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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更替 ...

  •   8、更替(上)

      那一年的六月末,京城百姓像看稀罕物一样涌在街道两旁,看着一队一队的“辫子军”从街上过去,那些军人脑后都留着长长的发辨,和前清的时候一样。有些遗老遗少,扑跪在街边,激动得哭泣,口中喃喃地说着:“大清国有希望了,大清国有希望了……”

      语默也站在人群里,周围是百姓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说什么的都有,只是声音小小,惟恐被人听了去。她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涛若,他走在队伍里,正和一个身材魁伟的军官并辔而行,从配饰、服色看来,那个人品级很高,应该就是这些军人的首领。那是谁,她不认得,可是有人认得的,一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说道:“那不是张勋张辫帅么,在前清就是个人物,听说打过不少胜仗,是个战功赫赫的英雄。”立刻就有多嘴的问起来,语默静静地听他们说,也听得出一个大概,好象是目下的执政党派各自不合,总统黎元洪和总理段琪瑞闹不合,各自想培植羽翼,这便是时下常听见了“府院之争”了,而这位张勋张大帅正是借了调停之名,率兵从徐州进了北京。他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拥立已经退位的逊帝溥仪继续做皇帝。

      那个年轻人自顾自说得开心,旁边似乎是他的伙伴连忙拉了他一下,轻声道:“别说了,走吧。”也对,目下事态不明,谁知道明天会怎样,祸从口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两个人也就混迹于人群,渐渐消失。

      文麒也就拉着语默离开,走出很远了,他始终一言不发,眉头微微皱着,唇紧抿,这完全不似他平日的风格。语默在他眼前晃晃手指,他才“啊”地一声,语默道:“你想什么呢?”文麒搔搔短短的头发,半天才说道:“涛贝勒这次回来,怕是要做大官了吧。”

      语默失笑道:“这个我怎知道?”文麒便又不说话了。

      几天后,一辆军车听在戏院大门口,随即跳几下名军卒,吓得彭班主急忙迎了出去,那几个人倒很客气,先是递上了一封大红的帖子,只说是找语默,彭班主哪敢怠慢,急忙跑进去,拉着才上了妆的语默出来。一壁往外走,还一壁忐忑不安地问道:“你在外边……没惹到什么人吧?”

      语默也不理他说了什么,自己去接了帖子来看,上面措辞也很考究,意思写的是,三日后张勋在江西会馆宴客,请语默光临赴宴。文麒早就跟着语默跑出来了,见她看帖子,也跟过来,就着语默的手里看,只是那些字认得他,他却不认得那些字,他忍不住问道:“是去唱堂会?”语默说道:“不是。”

      她轻轻合起帖子,双手交还,声音清朗地说道:“我们只是升斗小民,赴宴之事愧不敢领。一来和大帅并无来往,二来粗俗无状,难入法眼,还请两位回去向大帅解释清楚。”说着话,微微欠身为礼,态度不卑不亢,甚是平和。

      彭班主见那几名军卒脸色有点难看,连忙跑出来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没见过世面,几位军爷包涵,包涵。”他声音未落,旁边已经有个声音接口道:“赴宴怎么不去,好事情呢,一定要去。”站在门口的几个人同时往声音方向看,还是文麒先诧异地“呦”了一声道:“这不是涛贝勒么?”

      正是涛若,只是他的服色又已不同,穿得是蜀锦的马褂,配了暗红色的长袍,胸前口袋里挂着一块金怀表,细细的光亮的链子像是一痕眉月,微微晃动,他手里持着一柄撒金扇子,六月将热未热的天气里,与其说是扇凉,不如说是摆设,而与他衣衫同色的帽子想必也是刻意挑选过,帽子正中的玉石不大不小,既显得贵气,又不会因为过大而显得流俗。他就在这样的一个天气一个场景里再度出现,恍惚地,仿佛时光流转,他又是七年前语默初见时的那个涛贝勒了,而他身后也垂着一条辫子,系着红丝带,在风里微微的飘动。

      几个人都有些愣怔,包括语默,还是彭班主最先反应过来,他仍像是七年前一样,脸上挂起谄媚笑容,几步赶过去请安。是的,请安,语默注意到,彭班主是打千儿,按照前清的规矩,奴才对主子的最高礼节,她也看到涛若在那一瞬间荡漾起的满足笑容,她忽然觉得,那一瞬间的涛若,那么陌生。

