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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王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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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王余
长安郭氏乃簪缨之族,一门显达,圣眷隆隆。
此次麟州刺史郭鉾孤勇殉国,天子伤悼,遣禁卫羽林中郎将月霜行护丧。
尽是,身后哀荣。
若论郭鉾这一支,在子孙昌盛的郭氏可谓凋零稀疏。只是再怎么子息单薄,世家该有的典仪却依然不可少。
郭府举丧那天,长安城的阳光极盛,自天空奔泻直下,亮烈而无迹。
彷如,白日烟火。
月霜行依旨前去护视,在郭氏族亲的陪同下,主持了一场仪式繁复而场面风光的丧事。
直至日暮,众人方散。
灵堂内除去下人,便只剩了月霜行与海东来。
他们俩今日倒是极难得地都穿上了素衣,虽不至举孝,亦颇显哀意。
庐内,铜盆中一直燃着火。
郭府下人不时地将祭物投进去焚烧。
那从火燃烧得旺,于是这已有几分炎热的夏夜,便愈发滚烫干涸,令人难熬。
月霜行原本静静地跪坐在堂前,此时却偏过头看了看海东来,开口道:“这里太热,你如果不舒服,就先回去吧。”
海东来瞥她一眼,随后面无表情地问道:“我记得郭鉾有个儿子。人呢?”
月霜行微怔。
那边郭府的老仆却已经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哽咽着说:“公子他、他……有些事情耽搁了,即、即刻……便回……”
“有事?”海东来斜睨他一眼,满脸不屑地道,“他那些荒唐事,内卫的卷宗上都记着呢。”
月霜行闻言,便垂了眸,盯着那一盆炽烈的火光出神。
郭鉾膝下仅有一子,名叫郭王余,是长安出了名的浪荡子。五年前,他不知怎么就喜欢了一名歌伎,情钟意浓时恨不得闹出满城风雨,到最后竟然疯癫到携了歌伎私奔,险些被族内除名。
可正是这样一段甚嚣尘上的荒唐情事,最终也没能持续到半个月。
——就在郭王余破门而出的第十二天,有人发现那名歌伎被人用一根琴弦勒死在长安城郊。
美人倾堕,如一支夭折的芍药。
当时,所有杀人证据都直指郭王余,京兆府也拿人下狱审了一个多月。
到最后,郭家还是将他给保了下来。
而郭王余倒也是个奇人,遭此大劫后对着长安城众人的指指点点,不但无动于衷,转个身依旧斗鸡走马眠花宿柳。
此刻,海东来突然问起这个本该在灵前守孝之人的下落,郭府下人们立马就跪了一片,伏在地上讷讷不敢言。
一时间,屋子里便只剩火星爆裂的劈啪声。
海东来冰冷地笑了起来。
在这渗人的沉默中,却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一个醉得东倒西歪的人踉踉跄跄地走进来。
来人只扫了一眼屋内,便笑嘻嘻盯着月霜行瞧。
他一身衣斜襟散,脚下虚浮,瘦骨嶙峋,眼神又不正经,看上去极为可笑。
可海东来脸上却半点笑意也无,连冷笑都没有一丝。
只有冰刀霜剑般的戾气。
那人倒也不怵,往前几步就倒在了月霜行的腿上。
月霜行眉眼不动,依然垂着眸出神。
对方却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只闭了眼,仰面躺着。
室内蒸腾的热意里,便渐渐散开一抹酒气。
海东来无端地觉得这酒气汹汹,煞得眼角生疼,于是声音里就含了一道藏不住的怒意。
他说:“郭王余,你这是干什么?!”
