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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桃花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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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回荡着他的声音,有一股子空旷的感觉,他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心里空落落的。
皇帝年近五十,保养得体,肚子没有发福,面容肃穆,身上带着股生杀决断的气势。今朝不过两代,先王举事时,圣上刚及弱冠,便随着先王一同征战,久而久之便养出了一股锐利却内敛的气度。
“付卿身体可还好?”
他语调看似随意,付淮却不敢怠慢。老老实实道:“这病反复,那日一出宫门便好了许多,养了几日又难受了一阵,反反复复,不过总体是好转了。”
他“嗯”了一声,放下了手中的折子,道:“付卿想必也猜到了寡人传召你的缘故。也好,省得寡人多费口舌。”
他满脸疑惑,猜不准是何意,便道,“恕臣愚钝。”
皇帝似乎没料到他是真不清楚,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一声长叹。
“楚安王老来觅子,好不容易找着了却……世事难料啊。荆越这孩子命运多舛,好不容易认祖归宗,却又失了踪迹。”
他一愣,荆越……
皇帝似有所感,道:“你与荆越相识于寒微,之后你为将军,他为世子,说来也是有缘。”
这……付淮自然是知道荆越的。他幼年流浪街头,靠着偷抢捡剩为生。一日看见一群小乞丐围着墙角吵吵嚷嚷,便走近些看。那是他第一回见到荆越,那时的他瘦小狼狈地缩在角落里,被一群小乞丐戏弄欺辱,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不过还是能看出他衣服的料子不是凡品。
付淮到那边的时候,荆越正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他努力地蜷缩在一起,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了。他心里嗤笑,那小孩这般示弱,不会引起同情,只会助长凌虐之心。别看那群小乞丐年龄不大,脾性可一个比一个恶劣,穷苦孩子若是再不横上一分,怕是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带头的小乞丐开始推搡起他,他还是一副战战兢兢毫不反抗的模样。付淮当时见了只觉得他太孬种,骂了一句:“只会哭的小软蛋,怎么不找你爹娘哭诉去!”
那群小乞丐哄笑。荆越却是抬起了一双赤红的眼,目光定定地看了付淮许久。忽然,他像只发狠的小兽猛地推开了最过分的小乞丐,对着他又抓又挠,嘴里发出一阵发泄般的嘶叫。别说那帮小乞丐,就连他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那小乞丐一张脸全被抓花了,血条子一道一道,正哭爹喊娘地求饶。
周围的几个小乞丐忙扑上去,荆越“啊啊”叫唤着,他的个头比他们都小,狠起来的样子却是瘆人,许是兔子逼急了会咬人,他的脸上还沾着那小乞丐的血迹,见了一群人扑上来,非但不怕,还迎了上去。结果不出意料,就荆越这小身板,发了狠也及不上一群人。付淮那时只觉得惊奇,这小孩变起脸来还不带缓冲的,于是顺手教训了一群小乞丐,把他从地上捞了出来。
他顶着一张鼻青眼肿的脸,抬头望着付淮,眼里还带着愤怒和委屈,付淮当时就鬼使神差来了句:“饿不饿?”
之后,大乞丐带着小乞丐,付淮与荆越便开始了一路坑蒙拐骗,强抢偷盗的日子。那段日子听来有种相依为命的滋味,其实不然,他带着荆越第二天,就后悔了。那孩子长得干净,其实狠起来心比谁都黑。两人一同待了五年,性情越发不和,终至分道扬镳。
“荆越不是去了封地吗,怎么会出事?”
皇帝却是不说话了。付淮许久没听到回话,悄悄抬眼,就见皇帝喜怒难辨地望着他。
“付卿确实劳累了,连这种事情都忘了。”皇帝拖长放慢了调子,又静默了片刻,道:“也罢,这几日付卿还是多注意身体。至于那些烦心事,暂且搁置一边。楚安王那里,寡人再另派他人调查。”
说了半天,他还是一头雾水,半点没有理清,反而更乱了。
荆越失踪了?他对此人并无好感,幼时的情谊早在日后消磨干净,剩下的只有淡漠……甚至厌恶。
从宫里出来时,已近傍晚。夜晚起了风,将暑季的炎热吹散了许,连带着胸中也畅快了许多。只是心中的烦闷依旧挥之不去。到达府中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夏季日头长,府门前没有点灯,留门的侍从站在门口,见了他,侧过身去。
他正欲走进,跨过门槛时,停了下来。
——太暗了。
他吩咐侍从,“去点盏灯来。”
却迟迟没有听到回应,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付淮皱眉,转身将大门关住,准备回房休息时,经过庭院。风吹起,隐隐像是女子的叹息,眼前一花,粉色的花瓣在空中打了个旋,缓缓飘落在脚边。精致的六瓣粉色,衬着青色石砖,妖异而鬼气。
——是桃花。
付淮一眼认出了它,心里一紧,猛地朝庭院望去。原本种着桃树的地方如今光秃秃只生了些杂草。杂草随风摇曳,他的心却是沉了下来。
付淮只觉心中厌烦至极,对这些神鬼之事的不耐烦到了极点。他幼年流浪漂泊,后来恣意沙场,何曾这般藏头缩尾过,这鬼东西弄出这些把戏,不痛不快,拖拖沓沓,飘来荡去真是可恶!
