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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化魂(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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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环境简陋,钟离汐睡不好觉,好几次浑身痉挛着惊醒。阿召一直替他纾解身体的僵硬,按揉不停,可收效甚微。
临近夜半,钟离汐又狠狠发作了一次。他身体扭曲着,两条腿像是麻花一样绞在了一起,他的脚心几乎翻了过来,脚趾紧扣,而脚背却摩擦着、拍打着床板。
我不明白,这两条软绵无力的腿为何会突然如同上了弦般紧绷,连阿召都掰不开那对死死相抵的膝盖。随着阿召的动作,钟离汐似乎疼得更厉害了些。他歪头咬住一截头发,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与此同时,他下身二闸大开,随着裤管上深色的污痕渐渐扩大,屋里飘散着一股可怕的味道。
我在旁边来来回回,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外头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隐隐约约,竟像是厮杀之声。
我顶开窗户,外头夜色朦胧,是朔月。
好在黑暗并不影响猫的视觉,我能看到,底下有两拨人打到了一起,像是打了好一会儿。
钟离汐的人手折损过半,而不明来路的黑衣贼人又来一伙援兵。
糟了!阿召忙着照顾钟离汐,怕是没有注意到。
他功夫不佳,钟离汐又不能动弹,万一让这帮人闯进去,该如何是好?
我跳下房顶,正要回到屋里提醒那对倒霉的主仆,却发现已有贼人冲入了房间。阿召上前阻拦,但他没两下就被踢开,脑袋磕着桌角,没用地晕了过去。
这蠢仆!
我愤怒地叫了一声,黑衣贼人扭头见是只猫,嗤笑一声,提着刀走到床边,确认是钟离汐后,扬刀而下。
!!!!!!!!
“住手!”我喊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风刮了进来,吹熄了蜡烛,屋里一片黑暗。
“什么人?!”黑衣人惊呼。
而我也悚然惊觉,我刚才那声居然是人声。
视野内一片黑暗,我却感觉身体充实而熟悉。
来不及确认发生了什么,我飞身上前,劈手便夺了那黑衣贼人的刀。此时,又有数人冲进屋支援,我不以为意,一刀一个,三两下将他们尽数砍倒。
这些三脚猫功夫的小贼,也不知是哪里找来的,身手极差,却敢对官驿出手。钟离汐也是大意,带来的都是些什么手下,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我正想着,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却是钟离汐不知怎的掉到了地上。
“喂,有没有摔坏?”我上前抱起他,他喘着气,恍惚地摇了摇头。
这是钟离汐瘫后我第一次拿自己的身子碰他,他就像是一把骨头,没什么重量,瘦削又咯人。
我将他小心地放到床上,转身要去解决楼下剩余的敌人。可我刚要站起,便感觉手上一痛,竟是钟离汐伸头咬了我的手指。
我抽手,带得他脑袋跟着一晃,可他一点儿没有放开的意思,也不张嘴解释,跟个王八一样。
“放开我,钟离汐!是我!”我有点儿舍不得拍他的脑袋,怕把他仅剩的好零件给打坏了。
钟离汐就算这会儿因为痉挛疼得神志不清,也应该能发现是我了。但他死死咬着我的手指,还发出了几丝低弱的呜咽之声。
我明白了过来,蹲下身,用另一只胳膊环住他颤抖的肩膀,道:“我在这儿,你先松开我,我们说话好吗?”
屋里一片黑暗,他看不到我的样子,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沉默片刻后,他先松了嘴,艰难地开口道:“绣绣?”
“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让我先下去,把剩下那些人解决掉再说。”
“不……”他话还没说完,可我学乖了,凭着对他的了解,迅速抽身。他咬了个空,只剩牙齿撞到一起,“咔”得一声,听得我手指隐隐作痛。
“庄、绣、绣!”钟离汐一字一顿,声音像是从牙齿缝儿里挤出来似的。
但我才不理他,顺手摸了件衣服套在身上后,我拎着刀跳下楼,加入战局。
天渐渐亮了,还活着的人靠在尸堆里喘息裹伤。
阿召背着钟离汐从驿站出急急忙忙跑了出来,钟离汐面如金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歪头枕在阿召肩上,身上像是没有来得及收拾,乱成一团,还臭烘烘的。
“人呢?!”阿召跟传声筒一样大吼,“你们谁看到少夫人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
而我,就在三步之外,踩着那件从钟离汐房里扯来的外衫,不知为何,又变成了猫!
