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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化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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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我竟然被雷劈死了。
生死夹缝间,我只觉化作一缕青烟,被风吹到了不知名的角落。
再一睁眼,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飞虫。
这是,投胎了?!
正当我在空中茫然扇动翼翅时,头顶传来宛若雷霆的声响:“公子,我们已在此地盘桓多日,可……”
还未说完,又一巨声响起,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继续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声音比那雷霆轻柔了许多,却更为震彻心肺。
我拼命挥翅,循声而飞,大约飞了几息,这才通过虫子的奇异视野,见到了他。
虫的视野微微有些扭曲,却不妨碍我看清。
他一如往日,只是眼下青黑,显得有些疲惫。大约是刚起身,他吃力地靠坐在一张长塌上,瘫废的身体和手脚皆藏在薄毯下,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啧,真是冤家路窄。
投胎竟投到了钟离汐这儿。
我朝他飞得近了些,近得几乎能看到他皮肤上的毛孔。他的呼吸本是浅短无力,此时听来,却仿佛山风呼啸,巨鼓擂心。
习惯了他瘫痪孱弱的模样,如今这巨人盘古的感觉倒是新鲜。
我绕着他飞了一圈,只见他微微蹙眉,似乎被我弄出的嗡嗡声扰到。我觉得有趣,在他耳畔更为大胆地闹了起来。
他不甚烦扰,偏了偏头,带动一股气流。可这并不能吓退我,我在他腮边又转了两圈,干脆放肆地停在了他的眼皮上。
我想起以前在师门时,他是大师兄,最爱扮作端方刻板的样子,偏生了双桃花眼,顾盼飞扬比女子还艳。我本爱极了他的眼睛,如今变作小小蚊虫,看那比我还高、密林一般的睫毛,却是吓得想跑。
他眼睑微颤,似乎也想赶我走。我坏心地在他眼前几度起落,最后落在他眼尾,任他怎么眨眼也不走。他全身瘫废几乎不能动弹,自然无法驱赶于我。
我在他脸上又待了一会儿,愈发适应蚊虫的身体,而他愈发烦躁,连呼吸都粗重起来。
难得见面,留点儿纪念好了。
这样想着,我把变形的长嘴插进了他的皮肤里,美滋滋地吸起血来。大约是觉着痒,他眼皮颤得更为剧烈,可我任脚下山海倾覆、地动山摇,就是岿然不动。
终于,他唤了阿召进来。
我也心满意足地起飞,只等阿召走了再来骚扰他。
阿召在房里寻觅,而我藏在钟离汐的衣褶里,隐秘地兴奋和安心着。
好一会儿过去,阿召实在找不到钟离汐说的“蚊子”,只好在空中假模假样地拍了几巴掌。钟离汐见状,更是不悦,他又忍了片刻,低吼着让无用的阿召滚蛋。
阿召一走,我就重新飞了出来。只见先前叮咬的地方,已红肿了一片。钟离汐不舒服极了,但无力抓挠,只得闭上了眼,紧蹙着眉。
我寻思着在另外一边眼睛上给他叮个对称,我们生来就是互相添堵的,如今能闹得他这般难受,真是让我连死掉的惊痛都淡了几分。
可是,我还没下嘴,钟离汐就突然极其痛苦地皱了脸。我正想他是不是痉挛发作,然而他的身体静悄悄的,只嘴唇微动。他的声音低弱似无,在我听来却不啻天雷。
“绣绣……”他无声地念叨着我的名字,竟是眼睛红了一圈。
×××××××××
我逃命般地飞出了钟离汐的房间,回想刚才见到的一幕,只觉难以置信。
钟离汐与我自幼相识,因师门对立,我俩从未有过好脸色。后来因魔教偷袭那事,我们关系缓和,我甚至有段时间觉得自己一直误解了他。而后师祖牵线,想要缓和我师傅与他师傅这两脉的关系,便着我与他定亲。
然而,婚后不到半年,他就另寻新欢,我气得与他和离,还狠狠赏了他一掌。他养伤期间又患上了怪病,可能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的病久治难愈,竟是后来就瘫在了床上,再也无法起身自理。
他落得这般下场,那新欢自是也弃他而去。我偷偷去看过一次,他四肢俱废仅头颅能动,吃喝拉撒皆仰仗于人。
奇怪的是,他落得如此恐怖的下场,我倒没有想象中那样大仇得报的快意。
残废之后,他辞了师门回家养病。我本以为他退出江湖,我这辈子将与他再无交集。可没过两年,便又零零散散听到了一些他的消息。
不是我刻意关注,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残废,实在是一份新鲜的谈资,又总有好事者想与我这当事人前妻分享。
听说,他还是继承了家业,颇有手腕地管理着灵机山庄的大小事宜。庄内巧匠替他打造了一张带轮的座椅用以代步,他坐在那轮椅上迎客议事倒是丝毫无碍。
最近一次见他是四个月前,本来前事翻篇,我与他公事公办,已打过好几次交道。然而,在见到云哥来接我时,他忽然风度全无,当面与我吵了不说,还在事后给我来信继续骂我。
我气得肝颤,与他在书信上来回骂了几轮,终于,我懒得与他纠缠,回了张我与云哥婚礼的请帖,他那边才偃旗息鼓。
事后,我纳闷,明明当年错的是他,怎么还能如此厚颜无耻与我争执?