郭王余仍然闭着眼不动,只翘起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海东来眸光一锐,掌心上翻刚欲出手,却见郭王余懒懒地掀开了眼皮,似笑非笑地盯着月霜行。
月霜行还是那副垂眸的样子,此时眼神便和他对了个正着。
她膝上的男人双颊酡红,眼睛却是流丽的湛黑色。
“醉卧美人膝啊。”郭王余慢吞吞地翻了个身,爬起来,无比扫兴地道,“此等风情,海大人想必是不会懂的。”
海东来敛眸看向他,嗤笑一声,道:“你这么欠管教,郭大人恐怕难以瞑目。”
郭王余混不介意地挥了挥手,郭府的下人们便一声不吭地尽数退了下去。
一屋子挽幛下,他笑嘻嘻地说:“有什么难以瞑目的。从小到大,这糟老头子十晚有八晚是醉醺醺的,我去背书给他听,他就唱歌给我听。”他摇摇晃晃地指着灵座,怪模怪样地道:“唱就算了,还要一边唱一边哭,你们说他是不是比我还疯?”
月霜行抬眼看他。
他整个人歪歪扭扭地站着,好像永远都正不起来的样子。
“你说够了没有!”月霜行忍不住低喝道。
郭王余回望她一眼,嬉皮笑脸地说:“你知不知道,我听说这糟老头子临死前都念叨着你娘呢……真是个情种!”
海东来一怔,侧目看着月霜行。
月霜行面色不善,冷声道:“我娘?!那也是你的母亲!”
“二十多年没管过我,凭什么是我母亲?”郭王余瞪大眼睛,做出一副无辜委屈的样子,下一刻却又变了脸,吃吃笑道,“还是你了不起,糟老头子二十多年没管过你,你今天也来给他守灵了。”
月霜行皱皱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是奉陛下之命,来送郭大人一程的。”
郭王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是么?那我们都是一个德性。”
月霜行撇过脸不看他,默了片刻,才又轻声道:“你去娶妻生子吧。”
她说得无比认真,郭王余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我这个人很专情的,不像你到处招桃花。”他咧着嘴,乐不可支地说道,“我没办法娶其他人啊。”
海东来冷哼一声,望着月霜行,满脸不耐地问:“我能不能让他闭嘴?”
月霜行轻轻摇了摇头,转而又对郭王余道:“有些事,总会过去。”
“会过去?”郭王余仰起头,安静地勾了勾嘴角。
他眉目弯弯,笑得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出来般。
他说:“月霜行,他们逼我亲手杀死阿萧的事,要怎么揭过去?!”他往前半步,敛去了笑,冷漠地盯着月霜行,说:“我问你,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敢不敢说出来?你又能不能揭过去?”
月霜行身形一僵,愣愣地看着他。
郭王余却又恢复了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塌着肩膀笑道:“不过,儿子我还是会生的,我一定会生很多个。到时候,如果你生不出来,我就送你几个……”
未等他说完,海东来便冷笑一声,一掌打了过去。
这掌留了几分情面,郭王余也就只跌出了一丈。
可此人落地后却一动不动地趴着,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月霜行咬了咬牙,走过去拽了他一把。
郭王余站好后,便死皮赖脸地扯住月霜行。
“叫海东来给我五万钱。”他不知死活地开价。
海东来嗤地笑一声,用一种看死人的眼光看着郭王余,冷冰冰地说了句:“凭什么?”
郭王余继续不知死活地朝海东来飞了个眼神,谄笑着说:“你们成婚那天,我把全府的好酒都拿出来请客了啊。”
“我成婚,你请什么客?”海东来冷笑。
郭王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回答道:“我高兴!”
“你高兴,自然是你付钱。”海东来挑眉,斜了一眼月霜行,便要往外走。
郭王余依然扯着月霜行不放,慢悠悠地笑着说:“他都要走了,你还不说正事?”
月霜行闭了闭眼,低声道:“海东来,等等。”
海东来冷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郭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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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烛渺渺。
浮油碟子里一点灯火长明。
郭王余敛去了那副疯癫的样子,伸手在长明灯上虚虚地拂了一下。
“你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他懒懒地说,“我知道,兵力分散,天子调不动军队,这场仗就根本打不赢。”
月霜行淡淡道:“既然你知道,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糟老头子的兵放我手上,还不如给你。”郭王余耸耸肩,又是一副浪荡样子,形也散神也散地说,“不过我有个要求。”
月霜行凝眸看向他。
他眼神一沉,却像换了张皮般,端端正正地折下腰,用难得正经的语气说道:“禁卫魁杀营校尉郭王余,自愿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