钟离汐飞快地发现了我。
他命阿召把他背到我这里,看了看落在地上的熟悉的衣衫,又看了看我。
“喵。”我叫了一声,觉得被他盯得有点尴尬。
“检查一下它的爪子,看有没有伤。”钟离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只有气音。
阿召冲旁边几个庄丁示意,像是准备来一起抓我。
可惜,我并不想跑。
我乖乖伸了爪子,他们也如实回报。
当然有伤。
可不就是钟离汐这个大王八昨天咬得吗。
别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钟离汐听说猫爪子受了伤,就眼睛红的像兔子一样。
我突然觉得好笑,就冲他笑了笑。
虽然不知道猫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但他大概看懂了,也扯了个难看到极点、不知道是哭是笑的表情来。
×××××××××
因为钟离汐身体状况不佳,带来的人又没剩几个,于是,我们在此盘桓了几日。
期间,官府派了六扇门的捕头,发现是江湖纠纷后,狠狠斥责了把钟离汐放进驿站的驿官。好在钟离汐是有功名的,我以前又是正经的官家小姐,他隐瞒了我俩和离的事实后,也勉强能算官员家眷。
说起来,钟离汐考这个功名还是那会儿为了到我家提亲。我虽然自小上山,一直混迹江湖,但家里可是规规矩矩的书香门第,有一串子大大小小的官儿,没哪个男人是白身的。
钟离汐得知这事儿后,怕自己不合群,被我爹他们划进“江湖草莽”的范畴里,于是用功苦读,居然真的花了大半年时间考了个秀才出来。
然而,即使他考了个秀才,我家也没人认可他。他依旧是个不合群的江湖姑爷,和我这个逃家学武的叛逆小姐一样不受待见。
我记得初二拜年的时候,我俩差点一起吃了闭门羹。明明他一只手就能把花厅里我爹那几个碎嘴的酸丁学生摁在地上,可他没出手,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亲手提了要送我爹的礼物,在角落里等了一下午。
现在看来,还好我们最终和离了。不然,他如今这副模样,怕是更不受待见。
×××××××××
无人之时,钟离汐试着问我。
但我又如何能解释这神怪之事?
于是只好随意喵喵了两声,也不管钟离汐见我这般敷衍会有多生气。
说来也怪,先前他因找不着我生气,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火气倒是更大了些,连着数日,见不到一丝好脸色。
不过我想,钟离汐大概只是在烦心那些想找他麻烦的家伙吧。他如今这模样,连个三岁小孩都打不过,要找回场子可不容易。
而且,还不知道究竟是谁要对他动手。
他以前树大招风,得罪的人不少。可落井下石的,早在他刚瘫那会儿,就上灵机山庄看够了热闹,事到如今还阴魂不散要他命的,恐怕没那么简单。
钟离汐自是比我更清楚,他已经召集了灵机山庄在附近的人马,甚至厚颜无耻地利用了我家的名号打通了官府的关节,获得了当日驿站搜查的结果。
也不知对方露了什么蛛丝马迹,令他窥见了端倪,他比平时更忙,往来信件似雪片似的。阿召代写不够,他自己也叼了笔,亲自回了几封。我瞟过一眼,没想到几个字还像模像样的,当然比不得过去,可万万不像是用嘴含笔写出来的。
他的手,真的一点儿都动不了了吗?我突然想。
钟离汐的手长期废用,原本练剑的茧子几乎找不到了,只松松蜷着,又凉又软。我拱了上去,伸出舌头正要舔舔,忽得又想起上次被这大王八咬伤的事儿,忙气恨地扒开了他的手指。
“玩够了?”钟离汐吐了笔,因为胸口绑着缚带,呼吸无力,他的声音有些发闷。
我跳上桌子,与他对视。不知道猫的眼瞳里,会倒映出什么样子的他呢?
