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天长 何谓地久》澄奈

9、第八章

　　林澜曾经很喜欢两首曲子。

　　是X-JAPAN的《Crucify my love》和《Tears》。

　　主唱的嗓音很好，嘶裂中有某种深切悲痛的力量，加上动听的旋律，让她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听。

　　她从未这样喜欢过什么歌曲，她是第一次因为听音乐而心生颤动，仿佛有了共鸣，心中的悲伤和寂寞一发不可收拾，她甚至流下眼泪。

　　连续听了一个多月，强烈的喜欢淡了些，但每当听到时，仍是会很感动，只是再没有泪。

　　“Dry your tears with love, Dry your tears with love……”

　　不一定用爱，眼泪也会干的。林澜想。

　　但为什么她哭了呢，还是在他面前？

　　她在他面前只哭过两次，十八岁那年离开，和刚才。

　　就算后来知道了他是母亲的情人，她也没有哭过，起码在他面前，没有。

　　几乎从林澜十四岁以后，林之涟从几天不回家变成连着好几个月留宿在外，被仰慕她的男人们簇拥，和一个又一个成功人士约会、同居等等。

　　从小就习惯寂寞的林澜，对于这个，当然也能接受。

　　在学校的日子很平静，没有人知道她的母亲是林之涟，顶多会猜测她母亲给别人做二奶什么。这对于事实来说其实好太多，所以她从不辩解。

　　她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好。

　　也正是因为这样，加上乔禹的太过优秀。所以在她和乔禹之间从来没有什么像别的学生情侣之间重重家长老师的阻碍，他们快乐而幸福。

　　却也正是因为这样，让她晚了四年才知道林之涟和乔禹的事情。

　　十八岁那年被林之涟送去美国读大学。母亲的初衷是好的，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媒体注意到林澜，而她虽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也想女儿有个平和安全的环境，她不希望女儿像她一样。所以到美国受教育实在是益处多多。

　　她还留在中国继续她的事业。她在演艺圈打拼数十年，获过大大小小无数最佳女主角女歌手等等奖项，地位已无人能及。已有三十八岁，却始终是三十初头的样子，羡煞众人。

　　风华绝代。

　　多少年，她和一个又一个男人交往，各种各样。却没一个长久，没一个能解除她的寂寞，和困扰了她那么多年的梦魇。

　　于是沉迷于短暂的欢娱，在希望中绝望，犹如飞蛾扑火，却不嫌疲惫。

　　林之涟三十九岁那年的生日，在酒吧中和男友分手，那个男友比她要小十四岁，不过就是为了她的钱和名气。

　　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是因为厌倦了才主动提出的分手，带着一大打钞票。

　　“你以为这样就能将我打发？”男子还很年轻，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时尚而性感。他一脸受辱，怒气澎湃。

　　她点上一根烟，从容地笑：“不要就算了。”

　　男子沉默，半晌又开口：“林之涟，你够狠！你难道就不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人吗？！”

　　她继续微笑：“我是什么样的女人，没人不知道。”

　　男子只能干干地瞪她，最后却还是拿着钱离开。

　　她的笑容深了些，唇角是讽刺的弧度，这样的情形她见的多了。这样一个男人，居然想威胁她？但却没有多少得意，熟悉的寂寞再次涌满心头，她无聊地环顾四周。

　　然后，她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孩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沉思而专注。

　　是的，男孩，他很年轻，面目清俊。穿着酒吧侍者的制服，站在吧台旁边，看样子已看了她很久。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他的表情，只是觉得这样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脸上。太过早熟和沉重，还有阴郁。

　　她冲他笑了笑，摇摇手中的酒杯。

　　他没有动，仍站在那里。许久后，才迈开脚步，仿佛千斤沉重。

　　他走向她。

　　他就是乔禹。

　　那是乔禹和林之涟第一次见面。

　　那天晚上，她和他一起出了酒吧，他上了她的车，他闻见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

　　第二天，他没去那酒吧上班。以后，也是。

　　……

　　四年后，林澜读完大学回国。

　　这四年她认识了黎晓意，她没回过一次国。失去乔禹的消息，没有任何高中同学的联络方式的她无从找起。敏感如她，当然猜到什么发生了，却无能为力。

　　就这样失去乔禹，也许这就叫注定。

　　母亲居然亲自到机场接她，说没点受宠若惊是假的。她发现林之涟仍是那么年轻，保养得和四年前一模一样，顾盼间万般风采流露，眉目间千种幸福荡漾。

　　她过的很好，很快乐。

　　而在这以前，林澜从没见过这样的林之涟。

　　她还是住在原来的家，那里离她曾就读的高中异常的近。继续着从大学就开始的小说创作，过着颠倒黑白，不分昼夜的无规律生活，有空去黎晓意新开张的咖啡厅捧个场。

　　这样的日子算是不错的，无所谓太多的大喜大悲，平静如水。如果这样一生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她也许会因此淡忘乔禹，爱上别的男人。或者，一辈子都还爱着他，记忆中的他。那也是很美好的，却终究是一种奢侈。

