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 ...
-
女人的那笑声旋即化作惊雷暴雨般的哭声,嚎啕不止,她惨白的脸,凄厉的哭声刺破耳鼓,似在宣泄积蓄心头多年所有的委屈。
大立心烦意乱,抡起斧头劈柴。一段段,劈开了禁锢已久的回忆,那醉醺醺狰狞的脸,斥骂、辱打、惊恐,一点点向四下飞落。
晚饭时,贾四喝着闷酒垂头不语,女人端上三碟菜,一盘金黄色的银鱼摊鸡蛋,一盘绿油油的不知名的野菜,还有一碟凉拌葫芦,香气扑鼻。
大立深抿一下嘴,狠狠看一眼那盘银鱼摊鸡蛋,这是父亲的专属私菜,自小到大,能尝上这美味的日子屈指可数,反是二兰子,总是偷偷的将新炒得的葱花鸡蛋夹在松软的白面馍馍里带给他吃。
酒意微醺,贾四赤红了眼瞟了儿子一眼,哆嗦着筷子分开那摊做一张黄灿灿的炊饼般的银鱼煎蛋,夹起一大块送去大立捧在手里的碗中。目光接触他时迅然躲避开,也不言语,又自斟自饮喝了一大口闷酒。
女人依例不能上桌,只在一旁伺候着,陪了笑昧心地说:“他爹,你自己吃吧,别宠着孩子了。”
筷子重重的顿在桌案上,那张方桌摇摇晃晃,酒溢洒满桌。
女人惊得周身一抖,见贾四起身掀帘去了里屋,她忙用围裙擦擦手,又递了个眼色给捧了蓝花边海碗的大立,示意他不必多管,继续吃饭。
清晨,大立去村头的井里挑水,一路上邻居们都热情的同他搭讪,羡慕的目光送他一路。有人过来抢过他的扁担说:“大立兄弟,你是金贵的人物,怎么能干这粗活呢?来,我来帮你挑。日后在京城若是缺个跑腿挑水的,就把哥哥接了同去吧,听说京城遍地是黄金,就连地都是黄金铺就的。”
他回到自家的小院,正见花四嫂垫着小脚陪娘在庭院里晾衣裳,一个说:“我那表婶子住在京城鼓楼外如意坊,就烦劳四婶子费心去捎封家书了。”
“应该的。”大立见母亲回答时嘴角含着淡淡的笑,眉梢眼角里似都写着苦尽甘来。
侍郎府的长史官来了,大立才知晓给他生命的那个人原来姓方。
长史官似是方侍郎的族亲,东坡巾,天青色团花员外衫,四方脸,拈了胡须含了笑打量他问贾四:“这便是大公子吧?”
贾四眉开眼笑的推了大立去见礼,嘴里不住说:“这孩子,生长在乡野里,怕生人,没见过世面呢。”他忽然从长史官的脸色里看出些不快,忙咽回了后面的话,余光不免去扫扫桌案上摆放齐整的一盘赤足马蹄金,几匹绫罗,露出贪婪。
“时候不早了,公务在身,不得耽搁,这就请大公子更衣吧。”长史官一句话,两旁几位身姿婀娜的丫鬟一色的水红襦袄绿绫袷裤,手里托了朱漆托盘齐齐地跪到大立脚下,齐声道:“请大公子更衣。”
大立一看,托盘里是件绛紫色团云如意纹袍子,领口祥云绣得精致,下面衬了雪白的叠放整齐的中衣,一枚青碧色的玉珏系了杏红丝绦,堆做一团。自生下来,他怕还没穿过如此华丽的衣衫。他摇摇头,心想莫不是贾四同那官老爷说妥,收了金子就轻易将他母子打发出门了。
只这时候,他看到娘眼里欣慰的目光,想她苦了十余年,最大的心愿是有间大瓦房,正南正北的,如今她总是要如愿以偿了。
只是他真不想换那身华丽的衣衫,仿佛换了衣衫,他便不再是贾大立,而是另一个自己都不得而知的人物。
贾四见女人不安的四处张望,眼巴巴的见那几名丫鬟就要服侍儿子去更衣。她动动嘴,又难开口,尴尬的望望贾四,掩饰不住焦急。
贾四心领神会,试探了开口问长史官:“夫人换洗的新衣在哪里,一道去换过吧。”
长史微怔,略带难色反问:“夫人?大人只吩咐了接大公子回去认祖归宗,并没要你们夫妇送行同往。”
“这……这是怎么讲?”大立娘惊得问,牙关打颤,目瞪口呆,本是欢欢喜喜围来凑热闹的邻里也一时止住笑声。
大立娘面红耳赤,动动唇说:“我晓得了,都晓得了,他心里放不下那事,这个没良心天杀的,他心里放不下……”
嘴里嘟念着,蹒跚了小脚快步向后屋去,大立才抖开的如彤云般绚烂的袍子在手中滞住,皱眉头问:“此话怎讲?不接我娘去团圆?”
