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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零星的雪花沾到窗棂上,融化成蒙蒙水雾。武德九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小心翼翼。
      我掀开一线窗户。天幕阴郁,庭前树枝与飞檐黑色的线条,划过远近重叠的灰白高墙。朔风斜斜漏进室内,如薄刃般割碎了被炭火烤得温暖如春的空气。
      “哎殿下别动,发髻还没整理好呢!”乳母赶忙追过来关上窗户,拽着我坐到窗下,继续在我头顶侍弄。
      “呼!”一口气对着案上铜镜呵去,镜中头梳双髻、簪双玉导加宝饰的眉目便模糊难认。
      “哦,立嫡立长,如今轮到承乾做太子了啊。”昨日太极宫里,祖父意味深长的眼神倒越发鲜明。
      他漫不经心地捻着琵琶弦,面容在窗棂透入的夕晖中苍老而惨淡,令我蓦然想起上一次被他抱在怀中的情形。而他眼中彼时的关切已消磨殆尽,只有沧桑越发沉重。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掉开头。
      父亲默然盯着膝前的地面,目光如电,丝毫没有开口的打算。
      “储君乃社稷之本。承乾还小,需得潜心学习治国为政之道,日后好不致令父皇失望。”母亲抬头看着祖父,不疾不徐地道,“对了,晚辈之事,不敢扰动父皇。陛下与儿臣商议,册太子大典就在东宫显德殿举行可好?”
      祖父似乎从须髯哼出一声,双目扫过我,转而谈起本月朔日的日蚀。他问得淡漠,父亲答得低沉,琵琶仙嗡、仙嗡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太极殿上。
      “大哥!”丽质清脆的话音刚在庭中响起,人已一阵风地跑进来。
      “咦,好好玩!为什么你梳双髻还要戴介帻?”她伸手戳戳我髻上束的黑介帻。
      “哎呀长乐公主,这可乱动不得!”乳母慌忙来挡,顺口道,“殿下还没加元服,今天册立大典戴不得远游冠,所以只能服空顶介帻。”
      “哦我知道。大哥今天要做太子了!”丽质眨眨眼睛,“大哥,你做了太子,就做皇帝吗?”
      我笑起来:“哪有这么快。”
      “父皇不就是吗?”丽质嘟嘟嘴。
      我胸口发闷,笑不出声。
      “谁说太子就一定能做皇帝?”丽质身后,一直靠着门框的青雀,突然从齿缝中迸出话。
      “卫王……”乳母惶恐地阻止,“大王身为皇子,不可说这等犯忌的言语。”
      皇子?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斜睨过去:“他早被抱给三叔了,还是哪门子的皇子?”因周岁便被祖父下诏出继给早逝的三叔玄霸袭爵为嗣,青雀一直是兄弟中唯一的亲王。可是——我痛快地鄙夷着——名分上,他并不是父亲母亲的儿子。
      果然,青雀胖得不见下巴的脸上涌起一团黑云,两眼发红地向我扑来。一片惊叫声中,我侧身避过他这一扑之势,顺势欺上去反剪住他双臂。
      “承乾!”我一激灵,撤开青雀,母亲已疾步走到近前。
      身着翚翟形文的深青袆衣,头饰十二树花并两博鬓,原本,她端方的仪态经得起任何挑战。但此时,她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我,身子竟有些发战。没有人出声,龇着牙的青雀一时也不敢嚷疼,满室寂静比严词斥责更像千钧巨石堵在众人头顶。
      母亲依然无声地逼视着我,目光如火焰般烤得我脸上发烫。然而我不打算认错——决不能输给青雀!抿住嘴唇,我昂起脸,拼命让自己显得坦然。
      “太子承乾,背诵《常棣》。”
      常棣……我没出息地移开视线——该死!长孙侍读可半年多没考问过《毛诗》了。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我搜肠刮肚地咕哝,“死丧之威,兄弟恐怀,原……原……”声音丧气地逐渐小下去。
      “卫王泰,接着背。”母亲毫不放松地命令。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青雀续了下去,一路流水般直背到“宜尔宜家,乐而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是究是图,亶其然乎。”母亲低声吟哦,目光在我和青雀脸上一掠而过,“你们都记住了?”