钟离汐只盯了我片刻,随即偏开视线,轻咳一声,道:“你不要妨碍我做事。”
我一愣。
这句话……
还记得新婚那阵子,我与他尚还甜蜜。
我时常会去书房闹他,他明明经不得撩拨,偏要撑住大师兄的架子,板着脸训斥我,叫我不要妨碍他做事。可他耳朵红着,说出这样的话来,半点吓不住人。于是,我继续捣乱,然后被他抓起来。他一边应付我,一边耳朵红红脸也红红地处理公文。
如今,时过境迁,情分也都淡了。
话语依然熟悉,他却淡淡地回避着我,好像我真的打扰到他了。
我背过身,摇了摇尾巴,变本加厉地踩在了信纸上。
然而,他只是看了看我,安静地闭上了眼。
咦?
怔愣半晌,我突然明白过来。
他已经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一手把我圈在怀里、一手提笔潦草地回信了。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顶尖剑客,他大概再也不会有那样轻松从容的心情。
一股无力感登时扑面而来,像是吞噬过他一般,也将我淹没。
我逃了出去。
意外的,外头的阳光很好,暖得甚至有些醉人。
我在房顶上找了个角落位置,盘着身子,只想好好睡一觉。
也许,一觉醒来,我会发现一切都是梦。
我不曾变成猫。
或者,更早些,我与钟离汐不曾和离、不曾成亲、不曾相恋,甚至不曾结识。
我从未如此渴望,将一个人从我的生命中剥离。
×××××××××
傍晚,我听到阿召敲着饭盆,满院子“阿花阿花”地叫着。
一切没有丝毫变化。
本来,也不会更糟糕了。
钟离汐没有跟任何人讲我们的秘密,阿召自然不知道。
这蠢仆拌好了鱼肉饭,放到我的面前,放肆地揉了揉我的脑袋,数落道:“你白天跑哪儿去了?公子让我到处找你。没良心的小东西,见到吃的才肯回来。”
找我?
我睡得太熟了么,竟然没听到。自变成猫以来,我倒不曾如此沉眠。
我想了想,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不多时,我吃完了晚饭。阿召把我抱了起来,一路抱到了钟离汐的房里。
“公子!找回来了,我就说吃饭的时候它自己会回来的!”阿召举着我在钟离汐面前邀功,看起来还有几分得意。
啧,普通的猫大约是这样的饭桶,可我又不是。
钟离汐靠坐在榻上,只看了我一眼,就撇过了头去。
“公子,别生气了,猫都是这样,没良心的。”阿召没一点儿眼色,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塞进钟离汐怀里,还抓了钟离汐的手放到我身上,“公子你多抱抱它,熟了就会认人了。”
阿召!
我气得挣扎起来。
没想到,钟离汐更生气。
他气极的时候,并不骂人,只用可怕的眼神瞪了阿召一眼。
“出去。”他轻轻吐了两个字。
阿召顿时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连忙揪着我的后颈,逃命似的离开了房间。
被阿召带出来,我反而松了口气。
屋外,天色渐暗。
直至最后一丝夕阳余晖没去,我依然心乱如麻。
月亮升了起来,随着天光黯淡,逐渐变得明亮。
银白的月光一点点爬过廊檐,洒在了我的身上。
忽然,我感到身体微微发热,隐隐有些血脉贲张。
心底一个声音在轻轻叫着,我想听清楚,却无法辨明。
终于,我浑身一麻,再反应过来时,视野已产生了变化。
我下意识环顾,院子里安静极了,一个人也没有。
只是,远处隐隐约约有脚步声,大概是巡逻的庄丁快要走过来了。
我没再犹豫,推开背后的房门,闪身而入。
钟离汐听到动静,一抬头,和我看向他的目光撞个正着。他瞬间怔愣,也不知道是见着我突然出现还是见着我没穿衣服更让他惊讶。
好歹做过夫妻,我不至于羞到失态,只避开了他的视线,硬着头皮走到架子边,取了一件他的衣服穿上。
“别问我,我不知道。”我系了衣带,坐在桌旁,端了杯水以掩饰尴尬。
我听到钟离汐微微加重的呼吸,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有感到什么不适吗?”