      幸好那感觉只是一瞬间的事,涛若已经缓缓开口说道:“我来找语默。”短短的一句话,彭班主已经笑着点头,伸手拉住文麒,退回去,将门轻轻关起,语默看到,文麒临走时深深看着她的眼神,同样让她觉得陌生。

      那感觉同样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涛若已经走过来握住她的手了,这里没有旁人,彭班主如此精乖,他肯定会安排好,不会留下什么偷看的人,语默低着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或多或少的有些幽凉。

      涛若用扇子轻轻挑起她下颌,她静定如春水的眸子,就被迫地看着她,带着些许惶惑,些许坚强,些须喜悦,些须迷茫,那眼神复杂而又纯净,这使得他几乎不能自持。他只能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请你赴宴,你怎么不去呢?”

      语默瞧着他道:“不认识的人,我为什么要去?”涛若笑了:“那要是我请你去呢?”

      她的眼神里分明有了疑问,那水一样清澈的眸子看定了他,她素色衣衫有些旧了,却很干净,就像她给他的感觉,干净,纯澈,却又有着说不出的诱惑,他也不由自主定定地看着她脂粉不施、短发飞扬,却比那些他在交际场上认识的名媛淑女更为绝俗。

      他忍不住就抱住了她,想要亲吻,她却一侧头,躲闪开,于是他就在她耳边说道:“以后我做了大官,你就是夫人娘子,我总要介绍你给我的同僚认识啊。”语默大羞,轻声道:“谁要做什么夫人娘子。”涛若抱她抱得更紧,他的唇也更逼近了她:“你不嫁我,还想嫁谁?恩,嫁不嫁,嫁不嫁?”他说着话,去呵她的痒,她又是笑,又是羞,连声告饶:“好,好,我嫁,嫁……”

      她感觉到涛若的手停住了,慢慢的,慢慢的,攀上她的面庞。“语默,”他轻轻说:“你答应嫁给我的啊。等目下的事情了结了,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语默点了点头,忽然又道:“那你不要让我去赴宴,我宁可去唱堂会。”

      涛若没防备她忽然这么说,失笑说道:“你就这么爱唱戏?”这一次,语默郑重地点头,比答应婚事的点头,还要郑重,她清晰地告诉他:“我喜欢舞台,我喜欢京戏,我不会离开它,也不会让它离开我。”

      9、更替(下)

      世事如同万花筒,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瞬间会转向哪里,转出怎样的风景,就如同,谁也想象不到,刚刚复辟成功的逊帝,短短的十二天,就又被人赶下了台。

      曾经也十分风光过,将民国六年改为宣统九年,易五色旗为龙旗,恢复清末官制,官员服色也一并恢复前朝,还记得那天,涛若特意将自己的官服穿来给她看,朝珠、补子、顶带,熟悉而又陌生的物事。

      只是十二天,一切又再度不同,彭班主天天捧了报纸让语默念给他听,原来是复辟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刻朝野震动,形成全国一致声讨的局面,不久之后,孙中山在上海发布《讨逆宣言》,各省各市响应者众多,曾经准备坐山观虎斗的段祺瑞,也开始出兵进行所谓的支援了。“讨逆军”攻入北京,张勋所统率的三千人马根本不是讨逆大军的对手,极快的溃败下来,这一年的七月十二日,张勋逃入荷兰使馆避难,而逊帝也再次宣布退位。

      没有涛若的消息。语默将报纸翻来倒去的看了好几遍,都找不到关于涛若的消息,按说他的官阶不低,应该会报道吧,哪怕他被逮捕了,甚至他,死了,也比现在这样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来得好些,语默什么话也不多说,心里的悬系纠结,她自己知道。

      七月十四日,段祺瑞重新回来执掌大权,他倒是春风得意,因了这次复辟风波,将曾经的政敌黎元洪成功赶下台去,还落了个讨逆先锋的名声,端的是占尽先机,这几日,能逃走的都逃走了,张勋、康有为,都走了,涛若呢?

      一连几天,语默都无法睡实,总会梦到涛若被一群人捉住了,或者梦见他在无尽的旷野里奔逃,然后就蓦地惊醒,再难入眠,这天晚上也是,她睡到半夜,醒来,星月无光,一片茫然的灰暗,她抱住膝,坐在床上,头埋下去,或许这样才可以忍住眼泪。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她的窗子上轻轻敲响,她听见有个声音唤她:“语默,语默。”是涛若!