　　还记得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夕阳映得天空如血般的艳红，所谓的残阳似血大概就不过如此了吧。

　　她刚在附近的书吧消磨掉整整一个下午，买了方便食品准备凑合出一顿晚饭。从她回国后，就没怎么见过林之涟，听说她最近接了一部大戏，而除了拍戏她又有太多事情要做。

　　红色的流线型跑车停在造型豪华的别墅前，林澜家的前院被园丁打理得像一座花园，繁花簇拥，开过一个灿烂的夏季，就要进入秋天，然后便是冬天，却没有一点凋谢枯萎的样子，某种精神与林之涟相似。

　　她看见自己永远不会老的美丽母亲站在车前与一个男子相拥深吻。

　　男子的面目模糊，只是在这样一个夏天穿着一身黑色，非常醒目。林之涟一袭火红的群，她一直喜欢红色。红得亮红得艳，红得如此刺眼。

　　多年之后，林澜仍清楚地记得那抹刺目的红，一下就刺进她的心里，直至灵魂。

　　她不是第一次看见母亲和男人如此亲密。通过那男子的身材可以看出他不过二十几岁也并不能使她惊讶。心想如果这样走过去未免失礼，她便放慢脚步，又停下。最后干脆决定先离开这一会儿。

　　但就在她移回目光、转身的前一秒，两个痴缠的人分开，男子抬起头，露出他的脸，和他的眼。

　　他和林澜，双目交汇……

　　***
　　双目交汇，长长的沉默。

　　林澜闻着咖啡香醇的味道，她听见他终于开口说话。

　　“她……还好吧。”

　　说这话时，他没有什么表情，但眼中闪动的，分明不是一无所有。

　　乔禹承认，他还是记挂着林之涟。要不不会给她打电话，虽然第二天他会后悔，以自己的软弱和破碎的尊严为耻辱，但他无法停止。

　　他和她，林之涟在一起了那么多年，熟悉彼此身体上的每一处纹路，并有过一段可以称的上非常快乐的日子。

　　但对林澜，他又是如何想的呢？

　　这是他最迷惑的。

　　但她不懂他的迷惑，她理解这为一种任性和残忍，还有莫名其妙。林澜的手指隐隐抖动，但经历了太多失望与绝望的她，此刻只是扯出一个微微嘲讽的笑。

　　但……“我想见你。”——还记得刚才听见这话时的怔忡和泪流满面，她又一次忍不住去希望了，明知不该，只因他又说了“你在冬天，还是不带手套呢。”

　　“她很好。”林澜低头搅动咖啡，其实这种苦涩的液体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但却一次又一次喝它，不知为什么。

　　乔禹向沙发背靠去，脸上的冷漠比在办公室见他时淡了许多，但一如从前，她始终看不懂她的眼。唯一能看到的，是伤痛和思念。

　　对谁呢？当然是对林之涟。

　　她的笑又深了些，只是心中是被荆棘刺过般的疼痛，鲜血淋漓。

　　“她是在19号举行婚礼吗？”他又问。

　　林澜顿了一下，才道：“是。”其实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林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难道……忽然豁然开朗。“我可以帮你和她见面。”她脱口而出，语气带着隐约的尖刻，这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他抬起眼睛注视着她，神情复杂难懂。

　　“你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她笑着继续，“其实你们完全可以重新开始，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我看的出来。要不她不会叫我来看你。”

　　乔禹许久没有说话，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却一刻没有停歇。

　　她渐渐收起笑容，又是一语，打破这恼人的宁静：“我可以帮你。”一字一句地重复，她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林澜，这是你的想法吗？”他缓缓启唇，“你真的这么想吗？”

　　她愣了一下，勉强保持镇定，盯着他的鼻梁她轻轻地道：“我怎么想并不重要。”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从不向任何人打开内心。”