      耳听青雀小声答“是”,我咬咬牙,鼻子里嗯了一声。
      “今日之事,有生之年,我不想看见第二次。”母亲语声铿然,眼中隐隐晶亮。周围空气在她的话中顿然一凛。
      她示意左右带走青雀和丽质,转头打量着垂手而立的我:“把具服穿上。”
      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硬着头皮走到榻前。白纱中单、白裙襦、白假带,红裳、绛纱蔽膝、绛纱袍……房间静得像一口深潭,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益发急促。
      背后传来熟悉的窸窣声,像一圈波纹在水面上微微扩散开,修长的手指触上我后颈。
      “我没做错!”我腾地转过头去,声音大到连自己都意外。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她指尖一如既往的微凉温度忽地唤起。
      她怔了片刻,手指灵活地翻动,将我胡乱套上的裙襦与蔽膝一一掇正抹平。我扬起下颌,却没有挣开她。
      “娘没有教训青雀的挑衅,你委屈,是么?”她专注于手指的动作,口吻只是淡淡。“告诉娘,为什么今天你要具服盛装?”
      “因为今天是册皇太子大典,父皇要册立儿为大唐皇太子。”我赌气答得字正腔圆。
      “为什么你能当太子?”她继续整理歪歪斜斜的中单和袍服。
      “因为……”我愣了愣,“因为我是父皇母后的长子。”
      “那太子是做什么的?”她细细地将中单的皂色领口、袖缘和衣裾牵出,贴着外袍展开。红黑白三色相映,厚重的华彩令我下意识一挺胸:“太子是储君,将来要登基为帝、治理天下。”
      “很好。”她转过我的身子面向着她,结上腰间革带,带上金钩褵映得她双眸如星,“你是嫡长子,现在做太子,以后做皇帝。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个事实,除了你自己。父皇和娘对你的期望,比对任何一个弟妹都要高。你身为储君,将来手握千万人生死,要有克己容人的仁德,不可放任性情,更不可因意气伤人。青雀出言不逊自然有过,娘会责罚他。但他是你的亲弟弟,如果你连兄弟友爱都做不到,怎么让我们相信,你会做个好太子、好皇帝?”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听得异常明白。可是为什么,心底漫起一层莫可名状的失落,好像正站在直接青天的通衢大道上,却找不到自己要去的方向。
      她的手指抚过我的眉心,将鹿卢玉首剑递到我手中:“我的承乾那么聪明,一定会做到的,对不对?”
      她面容沉静而温柔,双目仿佛是深不见底的密林。我无法逃脱,却在那微光闪动的幽谧中,感到一丝孤独的喜悦。

      缓缓走下金路车,小心躲开左边九旒旗首随风拂动的金龙衔结绶。要在保持脚步稳健、风仪端整的同时,避免腰间佩剑和瑜玉双珮跟罗嗦的四色绶带绞成一团,并兼顾头顶簪饰不要碰得丁丁当当,实在是一桩很为难脖颈和脊背的差事。
      黑舄的重皮底踏上被雪水洇润的沙石路面,像踩着细竹编织的簟席,太过柔软平滑以致陌生。凉飕飕的干净空气,钻入口鼻竟有些呛人。半个月来飞扬不息的尘土,连同金戈铁马的氛围,被晨起这一场雪尽数湮埋。显德殿广阔的前庭一时万籁俱寂,衬得镶着纤细白边的殿顶高峻无匹。
      当然,这里并非渺无人迹——恰恰相反,殿中黄麾大仗庄肃无比,自重明门外横街之南至正殿阶陛下,文武群官、宗亲蕃客的次位依序排开,个个神气恭谨,章数各异的冕服在雪后初晴的天空下灿然生光。这处举行册立皇太子大典的所在,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人群密集。
      瞄了瞄车前为我执刀的东宫右内率杜荷。毫不例外地,这家伙也是板正脸孔目视前方,仿佛浑然忘了他在这片庭院中挥鞭纵马、想来个倒勾马镫去拔地上射落的羽箭,结果拔到第三根便滑下来摔了个满嘴泥的“壮举”——刚刚两天前的事啊……
      不过,头一次见他作一本正经状,倒真与他父亲似了个十足十。我忍不住吐吐舌头,背后立刻传来太子少师萧瑀“嗯”的一声低咳。勉强克制下白那老头一眼的冲动,我打起精神,按照已习练无数次的规矩,迈着方步走到显德殿门外东侧候驾的位置,西向而立。
      东宫三师前方导引、三少身后扈从,青衣纁裳的身影满满地挡住了我的视线。不能转头,不能歪脖,只能翻眼皮望天,数着斜上方檐下平行的椽子,从远到近,看不见了,便继续数前方拐角处的斗拱层数。原来每一条椽子和斗拱上都有水波般参差扩散的纹路,有趣,这些日子,竟然没有发现。
      脚尖隐在蔽膝下不自在地搓搓地面。这些日子,时间在刀光槊影、马蹄弓箭中如梭飞逝,哪有工夫去留心头顶的纤毫木纹?
