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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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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暮静坐在海边一块礁石上。
风肆意吹起她的长发,轻柔抚弄,就好像曾经情人的手掌,好像曾经有那么一双手,手指穿梭其间,任凭绵密的发丝将它缠绕,覆盖。
好像曾经有人,将头偎在这黑发中,贪恋一世的温暖馨香。
好像曾经有人,在耳边轻柔地低语:“朝暮,朝暮,朝朝暮暮,我喜欢你的名字,我们会朝朝暮暮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朝暮轻轻闭上眼睛。
她多么希望这些话只是幻想,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从来没有人这么柔情待她,从来没有人在她心里,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么至少有一天,她可以从幻想中醒来,看到面前的世界。
一切都真实地烙在心上,曾经的誓言,曾经的旖旎,曾经的温柔对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忍受多久,多久的心痛,那种痛,并不激烈,只是一下一下地抽痛,但却持续着,没有停止的时候。
她敛眉,天涯,天涯,你知道我多不喜欢你的名字吗,人若在天涯,天涯又在哪里,怎样才可以找到你,怎样才可以到达天涯。
她什么都不愿记得,但是仍记得那些人出现之后,天涯低低地吩咐她不要动,不要做任何事,他会没事,不要担心。
然后殷红的鲜血染上她的白衣,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他们的血也是红色的,和凡人一样,并无不同。
她仍记得,天涯在她怀里,俊朗的笑容仍一般的耀眼,即使嘴角不断地溢出鲜血,依然未能叫这笑容褪色。
她仍记得,天涯轻轻地抚上她的颊,他的手,仍温暖干燥,他接住她的泪水,微微地摇头,低低地说:“最后一次了,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不要哭。”
他的意思,她懂。他在的时候,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泪,因为她的泪可以落在他肩上,落在他胸膛,落在他手心里,落在他的唇齿之间。他不在了,她的泪,无处可去。他说过,他不舍得让人间最温暖的东西落在地上,所以她要哭,只能在他在的时候。
她的泪落得更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说过要陪我朝朝暮暮,你说过不会让我一个人孤单,你说过不会让我独自看着太阳升起再目送它落下,你说过会永远站在那里,让我闭着眼睛就可以倒下去,你说过我永远不必担心,不必恐惧,因为有你,因为有你,因为有你……
或许,什么都不必说。
天涯静静地躺在朝暮的怀里,定定地注视着深爱的女子,他的手已经抬不动,无法再接住她的眼泪,只能让它们顺着颊,顺着白衣,落到他身上。
他轻轻地说:“朝暮,让我再吻你一下。”
朝暮俯身,眼泪浸湿的唇颤抖地贴上他的。
轻轻地颤抖,咸咸的泪意,只是静静地贴着,两唇相依,天涯的唇,仍是这么温暖,这么眷恋,即使温度一点一点地褪去。
天涯微微闭眼,依着她的唇:“到天涯来找我。”
在朝暮惊异之间,天涯的身体慢慢变轻,变透明,直至消失不见。
天涯,天涯在哪里,到天涯来找你,这是誓言,是承诺,抑或是你给我最后的美好的幻想?
“无月司,宫主有清。”
朝暮微微点头,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前方。
为什么这里,永远是冬天的颜色?因为这里叫残照宫吗?树永远是凋零的,花永远是开败的,一切的生机在这里都不复存在,只有白,一片白色,似纯洁,更似凄冷。
落日殿里,有她最怕的男人。
天涯死后,她本应无所畏惧,确实,她心如死灰,不再留恋万事万物。但惟独这个男人,让她的心,又一次地泛冷,就好像,天涯在她怀里消失时,那种冷入骨髓的感觉。她不喜欢见到他,残照,就像同名的这里一样,只能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彻骨。
落日殿并不可怕,它很美。整座大殿,没有烛火,只有满殿的夜明珠,异术控制下的夜明珠,经年累月地不会黯淡。丁香的花瓣罗织而成的毯子从殿门一直延伸进去,一桌一椅,一台一几,都是冰雕而成,厚厚的白老虎皮的坐垫覆于其上,让人不觉寒冷。
仍是白,白得无边无际。
朝暮忍住慑心的寒意,看向高高在上的残照,居中而坐的那个黑衣之人,白色笼罩下唯一的异色。
他从头至尾裹在黑衣之中,没有一丝肌肤暴露在外,就如同一个黑色的布袋,将他整个套住,只在眼睛的位置,留了两个孔,他的眼睛,黑而空洞,却没有遮蔽。他总是佝偻在正中间的那张长榻上,没有光泽的瞳将目光投向她时,朝暮总是冷冷地一颤。
第一次见他,就是在天涯消失的那一刻。
朝暮看着空空荡荡的双手,没有了天涯的重量,就好像没有了一切,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一个人,站在十丈开外的地方。
他……没有脚。
泪眼朦胧中,朝暮只看到那双眼睛,空洞的,似乎只是两粒黑色的石头,冷冷的眸光射在她身上。
她不语,他亦无语。
只是冷冷对视。
半晌,他尖细的声音穿刺入耳膜:“想知道天涯在哪里么?”