现在,我更纳闷的是,为何我死了,他在这里哭丧?
莫不是后悔了?
呵,这落魄残废之时的浪子回头,真真是让人消受不起。
×××××××××
收拾心情后,我不再想钟离汐,而是忧心自己的现状。我飞出钟离汐屋外才发现,这地方就在我挨雷劈的山下。
看来,他真是来找我的……
也不知我死了多久,也不知云哥现在如何。
我飞了大半天,找到了事发地点。雷霆引发山火,我躲雨的地方已是一片焦黑。我落在只剩树根的焦木上,心情沉重而茫然。
为何死后还能变作蚊虫?我又该如何作为一只蚊虫继续活下去呢?
这个问题我没有来得及想好,因为下一刻,我就被一片阴影笼罩,只听“啾啾”一声巨响,我被拦腰啄断。
再睁眼时,我发现我又投胎了。
这次,变成了一只麻雀。
我停在枝头想了很久,但这玄幻之事已实在超出了我的理解和想象。
终于,日落月升,我乘着冷风,带着满心凉意,飞回到山下。
夜里起风,阿召正要关窗户,我抢着飞入屋内。钟离汐主仆皆是一愣,大概是没见过这样不怕人的鸟儿。
阿召在屋里跑来跑去试图赶我,但我才不出屋。
钟离汐阴沉着脸看他的蠢仆继续犯蠢,后来实在看不下去,才让阿召停手。
“公子,这鸟雀晚上闹人……”
“无妨。”钟离汐这人向来不听建议,一如既往的独断专横。阿召也是熟悉主子脾性,立刻闭了嘴,趁着热水未凉,便准备替钟离汐擦洗。
他先是替钟离汐擦脸,擦过我叮咬的那红疙瘩时,他还小声嘟囔了一句:“公子,这蚊子好毒,你的眼睛明日怕是要肿。”
钟离汐“唔”了一声,没有接茬。
可阿召没达目的,便继续道:“公子,这里又破又烂,还到处是蛇虫鼠蚁,你不如先回去,等……”
“闭嘴。”钟离汐冷冷打断。
阿召一个激灵,就算再没眼色,也能感觉到触了钟离汐的逆鳞。
于是,这主仆二人不再言语,屋内气氛僵硬极了。
阿召替钟离汐擦了脸,又端来青盐与水。他一手托起钟离汐的脑袋,一手拿了柳枝蘸取青盐替钟离汐刷牙。待钟离汐微微颔首示意够了,他才把水喂给钟离汐,又换上水盂接在钟离汐身前。钟离汐含漱了几口,歪头吐掉盐水。阿召小心地将他放下,又拧了热帕子给他擦手。
钟离汐的手废用已久,仿佛无力垂吊在腕上一般,十指勾蜷,随着阿召擦洗被撑开,可一失去助力,便又缩回那奇怪的模样。
我看着有些不舒服,毕竟钟离汐曾经的武功比我不差,剑法更是胜我一筹。而今,这手莫说握剑,就是提笔恐怕都提不起来。
擦净了双手,阿召便要帮钟离汐更换尿垫。我那次偷看是见过的,当时吓得够呛,差点从房顶上掉了下去。也就是看到他便解失禁,需要如婴孩般垫上尿布,我才渐渐无法从他的惨状中获得快意。
大概,我再恨他,也不愿看他那样高傲骄矜的人落得这样。
钟离汐跟大多数出身良好的公子哥儿一样,喜洁又臭美,是那种衣衫上落了一粒灰都要立刻掸去的麻烦鬼。
他无数次嫌弃我练功后的满身土灰,又在被我抱了一身臭汗后只能哼哼唧唧地与我一同沐浴。沐浴之时他还不忘数落,被我泼了一头水后,会满汤池地抓我,威胁要打我屁股。
……不知怎会突然想起这些无聊的事。
我在屋梁上蹦跳了几下,想快点儿度过这尴尬的一段儿,可阿召还在伺候钟离汐小解。钟离汐不知是怎了,像是便解不畅,阿召叩他下腹想要助他,他却疼得身子发颤,咬牙闷哼。我看不懂,也没法问,只觉得愈发难熬。