我想了想,道:“下午有些困,睡得很熟。”
钟离汐点了点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被他反问得一愣。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算了,先等到明早。”钟离汐望着我,“你过来。”
“干嘛?”我走到他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大概这样的视角有些怪怪的,我又一屁股坐下了。而钟离汐的目光始终粘在我身上,未有分毫放松。
“今夜,你不要再乱跑了。”
“知道。”
我抱着胳膊,靠坐在他的床尾。因为被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不敢回看他,只仰着脑袋数床顶的花纹。可他的目光有若实质,落在身上,直让人觉得发烫。
“你不要总盯着我!我不会跑。”
“知道。”
说是这么说,他却没有照做。
我终于按捺不住,扭头想要瞪他。
然而,对视的一瞬间,我又彻底软塌了下来。
在这样熟悉的眼神里,种种回忆纷至沓来。
其实,我早该猜到的。
那样拙劣的谎言和演技。
我鼻头一酸,眼泪竟是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泪眼模糊了视野,我不再看他什么反应,只顾低着头哭泣。
愤怒与疑问、委屈与恐惧将我的内心填满。
钟离汐,他凭什么还那样看着我!
他怎么敢!!!
“……对不起。”
钟离汐艰难地开口,声音低不可闻。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我再也无法压抑,忍不住扑到他身上放声哭了起来。
他并不能很好地回应我的拥抱,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安抚我的情绪。于是,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亲吻着我的发顶,轻声重复着抱歉。
可这样的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
不知哭了多久,哭得脸颊都有些微微发麻。
我停止抽泣,竭力平静了下来。
屋外,传来两声敲门,还有阿召有些不安地探问:“公子?”
我抬头看向钟离汐,即便早已被听到,我还是不想这样狼狈的姿态展露人前。可钟离汐似乎需要一些照顾,他的身体有些不正常地紧绷,呼吸声也克制而压抑。他并不能长久地维持一个姿势,哪怕是这样被动的卧躺。
钟离汐微微偏头,避开我的目光,朝门外扬声道:“都退下。”
那头迟疑了一下,片刻,才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这样可以吗?
我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钟离汐。他双目垂敛,嘴唇苍白,颊边的肌肉紧紧咬着。
“你不舒服,就跟我讲。”我说得有些心虚,说完后便一骨碌爬起来下了床。
而钟离汐敷衍地“嗯”了一声,随即沉默。
屋里静得尴尬极了。
我在桌边坐了一会儿,想要检查身体有无异样,可不管是外伤还是内患都丝毫没有,身体甚至比以往还好,只是哭多了有些干渴。我端起桌上的壶摇了摇,里头似乎没水了。我不禁看向钟离汐,却见他好像不对劲。
我忙快步走到他跟前,只见他额上冷汗涔涔,双腿病态地绞了起来。我试着分开那对紧紧抵着的膝盖,明明应当瘫痪无力的肢体此刻有劲儿极了。我不敢用太大力气,只好扭头看他,问他怎么办。
“别管。”钟离汐低声道。
他病了这么久,早习惯了这样的阵仗。可痉挛发作起来难受极了,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可以不管的样子。
我尝试着像之前看到阿召做得那样,轻轻揉捏他紧绷的双腿。然而,还没摆弄两下,钟离汐就回过了神,急切地喝止了我。
我做得不对吗?
可我又不是徐旭,也不是阿召。
我只好起身,打算叫人。
“不要。”钟离汐又唤了一声,几乎不能动弹的胳膊也朝外拦了拦。他的手并不能抓住我的衣袖,只无力地摔到了床外,手腕外翻地垂悬着。
我回身坐下,捞起了他的手。
我并没有将他的手放回原位,而是不合时宜地捧了起来。他的手苍白而枯瘦,骨节分明,手背上蜿蜒着青色的血管,仿佛没有一点温度。
我合拢双手,轻轻包住了他的手。
我不像大多数女子那般体质偏寒,受功体影响,我掌心常年灼热。
以前,钟离汐脸皮薄,抵死不愿人前牵手,连袖角都不准我拉。而无人之时,他就变了副嘴脸,一面嫌我手热,一面又抓得两人手都汗津津的。
“绣绣,你……不要这样。”钟离汐这样说着,拇指仍微微蹭动着摩挲我的掌心。
我将他的手握紧了些,道:“你才不要这样,很痒的。”
钟离汐卡了壳,也没有再动,只是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我拿衣袖轻轻擦了擦他额际的汗,顺势又轻抚起他的脸,而他踟蹰许久,终于就着我的手,放纵地蹭了蹭。
霎时间,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化开了。
我俯下身,把头靠在他颈间,低声问他:“你以后还骗不骗我?”