朝暮一震,急切的目光泄露了所有的焦灼,她说不出话,只怕一出声,所有的希望就随风而逝。
尖细的声音阴恻恻地笑,不再出声,只是转身欲走。
朝暮站起声,惊惶地叫住他:“等一下,你……你知道天涯在什么地方?”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问着。
他不再理会她,只往前行。
朝暮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他走得也不甚快,只是始终与她保持着十丈的距离,不管她怎么加快脚步,或者减慢速度,他都有办法让两人的距离不缩短,也不拉长。
厚重的黑布将他从头覆至脚,拖曳至地,但是她却清楚地知道,他没有脚。
这本并不奇怪,这个世界原本就不属于三界,只是一个玄幻的世界,朝暮从来都不清楚,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一个玩偶,就好像她从来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来的。
她好像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久到有些记忆,已经不存在了,就比如,她曾经是什么人,比如,天涯是怎么来到她的生活中的。
她和天涯,似乎也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那段初识的记忆,似乎也已经不在了,但是,她从来不觉得奇怪,似乎那是很正常的,她和天涯,本就该在一起,至于为什么,那并不重要,她偎在天涯怀中时,很少想这些。
有时候,朝暮也会仰着头,迷惘地看着天涯,问他:“为什么我都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天涯总是宠溺地笑着,轻点她的鼻尖,将脸偎在她脸上,搂紧她:“我们不需要认识啊,有我就有你,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那以后呢,以后我们会不会分开?”
“不会,有我在的一天,我们都会在一起,你永远不可能离开我。”
是吗?朝暮苦涩地笑。
她从来没有问过,如果你不在了呢?
她总是在听到天涯的回答后,更加紧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那么镇定,那么坚持,然后安心地靠在他怀里,以为可以一直到地老天荒。
已经走了很久了,可前方的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朝暮不觉得累,她慢慢地没有了感觉,只是看着那个黑色的影子,不停地移动。
很久很久以后,他停了下来。
风吹起他的袍边,他,似是悬空而立。这里和刚刚一路走来,并无不同。
朝暮忍不住高声问道:“到了吗?为什么停下来?天涯……到底在哪里?”
黑衣人也不作声,他的身形一寸一寸地消失,他的黑衣,也随着一寸寸不见。
朝暮飞奔过去,想抓住最后一片衣角,但是失败了。他整个地不见了。
他……真的存在过吗?刚才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幻想?为什么……这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
朝暮茫然地看着四周,看着同样的峭壁峻岭,同样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同样的涧边流水,她紧紧地咬住下唇。
天涯不在了,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有什么意义呢?她一路走来,支持的唯一信念,现在也不知道是否幻觉。
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她一个人,朝暮将涌上的泪意压下,不哭,天涯说不可以哭,以后都不可以哭。
以后?还有以后么?她的以后……在哪里?
“往前走。”
尖细的声音再一次出现在这空谷之中,破风而过,朝暮只觉得耳膜有点发疼。
她的心悬了起来,原来,那个声音是真的,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是否表示,她可以有所觊觎,他会带她找到天涯?