好一会儿过去,钟离汐这断断续续的便解都没有结束,他似乎耐心告罄,又仿佛放弃挣扎,便让阿召收手。阿召无奈,卷了脏污的尿布,替他擦净下身,另换上一块干净的包好。
这番折腾后,钟离汐本就病歪歪的身子看着愈发虚弱,阿召也难过地看了钟离汐好几眼,忍不住道:“公……”
“闭嘴。”钟离汐有气无力却非常迅速地阻止了阿召废话,“再多嘴就滚。”
阿召无可奈何,埋着头挪到床尾,掀了最后一点儿毯子,准备替钟离汐洗脚。
时隔三年,我再一次看到了钟离汐的脚。这双脚与那时见到的已全然不同,正如他的双手会萎废,我猜到他的脚也是一样。可真见着了那与常人迥异的、可以说得上是畸形的双足,我还是觉得超出了想象。
因为长期废用,钟离汐的足踝已变形挛缩,他的脚趾紧紧蜷着,脚背却绷直微拱,脚尖与腿连成一线,宛如小腿下延伸出了一截足蹄。随着阿召拎起擦洗,这足蹄正无力地左右摇晃。
我曾以为我已经足够熟悉钟离汐的身体,现在,我却突然发现,我好像无法回想起他以前是什么样子了。
“公子,你好好休息。”阿召替钟离汐重新盖好毯子,收拾漱具后便带上门离开了。
屋里又变得很静。
钟离汐一向讨厌吵闹,哪怕明明现在动弹不得,却也没有留人在屋里时时守着。
我挥挥翅膀,飞到了他枕边。
他像是惊讶极了,侧过头来盯着我一眨不眨。
我叫了几声,叽叽喳喳,鸟语无人能懂。
钟离汐大概是被吵到了,皱起了眉。
我有点儿不高兴,冲着他又叫了几声。
“你……你在我跟我说话?”
出乎我的意料,钟离汐居然没有跟我说“闭嘴”——那本来几乎是他的口头禅。
而且,他那样无趣严肃的人,居然会认为鸟雀在与他说话吗?
我胡乱跳了几下,又胡乱叫了几声,装作好像刚才对着他叫只是偶然。
钟离汐看了我一会儿,终于失望地叹了口气。
“绣绣……”
吓!
“既然没有找到你的尸体,你应当是还没有死吧?”
钟离汐刚一开口,我差点被他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他能通灵了。结果,他只是望着床帏神神叨叨,自言自语。
这实在难以想象,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果然,他自己也嘲讽地笑了一声,然后再也没说话,只静静躺着。
他好像睡不着,但是又什么事也做不了,睁着眼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一向睡得晚,夜里精神十足。以前,他无聊时会看书,甚至抓我下棋。
那现在呢?
我在他枕边来来回回跳了几步,他转过头看着我,神情难以言喻的哀伤。
×××××××××
大概现在身体大不如前,精力也是,钟离汐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可他睡得不深,呼吸也短促而轻浅,夜里有下人来给他翻过两次身,他都醒了过来,然后很不容易才又睡着,这样断断续续的浅眠到卯时第三次翻身,他没再入睡,而是皱眉盯着渐渐亮起来的窗扉,不知在心烦什么。
辰时一刻,阿召准时进屋伺候钟离汐起床洗漱。残废之后,钟离汐的生活似乎变得节制规律了很多。他过往总是贪睡的,冬天下雪的时候甚至赖床,死缠着我,让我也不能起身。
可惜,我只与他过了一个冬天。
我不明白,我们婚后那些相处都不是假的。
他为何会背叛我?