钟离汐沉默了好久,久到我准备将他推开时,他才贴着我的耳朵,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还骗不骗我?”我也对着他的耳朵吹气、催促。
他又拖拖拉拉了半天,很不情愿地解释:“……我只是以为我会死,我不想你守寡。”
“哦?”我轻笑了一声,“不会的,你死了我肯定改嫁。”
“我知道。”钟离汐抿了抿唇,“我也不想你改嫁。”
“所以,你想由你来抛弃我。”我总结道,然后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钟离汐的手大约还残留些许知觉,他微微皱了皱眉,却任我咬着。
自私鬼、胆小鬼。
原来,剥开那层外壳,他其实是如此的软弱。
因爱生怨,因爱生怖。
×××××××××
阿召不在,所以由我替钟离汐收拾。可他两条腿紧紧夹着,连裤子都脱不下来。我有点着急,而钟离汐可能比我更急,他的手不自觉地在身侧拖动,刚擦干的额头上又细细密密地渗出了一层汗。
“算了。”我瘪了瘪嘴,跪坐他身侧,替他把被子拢好,“明早交给阿召行不行?”
钟离汐偏开头没说话,大概是不行也得行了。
夜色渐深,我躺在他身边,他时不时扭头看看我,把我看得心烦意乱。
我干脆一骨碌坐了起来,给他翻了个身。
钟离汐的身子软绵绵的,侧卧也不大稳,我找来小枕头垫在他腰下和肩颈,将他的两腿交错而放,胳膊拢在身前。
“绣绣……”钟离汐声音闷闷的,他背对着我,扭头也不方便。
我顺了口气,道:“你本来也是要翻身的。”
“可是这样,我很容易摔下去。”他语气淡淡地陈述事实,一点儿不像是在示弱。
钟离汐会示弱吗?
我伸了脖子扒过去看他,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好笑地看着我。
半晌,他命令道:“把我翻过去。”
我想了想,若他真的半夜痉挛掉下去,再摔出毛病可就惨了。
于是,我只好乖乖把他又翻了个面儿,朝着床里侧。
我正想说,换了个方向我大可让他睡里边儿我睡外头,钟离汐却先开口了:“早点睡吧,我不盯着你了。”
说罢,他真的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顺了他的意,他总皱着的眉头轻轻舒展,像是睡得挺舒服的样子。
见此,我也只好长长舒了口气,躺了下来。
这夜,我睡得很沉,直到天亮,发现我并未再变成猫。
我兴奋地睁大了眼,而近在咫尺的钟离汐不知什么时候也睁开了眼睛。
“钟离!”我轻呼了一声,一把抱住了他,他闷哼一声,僵硬的身子微微发抖。
“嗯好了,你没事了。”他嗓音沙哑,像是一夜没睡,“你现在去穿好衣服,帮我把阿召叫进来。”
阿召进来之后,钟离汐便赶我出去。
我出去也没走太远,只在门前廊下坐着。里头动静不小,夹杂着阿召小声的念叨。我有些愧疚,又莫名委屈。
不多时,阿召出来,道了声“公子累了”,接着便领我去梳洗更衣。
其余下人见到我,虽不敢多说什么,但掩不住的惊愕还是露在了脸上。
下午,钟离汐精神稍好了些。
我去见他时,他半靠在榻上,正在吩咐明日启程的事宜。
“明天就走?”我觉得有些急了,不仅是钟离汐身体的问题,我自己也还有些犹豫。
虽然解释清了过往,可我们毕竟和离了,且我与秦云已至谈婚论嫁……
钟离汐大约是从我为难的神色里感觉出了什么,他脸色沉了下来,道:“那你想什么时候走?或者说,想去哪里?”