她激动起来,按着声音所说的,试探着往前走,没几步的地方,一切的景物没有任何不同,只是身体似有一股大力,将她往前面推,她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抬眼才发现,这竟然有另一个世界。
一个断垣残壁的世界。连绵的废墟,高而巍峨的塔尖,有一半摇摇欲坠,几处擎天巨柱,却没有支撑的大厦,沿途依稀有些小小的残花,却是萎芫着的,也有古树参天,却只是些干枯枝条,冰雪覆盖着大部分的裸露表面,却只有凄寒冷意,无边无际的白,带来的不是纯洁,只是萧索和孤独。
没有人。
“喂!有人吗?”朝暮试探性地大声叫道。
没有人回答,刚才那个声音也没有再出现。
朝暮只能往前走,没有目标,只希望能看见什么东西,不管是人,或是动物,或是别的什么,只要是活的就好,这里的死气与阴森,可以逼疯一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看见那座宫殿,那座一路走来唯一完好的地方。
朝暮没有迟疑地走进去,一路走来,再差也不过如此,天涯既已不在,她这条命,留亦可,不留亦可,本就无从眷恋。
然后,她看到了丁香花瓣织就的地毯,看到了冰雕而成的桌椅,看到了温暖的白老虎皮的坐垫,看到了正中央坐着的那个蜷缩着的黑影。
再然后,她成了无月司,残照宫里的二护法。
残照留下她时,只说了一句话,“天涯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天涯。”
朝暮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不会得到答案,她要找到天涯,就只有留在这里。
日子久了,她慢慢了解到,这里不是没有人,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废墟中,有很多小小的房舍,有些很精致,有些很破旧,单看主人喜好,也有很多小婢,一些做杂事的人。
在她之上,还有一护法无炎司,一个很淡漠的女子,从来没有表情,也从来没有交谈,只是眉宇之间,朝暮依稀觉得她有些面熟。
朝暮从来没有发觉,其实在别人眼里,她,也是这样一个淡漠的女子。
这里的宫主,便是残照,那个委琐的黑衣尖嗓之人,没有事吩咐的时候,他们不会碰面。而她,也没有兴趣见到那双空洞的眼睛。
残照吩咐的事,通常只是让她出宫,到人间帮他觅些珍稀的药材,顺便看看,有没有人界被遗弃的小孩,可以带回来。
这个世界,是不容于世的,残照在第一次派她出去的时候,便这么告诫她。这个世界,不属于三界,天界,地界,人界。三界皆不知道有此一界的存在,因此宫里的人出去便要加倍小心,凡人自不会察觉,但若遇神魔,他们就有可能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若暴露于三界之间,便有倾覆的危险。
因此,入宫三月之间,朝暮不得不天天与残照相处,教她如何隐藏起自己的气息,如何在幻界与人界之间来去自如,如何在遇到危机时自保。
但是有时她也会心生疑惑,天涯和她亦不属于三界,但是天涯在带她入凡间时,从来不曾有过避讳。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曾经忍不住问过残照,“天涯究竟在哪里?”
“天涯就在这里,这里就是天涯。”
她便不再问,有些话,不该问。
她觉得这个幻界有些诡异,甚至,有个关系着它的存亡的巨大秘密,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解开这个秘密,就能够知道天涯在哪里。
但是这里,虽然阴森诡异,却似乎没有什么地方是禁地,一切都是真实的,好像没有任何秘密,只是单纯地是一个游离于三界之外的世界。
大多数的时候,朝暮都很闲,她四处游荡,残照宫很大,大到她从来没有找到过它的边缘,有时她甚至怀疑,这个世界,就只有残照宫而已,外面就是三界。
那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初来乍到的探索,急切地想要知道天涯的下落,都是以前的事了。在一如既往的一无所获中,朝暮慢慢地灰心,不再执着地寻找。
她也不再想,存在于世有什么意义,反正日子总是这么过着,再难熬也罢,只要习惯了就没有那么难以忍受,而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呢?