虽然,他的背叛遭到了惩罚,他的下场也让很多关心我的人替我拍手称快。
其实,我反而并没有那么开心。
我常想,会不会当年的事有误会呢?
只是钟离汐从来就不是个话多的人,现在变得愈发沉默,让他主动提起当年的事,恐怕比让他站起来还难。
好在我现在成了鸟雀,只要耐心跟着,大概总有一天,我会发现什么吧。
这不,我本来一直奇怪,钟离汐明明身体瘫成了这样,为何他还能稳坐在那轮椅里。直至今日,看到阿召伺候他起床,在他衣服里加了一件薄木板甲,我才知道这个小秘密。
穿好板甲与外袍后,阿召将钟离汐抱到一张软榻上,这榻像是从山庄里带来的,阿召不知动了什么机关,从榻底翻起了一张案几支在钟离汐身前。
随后,阿召端来了稀粥,一口一口地喂钟离汐吃早饭。
钟离汐吃得很慢,阿召也喂得不快,主仆二人平静而机械地重复,一顿饭吃得没有丁点滋味。
收拾掉食盘后,阿召捧进来一些书信甚至是图纸放在案几上。
钟离汐不能提笔,这些信件自然是阿召代为批复。而图纸复杂,有些位置描述麻烦,钟离汐便叼了根软木嵌的炭笔,低着头自己涂画。
“咦,这鸟还没飞走?”阿召注意到了在盆架上休息的我,诧异地问钟离汐。
钟离汐低头吐了笔,缓缓转了转疲累的脖颈,半晌才道:“真是只怪鸟。”
“怕不是迷路了。”阿召皱眉,“它昨日扰了公子休息吗?”
“没有。”钟离汐摇摇头,突然道,“阿召,你把它捉来。”
捉、捉我作甚?!
眼看阿召逼近,我振翅一跃,飞上了房梁。
阿召大急,挽了袖子便要爬墙。
钟离汐见状,眼皮一跳,我猜他大概又要骂这蠢仆了。
然而,此时来人通报,说西风牧场秦云到访。
钟离汐一怔,阿召也急忙回身。
“公子?”阿召有些紧张。
钟离汐轻嗤了一声,对阿召道:“扶我起来。”
阿召闻言,立刻推了轮椅上前,将钟离汐抱到椅子上,仔仔细细将他手脚摆好,又把椅背上的扣带拉到前面,扣在钟离汐腰间固定。他还时不时退后两步打量,一会儿弄弄头发,一会儿抻抻袖子,最后认认真真地抹平了钟离汐衣服上每一丝皱褶,才道:“公子,好了。”
钟离汐闭了闭眼,我以为他终于要开口训斥阿召了,可他只是平静地对外头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其实,见到阿召这般作态,我心里有些涩然。
阿召蠢是蠢,但打心眼儿里为钟离汐着想,他知道钟离汐介意极了,便不希望钟离汐在云哥面前差了丁点。然而,他这般如临大敌,倒是让钟离汐更加尴尬了。
因心思全在钟离汐主仆身上,云哥来了我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激动。
当然,我还是怀了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云哥一进屋,我便飞了下来,在他身前转圈。
“钟离庄主养的?”云哥挑了挑眉,用手轻轻将我挥开,“还有闲心养这野雀,看来你也没有信里说得那么急。”
钟离汐看了我一眼,并不解释,只对云哥道:“这几日你与绣绣联系过吗?”
“她怎么了?”云哥愕然。
“八天前,这里下了场雨,我派来跟着绣绣的人跟丢了。第二天早上,他在山顶雷火劈焦的地方找到了绣绣的香囊,可一直找不到绣绣……”钟离汐顿了顿,“这几天我已经着人在附近仔细搜索,仍然没有什么结果,也没有绣绣离开的痕迹。”
“你派人跟踪她?!”云哥怒斥,替我喊了想喊的话。
钟离汐有病吗,他派人跟踪我?
“是又如何,关你何事?”钟离汐皱眉,仿佛有恃无恐,“你大可事后告诉她,她要上门找我也是我俩的事。她只是答应嫁你罢了,我跟她之间哪里轮得到你多嘴?”
