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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萤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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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萤囊(上)
时光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悄然流走,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离乱岁月,都一样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样的看着屋檐下的燕子飞去了又飞回来,只是,在涛若离开北京的这一年,在燕子或许能飞到的,遥远的广州,爆发了一场起义,并迅速地被各地响应着,仿佛落入干枯草地上的火种,一下子蔓延开来,无论如何遏制不住,这一年是宣统三年,岁在辛亥,延续了两百余年的清王朝终于灭亡,虽然清帝溥仪与一些皇族被准许留在紫禁城内,但他们还能拥有的,也只有紫禁城那么大的一片土地了。
没有了朝廷,改称为民国;没有了北京,改称为北平;没有了皇帝,改称为大总统,这一切的变革,来得突然而新鲜,其实在语默看来,不管怎么改,戏还是要唱下去的,有皇帝,或者没有皇帝,都一样。可是,一想到涛若为之奔走的家国天下,就这样失去了,心里倒有些不是滋味。
每天上街,都看到有人被按住,剪掉辫子,说是革命。同时的,也能看见一群大男人哭哭啼啼,护住辫子,不让剪。有一次语默都觉得烦了,径自走过去,让人剪她的头发,拿着剪刀的人,捂住辫根的人,都呆呆看着她这么个女孩子,一瞬间,仿佛各自羞惭。
头发细碎的落下,她本来就不长的头发变得更短,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会想起涛若,还记得他转身时,身后的辫子微微荡起,金坠角倏然一闪,像他的眼睛一样明亮,仿佛是暗夜中的星辰。
她抚过自己的颈口,那枚金坠角,正用丝线垂挂在这里,随时熨贴肌肤。
不知不觉的,又是六年了。北平的大总统,由袁世凯换做了黎元洪,世道没什么起色,依然是乱,梨园子弟依然在艰难世事中讨生活,天庆班也依然在“听雨轩”搭台唱戏,不同的是,“听雨轩”的规模已较从前好了许多,天庆班的声望,也和过去不可同日而语。
挑大梁的是文麒和语默,文麒工架子花脸,兼做武生,语默工刀马旦,兼顾青衣,大部分的戏码都是他们配合着唱,这几年里,也积攒了一些口碑和名头。一切仿佛都在变化着,不论国事还是家事,只有一样不变,那是思念,仿佛深入骨髓的思念。
这天仍是在“听雨轩”登台,唱着最寻常的《武家破》,文麒扮薛平贵,将一锭银子放在台口,语默扮的王宝钏则必须推拒,西皮快板的调子,分外脆生:“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打首饰,做装殓,留一个孝子名儿在天下传。”一来二去的,平贵恼了,宝钏惊惧逃避,从下场门穿回上场门,语默一个小翻身,接着来了个叶底藏花,回窑的动作干净利落,台下彩声四起,文麒悄然对语默做了个赞许的眼神,语默也对他微微一笑。
就在喝彩声将落未落的当口,角落里,有清脆的掌声,特别的与众不同。语默看过去,一怔,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看到他,那是涛若。
虽然已经过了六年,虽然他的样子也多多少少地有了变化,却还是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认出他来,和以往一样的端雅,却不再是旗装,换成了墨色的西服,还配了一顶同色的礼帽,他在遥远的角落里,靠在墙上,慵懒的,唇边还衔着一枝未燃尽的烟,他望着她,展露出的笑容还和六年前一样,柔和,也霸道。
喜悦,仿佛能从心底喷薄而出,语默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笑意,就连那几句应该带着点激愤置疑的唱词,也显现出轻快与欢乐:“先前说是当军的汉,如今又说儿夫还,说得明来重相见,说不明来就也枉然。”
她看到涛若笑了,带着了然。她展展眉,在转身下场的时候,笑容轻浅地,绽放在眉梢眼角,也绽放在她微翘着的唇角边。
