味道出来了！这回他有了准备，忙松手扔掉它，只是那味道仿佛也成了鬼魅，追逐着包围过来。付淮拼足了力气朝着大门跑去，那味道一直跟在他身后，想要将他吞没。
　　他不敢多想，闷头跑步。经过前院的时候，大门紧闭着。他叫道：
　　“开门——快开门！”
　　许是他命不该绝，大门开了，守门的侍从恭敬地站在一旁，“将军，出什么事了？”
　　付淮喘着气，见侍从的眼底有些狐疑，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他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回过身，身后空荡荡的，香味也没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他摆摆手，声音有些抖：“给我准备一匹马。”
　　骑上追风的时候，他静静地望着青瓦高墙的将军府，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整座将军府宅仿佛笼罩在一片黑暗里，这个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忽然变得陌生。
　　侍从仿佛抖了抖身子，拢紧了衣服：“今晚的气候还真古怪，刚刚那阵风可真大，连大门都被吹开了。”
　　他拍了拍追风，策马疾行许久。空旷的街道上，马蹄声回荡不绝。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谁是鬼？谁又是人？
　　这真的还是他曾经生活的京城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虚幻不真实，他甚至产生了某种困惑，也许他早在不知名的某场战事中丧生了，也许此处已不是人间了？
　　最后，各种纷杂的念头都汇成了一句话。
　　许融要他死。
　　许融。这个他全心相待的人，在他毫无所觉的时候，已然变成了陌生的模样。他回想起这几日他的反常与恐惧，那种害怕至深处，战战兢兢的模样竟都是因为他。
　　许融还说，他是个已死之人。

　　付淮开始回想起许融曾经的样子，宁静、安好，偶尔的精明，生动异常。
　　他与许融相识在北疆，那时付淮已有了不小的军衔，春风得意，势头正盛。许融便是在那时来到了北疆，叶老将军将他引荐给他的时候，他就愣了一下，琢磨着眼前眉清目秀，气质出尘的小公子怎么跑到军营来了？许融是将门之后，可惜到他这辈已经没落了。他一身书卷气，文文弱弱，倒像是书香世家养出来的公子。
　　许融一来，叶老将军便提拔他做了军师。那时的许融谈吐文雅，京中来了官员意图插手战事，许融三言两语绕得那人团团转，轻易给打发了。事毕，他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般，得意地望了付淮一眼，笑得分外好看。
　　他至今都记得那个生动之极的笑容，分明得意，却带着风轻云淡的自得与闲适。

　　是什么时候出现了差错，将那样一个温润清雅的小公子折磨成如今的模样。付淮回想起他尖利怨毒的咒骂，惨白憔悴的脸色，他的眼神变得不再清明高傲，而是戒备而闪烁，经常忌惮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仿佛身后有恶鬼缠着……他变得终日惶恐，日渐憔悴，哪里还有往日的意气风发？
　　呵呵。付淮苦笑。这一月发生了太多无法想象的事。那些在以前看来分明是无稽之谈的事情，如今却桩桩件件发生了。莫非真是他杀孽过重，战场上枉死的怨魂都找上来了？
　　他思绪繁杂地想了一路，不知不觉，身旁景色从民屋店铺变成了碎石小道，偶尔眼角余光瞄到路旁立着几个黑影，似乎是树影怪石。沿路愈发荒凉，已到了城郊。
　　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挡在路中央。他一惊，拉紧缰绳，追风发出一声嘶鸣，堪堪停在那人眼前。
　　“什么人？”
　　那是一个瘦削佝偻的背影，灰白的头发干枯地散乱在背后。
　　“老朽在荒山上等了许久，却久等不来将军。”他转过身，一双浑浊的眼睛凸出，僵硬地转动半圈，道：“老朽便自己寻来了。”
　　“是你。”他认出来眼前之人就是那个古怪的老头。
　　“是我。”老头笑了笑，干瘪瘪地扯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