“你……”云哥一向好涵养,此时也气得不轻。
他逼近了钟离汐两步,低头俯视着他,寒声道:“少讲歪理,我只知道你派人跟踪我未婚妻,等我找到绣绣再与你算账。到时候,不要怪我欺凌弱小。”
“弱小”二字已是照顾了他的面子,可钟离汐还是被踩到痛脚的样子。
“秦云,不要忘了,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不过是仗着我现在……”钟离汐咬牙切齿,脸色铁青,“哪怕我身残,也有千百种办法让你好看。”
“我随时恭候大驾。”云哥并不介意钟离汐这垂死挣扎的狠话,他拱了拱手,“无论如何,多谢你告知绣绣的事,我会去找她。一切等找到她,我们再来解决。”
“好啊。”钟离汐强撑着气势,也朝云哥微微颔首,“阿召,送客。”
×××××××××
我跟着云哥往外飞,只想拦住他,让他看看我。可云哥见我跟来,只是淡漠地看了一眼,随手一记掌风将我送回了钟离汐的屋子。
呜呜,他真是一如既往的热心肠啊!
但我不是钟离汐养的啊!
“这不识好歹的野鸟!”阿召对我跟着云哥飞出去的行为甚是介意,也招呼着上来驱赶我,嘴里还跟着骂我“白眼狼”。
钟离汐无力地靠坐在轮椅里,只瞥了我一眼,自嘲地笑了笑,对阿召道:“鸟雀也觉得他比我好么?看来我做得没错。”
“公子!”阿召大恸,扑到钟离汐轮椅前跪下,“你何必要委屈自己?”
我闻言大惊,只觉阿召说得话明显有内情。
果然,是有内情的么!
然而,就在阿召还要哭诉时,钟离汐已冷冷喊他闭嘴。
钟离汐的脸色差极了,不知道是身体不适还是心情不佳,他也几乎坐不住了,便让阿召拆了内甲,扶他躺下。可就是躺着,他也不大安稳,瘫废的腿竟不自主地弹动起来。
“公子?”阿召正要给他盖上薄毯,此时痉挛还不太严重。
钟离汐皱紧了眉,吩咐道:“请徐大夫来。”
不知道是不是痉挛太难受,钟离汐这样隐忍的人,也在阿召离开后露出了一些痛苦的神色。
他的腿犹自蹬动,连毯子都踢开了,松松套在足上的布袜也被蹭掉,露出了他的畸足。钟离汐厌恶地看了一眼,随即扭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徐旭来了。
钟离汐当即发火,质问道:“不是说能压制住么?为何还频频发作?”
徐旭看了一眼,摇头道:“我也嘱咐你每日按摩,让人替你活动身体,你可听了?”
“我不想有人碰我。”钟离汐自知理亏,但仍犟道,“可你那药就一点儿作用都不起吗?”
徐旭挑眉,他最见不得不听话的病人,于是怼了回去:“要没我的药,你恐怕人前就要丢丑,现在还嫌东嫌西,先怪起我来?”
“你是大夫,难道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钟离汐口气软了些,“先前是我失言,抱歉。”
“唉,我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徐旭撇撇嘴,捞了钟离汐的手起来把了把脉。然后又令他张嘴看了看舌象,最后掀他眼皮时咕哝了一句,“啧,这儿的蚊子还真毒!等我给你弄点儿止痒的药膏来。”
好啦!我很毒,怪我啦!
“阿旭,我知道你还有办法,哪怕是虎狼之药,我也承受……呃。”钟离汐正要逞强,提些不该提的要求,徐旭将他残腿穴位一打,他便倏地住了口,只顾咬紧牙关。
“你看,你还能承受什么?”徐旭撸了钟离汐的裤管,拎起他的腿按揉起来,这腿仅有孩童胳膊粗细,已是萎败得皮包骨头了。
徐旭一边推拿,一边数落道:“对了,我刚给你把脉,发现你的石淋之症也严重了些,最近是否便解不利?再不多喝水,我给你开再多药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钟离汐垂下眼,敷衍道。
如此作态,不得气死徐旭。
果然,徐旭爆炸了,手下用力不说,嘴里更是刻薄:“呵呵,你知道?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吗?你知道就算你后悔了,庄绣绣看到你这副样子也不会再回到你身边吗?”
嗯?什么?
钟离汐后悔什么?
后悔背叛我?还是……后悔骗我?
一提到我,钟离汐的眼神立刻变了,他不能动弹,但散发着非常可怕的气息。
“阿召,送徐大夫。”钟离汐咬牙切齿,几乎一字一顿地命令道。
“赶我走?好哇。”徐旭像是已经推拿完了,他扔了钟离汐的腿,叉腰道,“不要到时候又来求我,我不治你了!我告诉你!我再治你这个疯子我就是傻子!”