进了后台,一壁卸妆,一壁听文麒不厌其烦地说着夸奖她的话。文麒并不是个细致的人,每次夸奖的话都差不多,听几次都会背了,但他每次又都说得十分真诚,语默只能微笑地听着。而这次,文麒忽然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呀,我看见他对你笑呢。”
6、萤囊(中)
语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回答他说:“是一个朋友。”轻描淡写地,将一切化于无形。文麒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哦”了一声,失落的味道,不是不明显的。梳妆镜子准确地反映出他忽而黯然的容色,语默心里随之有了自责,有些东西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希望它发生,所以也必须刻意地保持疏离。有点无奈,也是为了他好。看见文麒一直保持那个低头的姿势坐在她身后,便也犹豫,是不是该对他说几句话?当她想转过身去的时候,文麒却已经离开,跟几个武生练功去了。语默抿一抿唇,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也转头走掉了。
穿过院子,能看见涛若正在戏园子的后角门等待,没有约定,却都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彼此,仿佛心有灵犀。在他身后是一部汽车,他倚在哪儿,看见语默出来,笑容轻浅而温柔:“怎么你头发剪得这么短了?”他问,目光掠过语默的发丝,水波似的流动。语默笑笑:“革命嘛。”涛若便也笑了。
他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替语默关好车门后,再绕到自己乘坐的位置。车里已经坐了一位汽车夫,在涛若上车坐定之后,车子发动,缓缓前行。语默问道:“这是准备去哪里?”涛若看着她,笑了笑,语声轻柔,似低吟,萦回在耳边:“去天涯海角,你去不去?”
他的气息吹在耳边,有些痒,也有些热热的。语默觉得那股热气仿佛在全身涌动,让她有些意乱情迷。如果涛若真的带她到天涯海角,她想,她是会去的。只是,她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于是微微笑了笑说道:“到底是去哪里呢?”
涛若伸长的腿,舒服地靠在椅子上:“到了你自然知道。”他唇角沁了一抹笑,仿佛要刻意给她个惊喜。此时,他的辫子早已不见,成了一个时下常见的短发,梳得分毫不乱,衣衫挺括,襟口别着一枝小小的玫瑰,颇有几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味道,说话时,他若有所思地望向车窗外,北平的街道依然如故,却已别有归属,涛若看着那些熟悉的景物,眼神专注而深邃,仿佛那是一个美丽的幻梦。
当车子停下来的时候,语默发现这里已经是城郊,三三两两的,有放风筝的人,图得是这里地方宽敞,涛若笑道:“来,我们也来放风筝。”他抬头向天空寻找,忽然指定一个方位,对语默说道:“你瞧那个风筝,好看不好看?”
那个风筝还没放多高,可以看得清楚,那是白绢扎制,淡彩描画的风筝,上面画着一个头发短短,身姿纤细修长的女孩子,正抓住一个穿旗装男孩子的衣领,神色凛然,却又有着无限凄楚,而那个男孩子,虽然略有慌张,却仍可见沉稳端方。风筝画工上乘,两个小人的神态动作无不肖似,那不就是语默和涛若初见时的情景么?
无声地,风筝线交递到语默手里,她纤长的手指有些无力,几乎抓握不住,涛若的手臂环住她瘦削的肩,也握住了风筝线,他这姿势等于环抱了她,所以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萦回而起的时候,也似有了穿透人心的魔力:“七年前,有个小丫头闯进我的车驾,对我质问,她强凶霸道的,却又那么细致易碎,没人敢这么做。这个小丫头所以,从那天开始,这个小丫头也闯进我心里,再也跑不出去。”
他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指,他的声音和她的手指一样温柔,轻盈:他说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就是那个小丫头闯进我车驾,也闯进我心里的日子。所以我回来了,我想看看那个小丫头,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啊?有没有被戏班子的人欺负啊?登台顺利不顺利啊?唉,你要是认识她,帮我问问她好不好?”