　　“那不关你的事。”语气变得寒冷，她皱起眉。

　　他又沉默。

　　“那你呢？乔禹，你说我从不向任何人打开内心，那你呢？你告诉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见我？”最后几个字已控制不住地上扬，她立刻暗暗地深呼吸。

　　“我不知道。”

　　她开始笑了，低低地笑出声，短促而刺耳的，都快要掉出眼泪。然后她看他：“那你告诉我，失去林之涟，你是不是很痛苦？你还爱着她吧。”

　　***
　　乔禹亲口对林澜说过，他爱林之涟。

　　那个如血的黄昏，他和她重逢，但早已物是人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林澜轻轻开口：“妈。”

　　林之涟介绍他是她的男友，笑容中满是甜蜜幸福，尽管相差近二十岁的姐弟恋是那么惊世骇俗，但她从不在乎别人的目光，甚至包括自己女儿的。

　　她看见林澜刹那苍白的脸色，却只理解为和常人一样的不能理解，她甚至没有去想林澜会不会因此厌恶起她。从前林澜一直对她的事都是不闻不问，可以说是漠不关心的，所以这次，应该也会与以前一样。

　　她更没有去关注乔禹，没看见他和林澜同样难看的脸色，也没感觉到扶在她腰件的那双手正隐隐颤抖。

　　造化弄人。

　　她多么期盼这一天，他又一次站在她的面前，没怎么变的五官一如地俊朗清晰。只是没了笑，眼眸深了些，而且，他是母亲的情人。

　　乔禹最终僵硬地点头，在林澜悠长复杂的注视下，与林之涟相携进入那辆火红的跑车，扬长而去。

　　而她，睁着干涸的眼，走进家门，和往常一样吃着低劣的方便面，只觉得世界静止了，她什么也感受不到，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林之涟回家的时候，她没有睡，似乎是在等着。

　　穿着白色的睡裙，如一抹幽魂，坐在嘈杂的电视机前，看母亲春光满面的脸。却什么也问不出口，甚至不想去问。

　　但林之涟说话了，她说，她要去加拿大定居，与那个男友一起。加拿大环境优美清净，是个太好太好的地方，她适当的减少了工作量，所以在那里住也不会影响到她的演艺事业。

　　末了，她问：“女儿，要不要和妈妈一起？”

　　林澜扯出笑，居然还能够调侃，她想也没想地拒绝：“我才不要当电灯泡。”说完心里忽然一阵火辣辣地疼，那么突然又那么剧烈，疼到难以呼吸……原来她不是没有感觉，只是刚才一直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

　　但现在，她确定了，那一切都是真的！

　　静静地离开客厅，没让林之涟发现她的异样，她真的很想大哭，将脸埋到枕头里撕心裂肺地哭，像小说中形容的干肠寸断，但她哭不出来。

　　那么疼那么痛，却没有眼泪。

　　手机在那一刻响了，她无意识地接通，是一个让她无限熟悉与思念又无限陌生和悲伤的声音，乔禹说：“是我。”

　　她没有出声，只是听着。

　　“想不到你一直没有换手机号。”

　　他的口气很淡，让她错觉是温柔，回到从前的温柔。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无声又安静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为了能让你找到我。”

　　多年来，她第一次说出那么直白的话，却是在如此绝望的时刻。

　　她找不到他，但是在等他，等他有一天找到她，然后……然后……就变成今天这样了吗？乔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谁能告诉我，你吗。

　　现在的你，还是从前的你吗。

　　但无论如何，我没变啊，我一直都还，爱着你。

　　回答她的，是那边长长的沉默，而后，他说——

　　“我打给你，是想告诉你，请不要将从前的事告诉林之涟，那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虽然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可以说根本没有，但请你答应我。毕竟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而如今，你我都是成年人，知道怎么样才是最好。”

　　“谢谢。再见。”

　　简单的几句话，让她真正领略到坠落地狱的滋味。

　　手机是那么冰凉，仿佛看见他冷漠的眼神，让她从脚寒冷至头顶，又冷入骨髓，从此终生不散。

　　如果她可以冷冷而尖刻地回应他“不劳您费心”，然后挂掉。这样，就此痛苦也罢，起码还有自尊，但最后一刻，她放弃了自尊，攒起拳头，指甲都要刺进手心，她说：“我要见你，无论如何。”

　　他长长地叹息：“何必呢？”

　　最后终于答应，在第二天，城市另一端的一个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