想念天涯的时候,就去海边的礁石坐坐,风一直都很舒服,就像天涯离开那天一般,会吹起她的长发,如同天涯在抚摸温存。
每次,她从海边回来,残照都会找她,这一点,倒是颇为奇怪。
因为残照通常只是唤她到落日殿,坐在离他比较近的地方,如此而已。
他不说话,她也一样。她渐渐地已经炼就不问他任何问题,他说怎么,就是怎么。他不会回答任何问题,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一柱香的时间之后,他就会让她离开。每次,她都会觉得特别疲倦,虽然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那里坐了一会儿而已。
有时候,她每天都去海边,于是每天残照都要召见她,有时候,她十天半个月也不去海边,她就可以十天半个月地不用见到残照。
要说宫里唯一明显可疑的地方,恐怕就是这个了。当然,她从没弄懂过。
现在残照就坐在大殿中央,而朝暮,又站在他的面前。
他不说话,朝暮走过去,坐在离他很近的一张椅子上,椅子很软,也很暖,她就算坐上一天,恐怕也不会觉得累。
她坐定之后,忽然想要看看残照,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的,她总是回避见着他的脸,他的眼睛。
朝暮看到,那双空洞的眼睛,竟然是闭着的。
她悄悄地起身。
“坐下。”尖细的嗓音传来,残照的眼睛仍是紧闭的。
朝暮不意外他能够洞察自己的举动,也无异议地坐下。两人无语,一直到一柱香过后。
“可以走了。”
朝暮起身离开,她又觉得自己非常疲倦。
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回自己的小屋,沾床便睡。通常这天晚上的一眠,是最舒服香甜的。
踏出落日殿的那一瞬,朝暮隐隐觉得,自己漏了些什么。
朝暮的小屋,她没有起名字,照理说,无月司的居处该叫无月宫之类的,但是她觉得颇为矫情,便没有冠以任何名字。
她也没有心情去布置装饰自己的屋子,只是每天会有小婢来清扫,保持个整洁干净,如此而已。
她常常地,想起自己和天涯的小屋,那就不只是干净整洁了,她用了心去布置,那是她和天涯的家,家自然要有家的味道,每一株花,每一个盆栽,卧室里的雕漆几,几上的一分炉瓶,卧榻前的纱照屏,还有床前的白绫帐子,都是她亲手所选。茶几上每每总是有些小点心,有时是藕粉桂花糖糕,有时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朝暮很喜欢做这些小点心,因为喜欢看到天涯吃着舒心的样子。屋子里总是有着淡淡的熏香味道,香炉很是考究。
朝暮喜欢花花草草,屋外芭蕉海棠开得很盛,却也有些竹枝青条,两溜青篱也增古朴清雅,海滩在稍远的地方,闲时她和天涯常常去海边礁石,她坐在礁石上,天涯枕在她腿上,半眯着眼。涨潮的时候,她的天涯便会像孩子一般,迎着海浪,跃上浪尖,与墙面高的白色水花嬉戏,丝毫不畏海潮的咆哮。而她,便远远地看着他,等待退潮的时候,和他一同捡沙滩上的贝壳,那间小屋里,还有好几串贝壳的珠串。
每次,他们到凡人的世界去,天涯总是要给她买些首饰环佩,水粉胭脂,每次都被她嫣笑着按下,她不要这些东西,她知道天涯也不喜欢她沾染了世间的俗气,只是怕亏待了她,希望其他女子有的她都不缺。她懂,所以她不要,只是素净着容颜面对深爱的人,为他所深爱,便已足够。
现在,都不再了。
美好的回忆,却不能够时时相忆,今昔再非往昔,再纠缠,只是越缚越紧。
她吹熄烛火,宽衣上床。
朝暮的梦中,天涯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微笑着,叮咛她:“记得,要到天涯来找我。”
她泪眼婆娑地点头,“天涯在哪里?”
天涯看着她,微笑着不语,只是身形越来越淡,慢慢地消失。
朝暮伸手去触,却总是连一方衣诀都触不到,每每看着天涯又一次地离开,每每又一次地痛彻心肺。
然后,一夜无梦。晨起时,枕畔湿了一片。
每次,总是在去海边后的晚上,梦见天涯,梦见天涯的叮嘱,朝暮觉得,天涯似乎只是为了要和她说这句话,才来到她的梦中。
那么天涯,到底在哪里呢?
为什么她只有在去过海边之后,才能够梦见天涯?是因为思念的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