这么想着,就觉得那感觉又来了……浑身无法动弹,眼皮都像是粘住了连眨一下都不能。付淮觉得他要被那感觉逼疯了,任谁时不时地被鬼缠上,都会受不了!即便那东西走了,日后也必是战战兢兢,终日惶恐,生怕它何时再窜出来。他厌倦那种随时面临危险的处境,偏偏自己无能为力,这种被动等待的滋味才是付淮烦躁的根源。
他无法动弹前,目光是对着原本种着桃树的方向,此时那里升腾出几缕白烟,袅袅娜娜,缓缓现出一个白影。风一吹,它仿佛一件衣裳似的随风摇曳,向着他飘飘荡荡地过来了。
他看着那张可怖的脸越来越近,想,自己还有许多疑问没有解开,它是谁?那老头又是谁?张骥到底是什么身份?倘若今日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可真不甘心。
许是上回已经领教过它的缘故,付淮竟然奇异地没有特别害怕,心情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那鬼东西的两只白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忽觉胸前一热,怀中的暖玉香散发出一阵浓烈的香味,那香味似沉香,越又更加浓郁粘稠,铺天盖地钻入他的口鼻中。付淮只觉得胸中沉闷,几乎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一团烈火在体内燃烧。
那鬼东西似乎也闻见了味道,一双眼珠子僵硬地转动了一下,怨毒地看着他,朝后退去。
付淮一下子脱力般倒在地上,捂着脖子,艰难地喘气。那味道依旧浓郁,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钻入口鼻之中,将空气挤出;肺部疼痛难忍,他张着嘴,觉得呼吸越来越不顺,仿佛全身气管都被那香味堵住了,没过一会儿,视线也模糊起来。
失去意识前,想,自己没有被那鬼东西索了命,反倒被张骥的鬼玩意弄死了,想想都觉得不值。又想起许融日渐憔悴的脸,心中着急,他死了,小许怎么办?张骥会怎么折磨他?他又该怎么提醒他……
终究是没了意识。昏昏沉沉间,他感觉身体慢慢变凉,凉意透过皮肤渗进了骨子里,他感觉不到血液的流动,满脑子想的都是,终于不再难受了。
然后又想,他死了吗?
冷,不是冬日的刺骨寒冷,也不是生病低烧时的虚冷;而是那种死人堆里才有的阴寒。他死了,他想。他竟然还有意识,他又想。
也许他也成了鬼?
付淮站起身,浑浑噩噩地看了看四周。一切如常,没有桃花,没有香味,转过身,大门敞开着,守门的侍从笔直站立。付淮看了看地上,微薄的光线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射出一道狭长的影子。
他目光呆滞了一会儿。
从怀中掏出暖玉香,它平静地躺在掌心中,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雅清香。
付淮脚步虚浮地往里走,大脑里乱哄哄一片。经过西厢房时,里面亮着烛光,老槐树在逐渐蔓延开的夜幕下化为一道黑影。他沉下脸,变转了方向。
接近了几步,便听见里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他一惊,莫非他要对许融下手?忙加快了脚步,正准备举脚踹门,就听见许融尖利的一声大叫:
“他怎么还不死!”
那声音尖锐不似人声,满含着怨毒刻薄,与许融平日里的声音大相径庭。鬼使神差得,付淮踹到半空的脚停在了空中。
张骥似乎在劝慰他,语调含糊不清地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彭——”里面一声巨响,听来像是桌椅碰倒的声音。许融尖利的嗓子传了出来:
“他根本就是来索命的……他明明已经死了,明明死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缠着我?我怕……他怎么不去死,不,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啊!”越到后面,许融已经语无伦次,语调支离破碎,几近崩溃。
付淮越听越奇怪,莫非许融认识刚才的鬼东西?
不知怎么回事,他放下腿,附耳贴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