      渭水结盟次日,父亲斥退了突厥奉上的万余牲畜,令其归还历年劫掠的中原人口。半个月后,统领府兵执掌太极宫内外防务的中央十二卫大将军,各率所部骑兵将领集结于显德殿庭下,大唐皇帝亲自为帅,操习弓马战术。
      据说朝中一时物议纷纷,什么“先王制法,有以兵刃至御所者刑之”,什么“裨卒之人,弯弧纵矢于轩陛之侧”,什么“陛下亲在其间,非所以为社稷计”……
      管他的!
      当弓弦勒过青玉韘面的浅细兽纹,当箭尖直扎靶心、尾上白羽轻轻颤动,当疾驰的骏马突然被控住辔头高高人立、而马上骑士挥舞角弓与同袍跃然相庆,朝堂上黑胡子白胡子们的“谏言”,在我眼里就像沙砾一样,微末到可笑。连伸袖去拭都不用,马尾一掸便能无影无踪。
      拨转马头,我望向檐下骑着特勤骠观战的父亲。不知他如何收拾了那帮絮絮叨叨的臣子,但从回到丽正殿母亲处的情形来看,显德殿上一役决不会像马尾掸沙般轻松。
      “突厥自古逐水草而居,其民以放牧打猎为生,就像每天都在跨马作战,因此个个骑射娴熟,比我唐军有过之而无不及。”父亲跪坐在母亲对面,上身挺得笔直。
      母亲凝神静听,没有回答。
      父亲顿了顿,摆正脸色:“此番召集京师诸卫将领操练弓马、并传授骑兵战法,便是昭示天下,明我大唐尚武强军、不因逸豫忘战之志。假以时日,必能练出胜突厥百倍的精锐之师。”
      母亲仍然没有回答。
      父亲谨慎地瞟她一眼,继续道:“虽然陈兵大内有违宫制,但兵法原不可以常理拘之。何况王者视四海如一家,身边这些宿卫之士,我更是推心置腹以待,决不会有什么不妥的。”
      母亲还是没有回答。
      父亲有些坐不住了,九环带擦着赤黄袍衫沙沙作响:“皇后认为如何?”
      母亲双目微垂,不温不火地答道:“臣妾一介妇人,不宜豫闻朝政,恐招牝鸡司晨之讥。”
      我皱起眼角。上首那张轮廓深峻、髭髯如虬的古铜色面孔,在乍然惊愕后,一脸无辜地努力着:“我下朝回来,随便跟你谈论谈论政事,不算你‘豫闻朝政’吧?”
      连忙咬紧下唇低头,将差点迸出口的笑声憋回喉咙。
      “朝中尽不乏经邦济国的良臣,只要陛下善加垂询,定有良策忠言。”母亲不动声色。
      父亲似乎叹了口气:“今天上朝,我已将此事交付廷议。朝臣们也都同意我在显德殿练兵。”他沉默片刻,声音忽然小了那么一点点:“我就是想听你的意见。”
      我保持低头的动作,忍着不看父亲的表情。眼角余光却溜见母亲似乎也轻轻垂首,鬓边步摇的碧玉珠串丁玲一响。
      “陛下既能开言纳谏、思虑万全,臣妾再无异议。”
      她抬眼望着父亲,嘴角浅浅一弯。父亲像是终于卸下了心头大石,顿时笑逐颜开,捋着颌下虬须,好一阵子才道:
      “在显德殿习练弓马战术的统将虽然有限,但朝廷立此典范,各州府兵必然争相效仿。只要我唐军壮士皆以立功报国为荣,扫灭突厥开边拓土,是指日可待!”