我摇摇头,道:“我们先一起回去。”
“然后呢?”他拧眉望着我,而我错开了目光,看向旁边的凳子脚。
“我知道了。”钟离汐轻声说。
×××××××××
翌日,钟离汐让我滚蛋,还不准我跟随他的队伍。
我心里憋火,钟离汐说话刻薄起来又十足难听,最后不欢而散。
他又是这般,只因担心我会离开,便要抢先一步做出抛弃的姿态。
不过,我还是遂了他的意,在驿道边静静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才打马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此后半月,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我的身体也未出现异样。
期间,我与云哥见了一面,他的热切担忧和我的冷淡尴尬形成了鲜明对比。最后,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问我:“钟离汐是不是先找着你了?”
我愣了愣,放在心底的名字被这样突然刨出来,有点措手不及。
“嗯。”我想解释,也想告诉云哥这阵子的怪事,可望着他明亮而专注的眼睛,我竟是卡了壳,半天张不了口。
云哥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道:“我知他对你还不死心,你们旧日的情分也没法轻易斩断。我可以等你想好,也可以不介意此事……若他还有纠缠,我会护着你的。”
“不是这样的。”我想了想,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秦云,“不是他纠缠我,是我自己没处理好一切,还耽误了你。”
说罢,我不顾秦云糟糕的脸色,与他道了别。
再追上钟离汐时,他居然还在半路,距离灵机山庄尚有小半日车程。
雨天路滑,车队停在道旁,没见到阿召的身影,约莫是在车上服侍他的公子。
我正要上前,忽得感觉不对,连忙闪身躲入树丛。
只见几道黑影闪过,利刃飞旋,气势汹汹地割破了雨帘,冲着钟离汐的马车而去。
警戒的守卫纷纷起身,似已候敌多时。只听砰砰几声,他们三人一组结成盾阵,将旋刃全部弹开。伏击的杀手随之现身,冲在先头的几个躲闪不及,被盾阵里刺出的钢矛扎了个正着。
杀手们上来就挫了锐气,可后面跟着的领头人不慌不忙,指使手下围住马车,然后飞身上前,三两下便挑了一个盾阵。
在这种高手面前,普通的盾牌仿佛纸糊得一般。
有此人开路,后面的杀手随之而上。尽管守卫又换上铁网与连环弩机,杀手数量终究占优,灵机山庄的守卫被打得节节败退。
眼看着守卫几乎贴着马车防御,车帘抖了一抖,滚落出一个铁球。
铁球骨碌碌往前滚了几圈,然后蓦地爆开。而车里又连着丢出几个差不多的铁球来,一个接一个,滚落然后爆裂,四散出利刃,划向杀手的腿脚。杀手们固然身手敏捷,但碎铁片也令人防不胜防,许多人中了招,抱着脚在地上打滚。
奇异的是,这些铁球像是长了眼睛,里头飞散的铁片也一点儿没伤着灵机山庄的人。
“雕虫小技!”杀手头子冷哼一声,他早在铁球出现时就轻身跃上树,没有半分损伤。见手下倒了一片,他也怒火中烧,提了剑直接跳向钟离汐的马车。
他落在车顶,一剑往下,只听“叮”得一声,竟是砸中了铁板。与此同时,他落脚之处弹出几根铁刺。幸好反应及时,他险险躲过,但人也不敢立在车顶,只得跳了下来,一剑挑起车帘。车帘挑起的瞬间,里头喷出一股烟雾,同时铁板弹起,车辕一松向内收起,整座马车已变为了刀枪不入的铁堡。
杀手头子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马车,便对周围的守卫出手。只要周围守卫杀光,这王八壳子有的是办法对付。
我实在看不下去,也提剑冲了过去。
这杀手头子大约是红楼里排得上号的家伙,出手凶狠又难缠,我与他对打稍微有些吃力。偏偏钟离汐的人太没用,被杀手喽啰们压制得死死的,不仅没法帮我,还放了不少家伙过来扰我。
我转身解决了一个杀手,但也被那杀手头子在背上划了一剑。恍惚间,仿佛听到了一声轻呼从那马车传来。
啧,阿召这个狗东西,居然还在看热闹。
我脚下不敢停顿,横剑挡下正面的攻击,顺手一转,还把敌人的刀剑崩了口。钟离汐给我的剑非常好用,稍微用力便能劈断那些便宜货。
突然,哗哗的雨声里传来一个虚弱却不容忽视的声音:“你们的目标不是我么?”