眼看徐旭要走,我想跟着,听他哇啦哇啦骂几句,说不定我就能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不舍地看了钟离汐一眼,但也烦极了他这样的臭脾气。
×××××××××
徐旭的脾气没变,果然是边走边骂。
他抓了送他的小厮,把钟离汐骂得狗血淋头——然而,毫无重点。
可怜那小厮一路低着头,不敢接一句。
通过徐旭一通骂,我倒是知道了钟离汐的身体真是一路败坏了下来。他最初还能被人扶着下地走两步,后来只能瘫坐。他似乎也听过徐旭的话,挣扎着治疗过。然而,病情还是加重了,他就干脆放弃了。
徐旭抓着那小厮,质问道:“他怎么敢放弃?啊?我费了那么大心思才帮他控制住,让他不至于闭气而死,他还嫌我治得不够?”
小厮急得快哭了,好在房间到了,徐旭又恨声骂了两句,气冲冲地进去收拾了包袱。
我不想徐旭走,毕竟他医术高明,有他在,钟离汐有点儿什么事就有人兜底。
可徐旭像是对钟离汐的忍耐到了极限,钟离汐也没挽留他。
我急急忙忙要飞回钟离汐的房里,决定哪怕让他觉得诡异,也要留住徐旭。
然而,就在我抄近道时,一阵剧痛袭来。我感觉被被一只巨兽吃进了嘴里,瞬间便被咬碎了骨头。
一阵黑暗过去,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缓过神来。
我又没死,连之前那疼痛都不大清晰了。
视野里倒是有只鸟雀的尸体,那我现在成了什么?
我发现自己四肢着地,身体轻盈,就是有点儿饿。我一抬手,看到了一只脏兮兮的猫爪。
此番变故之后,徐旭已走了很久。
我看看天色,也不早了。
唉,还要去看钟离汐吗?
有点儿不想看到他。
徐旭说得对,我真的不想看到这副鬼样子的钟离汐。我并不嫌他残废,与他成亲时,我便想着白头偕老,哪怕他变成满脸皱纹缩成一团的老头儿,我依然会爱他如一。
因为我喜欢的是那个好胜又骄傲的钟离汐,天底下仿佛没有什么事能打消他的气焰。他讨嫌又可爱,我觉得跟他在一起,一辈子也不会无聊。
而现在这个自尊丧尽、无助绝望又无理取闹的人是谁呢?
×××××××××
我不死心,又在雷劈的地方盘桓了两日。
最后,钟离汐也来了。被人抬着,裹了一张毯子,绑在滑竿上。
“公子,此地已经没有任何线索了。”阿召的语气很忧虑。
确实,钟离汐不该亲自上来。他的脸色很苍白,精神也不太集中。他环顾了一圈,像是不太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怎会……”钟离汐低喃,声音低哑得近乎气声,“这几日还有人来过吗?”
一个下人凑近了些,回报道:“秦公子来过一次,在周围仔细搜查了一番,也没有发现。”
“嗯。”钟离汐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目光逡巡。
突然,他发现了蹲在木桩上偷窥他的我。
“这猫哪儿来的?”钟离汐皱了皱眉,“抓过来。”
吓?又要抓我?
我连忙想跑,但这次可不止阿召一个蠢货。
几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一拢,我被绑了四肢送到钟离汐面前。
钟离汐看了我一眼,道:“给它解开。”
“公子?”阿召有点儿迟疑。
“听说黑猫通灵,说不定它看到过绣绣。”钟离汐凝视着我,像是要从我身上看到我一般,“把它带回去。”
于是,我被好好洗刷了一顿,又剪了指甲,这才送到钟离汐的马车里。
呆了这么多天,钟离汐终于放弃了,可喜可贺——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除了他自己。
马车颠簸,钟离汐身下不知垫了多少垫子和被褥,可还是颠得他不太舒服。
我被阿召抱进车厢,送到钟离汐身前。
钟离汐病怏怏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怕是没什么力气张口吧。
我有点儿心疼他了,他再做作,也是因为身体不好罢了。
这样一想,我顿时觉得他的无理取闹也是情有可原。他还生着病,徐旭怎么就不能态度好点儿呢?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心疼极了,不禁跳到他面前,拿肉垫碰了碰他的鼻尖。
钟离汐一愣,随即勉强地扯了个笑出来,对阿召道:“这猫很乖。”
阿召看我跳下去本以为我要行刺钟离汐呢,他慌不迭地抓了我的腰,见我没动静,才松了口气,道:“毕竟是野猫,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发癫。”
你才发癫!瞪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我对阿召叫了一声,以示不满。
阿召奇了,乐呵道:“噫,这猫该不会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吧?”