长史依旧捋了胡须成竹在胸般说:“公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令堂业已改嫁,虽是造化弄人,大人他总不能夺人之妻,仗势欺人,落下口实被别有用心之人弹劾。只是公子你认祖归宗是天经地义。”
屋内传来女人发自心底的啼哭声。大立叹口气,大红袍扔在桌案上说:“那我也不走,我要留下孝敬我娘。”
长史为难的起身劝道:“公子,不要任性,这去了京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孝顺令堂和你继父来日方长。”
贾四也板起脸唬他说:“大立,你富贵了,你娘的富贵就在眼前了,听话,去吧。你娘不在乎那富贵,是舍不得离开你。”
屋内的哭声渐停,兰花布帘一打,大立娘红肿了眼出来笑了哽咽道:“去吧,娘是舍不得你。娘这些年……还不是,还不是……为了你,娘什么都能忍。”话未说完,眼泪涟涟,她忙用大襟掩泪。
“娘,这些年都不见他,有个什么好?我不走了,也不图那几口细米饭吃。”大立执意离开,被娘冲去拉住他的臂哭着:“娘就盼了你有这一天,才让你从小识文断字的,你可是要去,给娘争气才是。”
大立哪里肯听,心想当年逃荒兵荒马乱的夫妻父子失散也是常情,十余年寻找没个音信或许也是造化弄人,如今千辛万苦总算能破镜重圆了,如何那官老爷竟然连娘的面都不肯见?再想到娘说的,这家人没有男丁为嗣,否则不会寻他母子来,心里就一阵恶心。
他也不管人拉劝,径直的去了。
日头厝西时,二兰子寻他到了河边的山石后,将包裹得散了热气的两个饽饽塞给他说:“大立哥,别气了。我娘说呢,这当大官的人顾个脸面的,好歹四婶子是改嫁了贾四叔了。人家当官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可没听过一女侍二夫的呀。他接四婶子去京城,说起来也不大好听不是?”
怕他不高兴,二兰子还伸伸舌头说:“大立哥,你不气吧?我是听到什么就实话说道。城里那些当官的都好个脸面,你亲爹就是心里再惦记四婶子,面上也得绷着吧。”
大立这才释怀地笑笑,接过她递来的饽饽塞进嘴里大口吃着,目视前方说:“我不能离开娘,我走了,她还不被他欺负死。”
二兰子知道他说的是贾四,贾四叔打媳妇的事村里谁都知道,村里好事的无赖都爱扒篱笆墙去看热闹。
“大立哥,你就听话去京城吧。到那里有了钱,就想办法置办一座宅院,把四婶子接过去住,再娶房媳妇孝敬着……”说到这里,她面颊绯红,如盛开的芙蓉般妩媚,低头也不再言语,只剩了窘然的笑。
大立嘿嘿的傻笑两声,似是会意,大口咬一口饽饽,再笑望一眼二兰子。
“大立,大立,我猜你就在这里,跟爹回家去说话。”贾四跑来,二兰子羞得一溜烟似的溜跑了。
“那个人走了?”大立问,话音里满是厌烦。
“嗯,他说先回城里住一夜,明天一早再来寻你,人家京城里的尊贵客,住不惯咱们的狗窝呀。”贾四说。
“我不想走了,不是玩笑,就留下陪我娘。那些彩礼,您退了吧。”
“唉?这孩子,混说呢。你不走?为什么?你走吧,老子不要再白养你了,过两年要娶媳妇,砸锅卖铁都凑不出聘礼来。有福不享,是呆子!”
凭贾四如何循循善诱,软硬兼施,大立就是心意已决不肯就范。
叹口气,贾四无奈摇头,坐在石头上问:“你心里是在恨他?要子不要母?”
一语中的,大立无语。
“也不赖他,当年,你娘同他走散,去山坡上出恭,被一群叛军兵痞……糟蹋了。”贾四话音出口时,大立嗖的起身,愤怒的目光直视他,一把揪起他的领口提起他如提小鸡一般,怒吼着:“你胡扯!”
他周身的血液发冷,如冰凝一般,忽然记起小时候一次打破了邻居家二小的头,二小的娘跳着脚来寻衅破口大骂,说尽了难听的字眼,依稀就是这些事儿。爹爹非但不帮了娘,还把娘痛打一顿,吊在院里的大枣树上,他那时心里就剩下恨,盼望自己有一日身强力壮,带了娘远走高飞。
贾四挣扎着咳嗽着,被扔在地上喘息了骂:“你兔崽子,你不信去问她去。当年她被扔在乱草地里,脏得让人看了想吐,是我背了她回家,用两碗米汤灌活了她和你的命,收留了她和你。你那个时候才一岁多,就会哭,被蚊子咬了一脸的包,肿得像猪头。”
边哭边骂,贾四搔着头无奈叹气:“都怪她命贱,怎么就摊上这事?我救了她的命,她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