只见马车车帘卷起,铁板落下,露出了靠坐在车里的钟离汐,以及旁边跪坐着操纵机关的阿召。
“我不关车门,且看看你们有多大本事。”说完,钟离汐咳了起来。接连不断的赶路让他状态很差,他似乎是病了,面色灰败,脸颊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主动出这王八壳子,宛如翻出了血肉伤口,周围的杀手立刻如苍蝇一般围拢过去。再厉害的机关也是有限的,只要舍得拿人去填。
杀手头子一脚蹬开了我,领着手下去破马车的防御。马车确实藏了不少机关,弹刃、飞石、绳网层出不穷,但也确实经不起杀手们反复冲击。
钟离汐在想什么?!
我打不过还能跑,而他没了马车做屏障,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趁着杀手头子与马车较劲,我赶紧将马车周围被围堵的守卫救了下来。此时,马车正面的机关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杀手头子回过味儿来,一步步走向马车,还不忘讽刺钟离汐“怜香惜玉”。
可万万没想到,钟离汐像是能把自己说的话吃回去一样,还没等人走近,就又把车壁铁板升了上来。杀手头子大怒,对着铁板就是狠狠一掌。铁板猛地一震,只留下了一道掌印。
杀手头子转身看向我,可我并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更别说他死了一堆手下,再来对付我也没那么轻松。
“援兵快到了,还要继续吗?”我弹了弹剑,开始装腔作势地骗人,“你这单生意被人坑了,再留下去怕是连性命也要丢下。我知道红楼的规矩,你的损失我们可以适当补偿,你只需等上半个月,我保证你的雇主不会再出现。”
杀手头子闻言顿时犹豫起来,就在这时,雨幕里又走来一个秀气书生一样的男人,他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袱,冷冷看了我一眼,道:“姑娘不要坏了我楼里的规矩。”
我被这人一瞪,立刻感觉汗毛倒竖,这人我完全不是对手,甚至可能逃跑都有问题。
好在他只瞪了我一眼,便转身朝向马车,车门也随之打开,他将人头抛进车厢里,道:“钟离庄主,你要的货物已送到,剩下的钱请于七日内存入钱庄。另外,既然下你人头单子的雇主已死,那么这笔单子中止,红楼上下不会再找你麻烦。”
“多谢。”钟离汐喑哑低弱的回复几乎淹没在雨声中。
待人都走了,我跳上马车,甩了甩水。钟离汐咳得厉害,也顾不上招呼我。他肺部无力,咳都没力气,咳着咳着就喘了起来,嘴唇都憋紫了。
阿召是个死人吗?光在旁边看着。
我上前微微托起钟离汐的身子,抬手拍在他后心,因手上带了暗劲,这一掌便震散了他气管里堵着的痰。他缓过了气,又侧着头咳了几声,阿召连忙端了水盂,接下他吐出的痰液。
“原来你早有布置,倒是我多此一举了。那是红楼楼主?”我皱着眉头,望着杀手们消失的方向。
钟离汐摇了摇头,哑声道:“左使傅子夜。”
“哦,那应该也挺贵的。”我随意点了点头,钟离汐看了我两眼,强撑着吩咐阿召给我取一套干衣裳。
待阿召下车,钟离汐便垂了眼,轻声道:“既然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吧。”
“嗯?”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好笑又心酸地点了点头。
×××××××××
半年后。
眼看快过年,是时候回师门一趟了。钟离汐行动不便,自然只有我能回去。
我后来才知道,那次出来是他瘫痪后第一次出远门,尽管准备周全,还是折腾得够呛。
他回来后病了一个多月,人瘦得脱了相,还成天担心我厌了他、烦了他。他这样的身子,病起来确实更加不堪,我有时也会回避,把他留给徐旭和阿召。
他总想收拾妥帖后再见我,我自然会给他留几分尊严。也许,时间长些后,这份心结才会慢慢解开。
“夫人,年礼已经都装好了。”下人的回报打断我的思绪,我点点头,看着天色渐暗,便准备回房。
刚一进屋,我忽得头晕,只觉眼前一黑。
“绣绣?”钟离汐听到了响动,命阿召推了轮椅过来。
而我也渐渐清醒,却觉得视野有些不对,再一抬手……不对,是爪子?
我看向钟离汐,他也惊愕地望着我。
喵喵喵?
我又变成猫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