钟离汐盯着我打量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公子也这么觉得?”阿召把我抱了起来,“若是够乖,就让它陪着公子凑个趣。唔,叫什么名字好呢?”
“阿花。”钟离汐道。
“咦?这是黑猫啊?”
我一听这名字,眼泪差点儿流了出来。
阿召这蠢仆,哪里会知晓我和钟离汐当年巡山之时捡到的阿花。那是只走丢的小花猪,被我和钟离汐自狼口救下,找到山下丢猪的人家后,钟离汐看我喜欢,便花钱买了下来,让我当个玩意儿养着。
当然,没想到后来阿花长得太大,屋里也养不下了,我只好把她送到了后厨,给大家加了个菜……
我和钟离汐那会儿刚好上,因多年相斗,彼此其实十分了解,故而配合默契。三两只野狼被我们轻松拿下,那猪都没蹭破一丝儿油皮。
可如今,这过往竟是甜得人牙根发颤,酸到心底了。
×××××××××
因钟离汐身子不好,行程便要精打细算。
马车慢慢颠着,天擦黑时才到驿站。
钟离汐被阿召小心地分了三次慢慢扶起,车外早有健仆候着,与阿召一起将钟离汐挪到滑竿上,这滑竿的坐兜靠背近乎平放。于是,钟离汐差不多是横躺着被抬了进去。
我怕下地弄脏爪子,在钟离汐刚在滑竿上躺好时,就一把跳到了他身上,阿召想驱赶我,却被钟离汐阻拦了。
钟离汐对人凶巴巴的,对小动物却是温和极了,还冲着我虚弱地笑了笑。
驿站环境简陋,钟离汐不忘提醒阿召给我喂食。
我喝了一大碗水,又吃了半碗鱼肉拌饭,这才舔舔爪子,跳回钟离汐身上。
不料,我刚落到钟离汐腹间,他就皱了皱眉。阿召见到不对,连忙把我抱开,道:“公子?”
钟离汐摇摇头,道:“没事。”
然而,下一刻,他的衣摆就晕开了一片深色的湿痕,他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
阿召把我放下,瞪了我一眼,然后赶紧拿了替换衣衫和尿垫帮钟离汐更衣。
钟离汐紧抿着嘴,任阿召摆弄,只时不时看我一眼,也不知在看什么。
该不是在怪我吧?
替钟离汐擦干大腿上沾染的尿液后,阿召捧来尿壶,轻轻揉着钟离汐的小腹,像是想让他排尽余尿。但钟离汐被阿召按得打了几次摆子,身下滴漏也不曾尽了。另外,阿召似乎按得他疼极了,没一会儿额上便冷汗涔涔。
阿召你这个大傻子!没看他疼吗!
我气呼呼地跳了过去,大叫了两声,张口便要咬阿召。
“好了。”钟离汐先不耐地制止了阿召,“够了。”
阿召这才发现下手可能重了,又或者是钟离汐的石淋之症更重了。他慌慌张张地帮钟离汐包好下身,然后跑出去吩咐外头的人把徐旭开得排石汤再煎上一副。
钟离汐被阿召这蠢仆折腾得无奈,躺在床上暗暗叹气。
我连忙跳到他身边,可惜猫的舌头有刺,不然就舔舔他了。
但是似乎我靠近过去便能让他安慰,他睁眼看了看我,眉头缓缓舒展,轻声吩咐道:“靠过来些,我够不着。”
我闻言立刻靠近了他,他歪头在我的皮毛上蹭了蹭,神情很是满足。
“你真能听懂人话啊……”他轻叹,“那你有没有看到绣绣?能不能告诉我她在哪儿?”
我不能!
因为我就是我啊!
我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啊!
好气。
我站起身,嗷嗷叫了两声,然后跳下床去了。
钟离汐有毛病吧,张口绣绣闭口绣绣,我怕是真死了也得被他这样叫魂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