语默回头,眼中似有泪光一闪,“涛若。”她唤他的名,想不到他记得,想不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她嫣然芳唇就在眼前,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她身上的淡淡香气,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涛若围住,无力挣脱,他强忍着,没有去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他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现在还不到时候。”
7、萤囊(下)
送语默回去,看着她慢慢走进戏园子的门。这时候,天色刚刚擦黑,北平城像是笼在一片淡烟薄雾里,语默的背影,也渐渐被这雾气笼罩,从清晰到模糊,终至消失。涛若抬头看着天色,故意不去看她,生怕自己忍不住要继续挽留,回想起他们在车子里的缠绵缱绻,只觉得一阵甜蜜,也是一阵忧伤,他曾将她紧紧拥抱,却始终不涉情欲,不是他不想,而是因为现在不行。涛若知道,现在和语默在一起,还不能将自己希望的生活给她,所以必须等,也许,不必等得太久了。
天空再黑沉一些的时候,他重新坐回汽车里,“走吧。”他说,汽车夫十分会意地发动车子,拐出胡同,朝着紫禁城的方向开过去。这里虽然不再属于爱新觉罗家族,但无论是谁,都不会和金钱过不去,涛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能够顺利地走进这座已经被封闭的皇城。这里,之前也曾经随父亲来过,只是那时还年少,没有任何官阶品级,现在的他,已经不同,他能够做的,已经很多。
一直朝里面走,迈过一道又一道高高的门槛,南书房的灯亮着,涛若走进去,他看到一名清瘦的少年,背对着他站立,明黄的服色,像是刻意穿着,他跪下去,按皇族的礼节叩首,说道:“皇上万福金安。”
清瘦少年转过身来,一副圆框眼镜,让他显得斯文而有书卷气,他笑着过来搀扶:“是涛若,不必拘礼儿,起来回话吧。”
涛若仍跪着,不动,只是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着那个清瘦少年,有一点喜悦而激动的光芒,闪现在他眼底,他再度叩首,声音也有着颤抖的喜悦情绪,他说道:“皇上,大喜啊,咱们大清国,有希望了”
这句话,也仿佛点燃了清瘦少年的眼眸:“怎么说?”在涛若不断地叙述中,那眼光里的希望之火越来越灼热,越来越明晰,南书房的灯光,映照在两个人的眼睛里,是同样的惊喜若狂。
此时的语默,正悄然走回自己的屋子,戏班子的人每日清晨要早起喊嗓练功,所以也都睡的早,她走在院子里,已经是空无一人。所以在她推开自己的房门,冷不防看到文麒站在屋子中央,就不可避免地吃了一惊:“师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话问得有点多余,若不是特意等她,何必到这里来?
她注意到,文麒手里捏着个布口袋,看见语默,他的笑容显得有些憨直,他搔了搔头发,呵呵笑了笑,才说道:“我送你个玩意儿。”说着话,将手里捏紧的布口袋打开,昏暗的屋子里登时亮起一蓬淡绿色的光芒,里面是个纱囊,里面不知有多少只萤火虫,一闪一闪的荧光,映亮了两个人的面庞。
“天热了,这个挂在帐子里给你照亮。”文麒说,不等语默回应,就自己拿了萤囊,去挂在语默的帐子里,平凡无奇的帐子,便像神仙宫阙似的,有了奇妙瑰丽的光,语默看着他忙碌,忽然问他:“这些萤火虫都是你捉的?”文麒回答道:“是啊,你可不知道,这些小虫子真难捉啊,而且必须当天捉,要不然过了一晚,它们就都死掉了,我捉了好久,才一次能捉这么多呢。”
说完这些,他傻傻地一笑:“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语默走过去,也钻进帐子了,看他将萤囊的带子系向帐顶,淡淡荧光里,他显得专注而严肃,仿佛那是他的人生头等大事。她在心里叹口气:“师哥,别对我这么好。”
“那怎么行。”文麒手脚不停,同时对她说:“七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时侯我就对你说过,我会照顾你……”他想了想,又笑了:“我是你师哥嘛,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也是今天,也是七年。
七年前的今天,她先遇到了涛若,随后就遇到了文麒,仿佛记得,在泥地里练功的孩子中,有一个身材壮实的孩子,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走进院子深处,直到他看不见她,原来……如此。
此时,涛若正站在戏园子的们口,此时的他,显得踌躇满志,他和他的大业,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成功,就是登上了他人生的顶峰,就可以和语默在一起,而这一天已为时不远。
他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幽蓝的烟雾在身体里转了一圈,缓缓吐出,他带着点满足,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