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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27章 坚守承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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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坚守承诺
牧师穿着黑色长袍,衣领严谨地扣到下巴,头戴着苏格兰呢帽,迈着庄重沉稳的蹒跚步伐,仿佛要参加一场盛大的弥撒。与人群显得不太调和,他用低沉的甚至略显空洞的嗓音,缓缓地吟诵:“我虽走过死亡的山谷……”
“那么麻烦你走快一些行吗?”杰克不耐烦地把高声吟颂的牧师拍到一边,卡尔默契地用肩膀撞得那人一个踉跄,两人扶住栏杆,用有力的手和肩膀挤开一条路,快步冲到了前面。卡尔拨开一个挡路的,拉着杰克到了船边。
被惊恐攫取了理智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跳下去,溅起白色的泡沫,仿佛一朵朵遍地盛开的白莲。一个平缓低沉的声音却让他们回头。
“圣母玛利亚,请为我们祈祷。”
被杰克和卡尔撞掉帽子的牧师,正倚着一张圆形木桌,脊背挺得笔直。他交叠在衣摆下的手,被许多人抓着。牧师头抬得高高的,朗声吟诵。
“在我们死亡的时刻,圣母玛利亚。”
许多人跪倒在他身边,双手合十,十指交叉,或在胸前划着十字。他们哭泣着,抽噎着,祈祷着,希望着。又有人把手放到牧师手里,牧师握住他们无望地伸过来的颤抖的手。
他就是他们的救世主。
他不能拯救他们,他又拯救了他们。
卡尔和杰克轮流把彼此从人潮中拽出来。
“快。”“快。”
终于抵达了暂时安全的船尾。两人抓紧桅杆平复呼吸。
“我看见新天和新地。”牧师骨节分明、血管隆起的大手,宁静地握着信徒们的手。跪在他脚下仰望和祈祷的,有满脸胡须的中年人,有戴着无边眼镜、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包裹着棕灰色头巾的妇女……人们脸上的表情,是清一色的恐惧和虔诚。
“先前的天和地不见了。”他一手合着黑色封皮的圣经,拇指夹在书页中,一手有力握住一个纤细的手腕。
“海也消失了。”他空出一只手,紧紧把住身后的圆桌。圆桌是固定在甲板上的,桌面上清晰地倒映出他的侧影。
母亲抱着孩子,孩子把头埋在母亲胸前。她皱纹深深的脸上有几分扭曲,努力挤出笑容。
卡尔伸出一条手臂环住杰克,把他压在栏杆上。另一只手着迷似的抚摸他的背带,还有后背上的金属环扣。
牧师的祈祷,如同光明的利剑劈裂黑暗一般,切割着蜂窝般的人群。
“他和人们住在一起。”
他们把头埋向彼此的肩窝。
“人们成为他的子民。”
他们,的的确确在彼此身边。他们,是彼此最后的、最坚实的依托。
“上帝将与他们同在,做他们的神。”牧师的影子落在圆桌上,是奇异而不规则的三角形。
“上帝将擦干他们的眼泪。”牧师把头扬得更高,试图平息声音的颤抖和哽咽,“不会再有死亡,不会再有有哭泣悲伤,也不再会有痛苦。”
眼睛越来越亮,那是泪水的反光。
“先前的世界已成过去……”
“嗨,卡尔,不觉得这里有些眼熟吗?”
“嗯?”卡尔没有从杰克的颈窝里抬起头。
“第一次见面时,我把你的未婚妻救下来,结果你冲我大喊大叫、破口大骂。”笑声在胸腔里隆隆作响,“看来你的骂人词汇有待加强。”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地方,杰克。”你大概不知道,我看见过你狂奔着冲上甲板,站在船头伸展双臂的模样。
不过这里,确实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是我们的开始。
是我生命的真正开始。
几天的时光,却仿佛过了百年。
“不会在这里结束,相信我,卡尔。”两人靠的如此之近,以至于可以听到彼此的心声。
大厅被水灌满。灯却依然亮着,执着地折射着温暖的橙色光芒。拱形的大厅屋顶没有被水挤破的玻璃就像教堂巨大的壁画。一个女人的石膏塑像翻转着飘过,纱织的轻绡在水中缠绵起伏,宛若梦境。
星空如水,海水如天。窗里透出的灯光铺洒在海面,如同跳动着无数金烛。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
甲板变成一个巨大的滑梯,人们三三两两甚至成群结队地滑向水面,有些人滑落时,直接摔在船的栏杆上,还有人则被东倒西歪的桌椅、橱柜砸中。
船尾高高扬起,如同一头掀起尾巴、做着高难度动作的蓝鲸。
“为什么拉小提琴的那帮人那么镇定?为什么甲板上这么慌乱?”卡尔像是自言自语。
“他们并非没有恐惧,只不过学会了克制。”杰克轻声说,“他们是真正的强者,永不沉没。”
“天哪……”莫莉发出呓语般的叹息。
小艇上,一个男人转过身子,背对着沉没的巨轮,把脖子缩到衣领里。他是救生艇上唯一的男人,船商艾斯梅。艾斯梅深深吐出一口气,继续保持沉默。
露丝全身冻得冰凉,大大的杏眼里浮着一层泪水。但她倔强地昂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女郎秋叶般萧瑟的眼中,除了泪水,剩下的是满满的、无人理解的沉静和决心。
她要告别了,她清楚自己要告别了。
与上流社会的虚与委蛇告别,与上流社会的勾心斗角告别,与上流社会的优雅、高贵、舒适和豪华告别,与内心的苍凉告别,与最初的也将是最深沉的爱告别。
“让电力恢复!”