      她飞快地跳下床,推开窗子,涛若,她看见他站在外面,相看无言,他们隔着窗子,蓦然紧紧地拥抱住,仿佛失而复得般感慨而伤感,语默感觉到眼睛湿润的,却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

      涛若捧起她的脸儿,目光留恋,手指温柔,他轻轻抚过她的面庞,眸子里有光影闪动,像是漫天星辰在一瞬间都落进他眼眸似的,但他说:“我要走了。”

      要走,得离开北京,至少走了才能保证安全,语默明白,所以她不问。她听见涛若说道:“你这里有没有钱?”他需要路费。

      语默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太少了,她从涛若的眼神里读出这样的讯息,她没说话,转身出去,到文麒房门口,轻声低唤。文麒和其他几个师弟是睡大通铺的,他醒了,等于那几个人也都得醒,这么晚忽然来找他,不是不奇怪的,文麒出来看到语默衣衫单薄,站在院子里,只是问他:“你有没有钱?”

      文麒回去凑,仍是不够,他只好说,这样的话必须得找爹了。

      好,就去找,他看到语默一刻不停地去敲彭班主的房门,大半夜的,彭班主几乎要骂人,因为语默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师伯,我要钱,借我钱。”钱,钱,钱,为了钱她把整个戏班子都弄醒了,就为了钱。彭班主看见语默房里慢慢走出来的涛若,洞明世事的眼,很快看清了事态,他冷冷淡淡地开口了:“借你可以,但借了要还,你现在整个人都是戏班子的,你拿什么还?”

      “我还有包银。”语默清晰地回答,彭班主继续冷笑:“你的包银能有多少,要还好几年呢。”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你白唱五年,我就借给你。”文麒在旁大声地道:“爹!”彭班主瞪他一眼,低沉喝道:“你别管!”

      他转向语默:“你想好了,五年呢,不管你有多红,你得了多少钱,自己一分也拿不走,全要还债,你好好想想!”语默抬头凝看着他:“好!”她只说这一个字。

      彭班主暗暗嗔怪,不得不将话再说得清楚明白些:“他已经失势了……”语默凄凉一笑:“师伯,你的条件我都同意,你拿钱来吧。”

      心中暗恨,真真是冤孽,彭班主回屋拿了银洋,丢在地上:“拿了钱就快点走,不要拖累我们戏班。”咣地一声,门扉重重合上。

      语默从地上捡起那包银钱,放在涛若手里,如果声音是有表情的,那么她此刻的声音一定是个纠结难舍又必须放手的复杂神态:“你,快走吧。”她说了之后,想了一下,继续跟上一句:“我可以送送你。”

      “我也去。”文麒立刻跟上一句。

      夜晚的北京,灯火稀疏,偶然而出的月亮,将三个人的影子投映在地上,一会儿聚合,一会儿分开,文麒离他们不远,或在前,或在后,不停地看着涛若,而语默就在涛若身边,他们并不交谈,只是并肩而行。

      眼看就到西便门,涛若道:“前面就会有人接应我了。”他摇摇一指,黑暗里也看不清是否有人,语默站住不动了,文麒也跟着站住,涛若继续前行,他走了约莫丈许,悄然回头,他注意到,语默正在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眼泪,平静地,却无端透出浓重地凄然,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薄薄的肩,她纤细的身体,她被风吹得乱了的短发,她要为他白白的唱五年,什么也拿不到。

      他心里蓦然地像是着起火来,疼痛,愧疚,难过,欲望,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了,他忽然跑回来,包袱扔在地上,他一下子抱住语默,他准确地找到她薄薄的唇,毫不犹豫地吻上去,他感觉到语默吃了一惊,却一点也没有反抗,她顺从了他,任他在她那唇角微微上翘的,有了最最纯净最最美丽微笑的,唇上,亲吻,越来越深,越来越深,他领略到她的生疏与羞涩,他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与惊慌,他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他像是要将她吞下去,完全融化在彼此的身体里。

      长长久久的一个吻。

      文麒则完全傻掉了,这一路上他想了无数遍,只要涛若敢动一动语默,他肯定会揍他的,肯定会的,可是,现在,他看到,他在亲吻她,他看到,她在羞涩的回应,他忽然就像是失了气力,他不能动,他目瞪口呆,他现下最想揍的,就是自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涛若对语默说道:“你……等我。我终究要回来的,你答应嫁给我的,你可不许赖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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