电力工程师拉着同伴的手,扶着倾斜的设备,艰难地爬到电闸前,手刚刚碰上去,突然爆发的电火花如同盛开的焰火。
一声惨叫的同时,舱内如信徒默祷、老僧入定的灯光瞬间熄灭,随后又在一瞬间亮起,如同超新星爆发,金的白的光仿佛炸膛的火炮,从控制室的一头席卷到另一头。晃得视线所及之处,尽是视觉暂留的光芒。尖锐高亢的嘶喊夹着光的怒涛,狂乱的光使灯泡在刹那中炸裂,整个船夺目地闪烁了一下,然后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只有头顶的星空,依旧我行我素地闪烁着,闪烁地更加明亮。它们毫不吝惜地将恒久的光芒,从千万光年外的恒星上,洒向不安地起伏着的海面。
甲板上零落着些微星光。
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海面上不断飞溅起喷泉般的白色泡沫,那是再也无法承受心理压力的人们争先恐后跳入海中。
船体中部,甲板一块块翘起,一块块断裂。船体出现裂缝,从裂缝里,透露出惨白的电光和血红的火光。
仿佛地狱的魔鬼张开了嘴,不幸的人们成为它的祭品。
跷跷板一样,船尾从竖直跌回平衡状态,冰晶般的白色巨浪从与海面接触的地方延展出去。海面上仿佛升起一片白雾。先前跳下去的人们,被从天而降的船尾砸入水中。
4号烟囱和3号烟囱中间被炸裂了。2号烟囱和3号烟囱之间也逐渐瓦解崩溃。船身偶尔亮一下,那是内部设备爆炸的电光和大火。
“该……该死……”卡尔忍不住骂道。
甲板上人突然少了。刚刚平衡的船尾,以更快的速度,再次扑入海水的怀抱。甲板上的幸存者如同一块块积木,翻滚着掉下去。
“我们要换地方了。”杰克一把抓住旗杆翻到栏杆外面,不由分说把卡尔也拉过来,他语气甚至有些粗暴,“快,别磨磨蹭蹭的,男人一点!”
突然想起,他救那个准备自杀的少女时,她也是站在船的外侧,衣裙飘扬,满脸绝望。最危险的地方,此时此刻居然变成最安全的避风港。不过这段记忆与目前无关,杰克摇摇头,将栏杆抓得更紧。
“该死,船尾的防水系统在这个情况下能重新发挥作用!”卡尔气愤地说,仿佛花了一大笔钱进货,结果收到的全是次品,“怎么还在下沉?”
“你好像很在行的样子。”
“当然,别忘了我是钢铁大亨的继承人。”
“Give me your hand。”
“Sure,I won't let it go。”
杰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两人无声地目睹海水扑面而来。
人们滑入海中,滚进海中,跌落海中。尖厉的呼救声此起彼伏,响彻在大西洋的海面。海水将船舱里的空气压缩,压缩的空气又将海水喷射出来。
“把烧红的铁条插进冷水里淬炼,也是这种效果。”杰克努努嘴,对着狰狞翻卷的雪白浪花说。
杰克这么镇静,我怎么可以慌乱。卡尔深呼吸着,试图控制心跳的频率。
不全是慌乱,不全是恐惧,不全是害怕。
硕大的白浪吞噬着船身,残忍地折断和击碎了触手可及的一切,撕碎了无数家庭,无数梦想。也给日益膨胀的人的骄傲,当头一棒。
两人趴在栏杆上悬空着,张开四肢,紧紧攀住栏杆。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杰克对着卡尔的耳朵喊,“好消息是,大火被扑灭了……”他微顿一秒,“坏消息是,我们会被吸进去的,卡尔……”
“当然!这么大的漩涡!”呼啸的风声中,卡尔的嗓音嗡嗡作响。
“深吸一口气,待会儿……”
汹涌狰狞的海面近在咫尺,扑面而来。
“吸气!”卡尔把肺里充满空气,两腮也充的鼓鼓的。
他闭上眼睛。
终于,海面彻底宁静了。就像一个悲伤的人受到了最致命的最后一击,悲痛到了极点反而平静。
仿佛一切都消失了。
几朵起伏跳跃的白浪如同花园的水池里的喷泉。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表明,无边的大海刚刚吞下了一艘工业时代最豪华的梦想,刚吞下了一千五百条几小时前还活蹦乱跳、或喜或悲的生命。
握紧的手,在滑腻刺骨的海水中滑脱。卡尔每一个肺泡都在叫嚣着想要爆裂。冰冷入骨的海水就这么涌进来,他无可救药地想起杰克描述冰钓时失足落水的话语。不能思考,不能呼吸……还真是这种感觉啊。
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他再次看到了头顶繁星密布的天空。
“杰克?!你在哪?”喊了好半天,距离卡尔十几码的水面上传来让心脏收紧的声音。
“在这里!有个狗娘养的想把我按到水里……我把他打趴下了,趴在水里……”杰克划着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同时满不在乎地笑道:“这礼服差点成了我的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