      说到慷慨处,他双眼闪亮,唇上翘髭几乎要飞起来,规整的跪坐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肘撑凭几两脚箕张的斜踞。“君父之仪”什么的,早踹到九霄云外了吧。
      “到那时候,前隋时被突厥浑水摸鱼去的河套、阴山,乃至向北千里的大漠草原,我要尽数收归大唐疆域。”
      “父皇,就是北朝斛律金写‘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吗?”青雀忙不迭地凑上去。
      “《敕勒川》所写的,正是阴山一带的丰美景象。”父亲面露赞许,目光投向窗外远远的天空,“但我要征服的土地,会比这更广袤百倍。”
      “我会背这首诗!”丽质兴奋地举手。父亲微笑点头,琅琅诵声便如石间清溪般流淌在寝殿上空。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从未亲耳听闻的马背长歌,与从未亲眼见过的海天一般壮阔的牧野,在这个衣冠轩蔚、仪仗严明的大典上,突然再次闯入我脑海。正与那日丽正殿中一样,如此猝不及防,却又如此明亮逼人,令我来不及思索,冲口而出:
      “父皇,我也要去显德殿练骑射!”

      钟磬交鸣,悠扬慎穆的《太和》乐中,一百五十六对雉扇由值朝会之仗的三卫于两厢次第列开。父亲自显德殿西房而出,登临御座。
      “皇太子就位——”典仪声如洪钟地唱道。
      我昂首举步,分毫不差地走到设在东朝堂北端的太子位次,面西落座。
      晴好的阳光从侧面掠过眼际,落在父亲的玄衣纁裳上。赤金衮冕垂下的十二旒白珠隐约晃过他的剪影,清透得如要溶在这阳光中。缓缓顾盼殿中一周后,他向我望来,目中神采湛然。
      “大唐岂能有不谙弓马的太子?”揽着我肩头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目光正如眼前一般锋锐,身姿挺拔,气势难以言表。
      也许正因为这句话,虽然母亲对于我热衷骑射并不情愿,虽然她一再担心我膝上旧伤复发,但终于,她没有反对。

      宽大的手掌掰着我左腕,扶正握弓的姿势,右手拇指和食指挨个调整勾弦与搭箭的手形。指腹的茧痕蹭着我手背,卷曲的须梢拂在耳边,痒痒的有些发热。
      五岁起随亲事府将领学武,我已能挽两石的弓、射五十步开外的靶。不过,在弱冠便横扫千军的父亲眼里,这显然微不足道。
      武德四年征窦建德一役,已在无数次传述中近乎神迹。时隔五年,显德殿前这支跃马弯弓的队伍,自然也对此烂熟于心:大唐秦王弓矢在手,尉迟敬德执槊相从,径扣窦军营门挑战而来去自如,数千敌骑追击,竟无人可当。
      校准最后一根手指的位置,父亲撤开臂弯:“放。”
      用尽全力将弓拉满,“嗖”地一箭飞出,利镞重重栽入朱红的鹄心。我赶紧回头,看见他略一颔首,才暗自松了口气——步射的基本功总算过关了。
      趁着父亲转去考较将领们箭术的当儿,偷瞥了庭侧一眼。难得一见的三弟恪正摆弄着齐他肩高的横刀,一向勇力出名的汉王元昌捞了一柄马槊,平地便比划起来。又长又重的槊柄东倒西歪,他手上一滑,刃尖直冲站在身边的表兄赵节倒去。眼见这下去势难阻,突然斜刺里冒出一领横刀,刀尖上挑,马槊被它一别,堪堪贴着赵节面门、“当”的一声跌在地上。挥刀之人顺势将目瞪口呆的赵节拉开。
      “你是什么人?”我走过去,仰头审视这个头戴武弁、身材高大的少年人。
      “下官左千牛卫司戈贺兰楚石,拜见中山王。”他收刀一揖。
      “身手不错啊。”我点点头,“你既然是执掌宫卫仪仗的千牛卫,这横刀也该使得很在行喽?”
      “略识皮毛而已。”
      “练给我瞧瞧。”
      贺兰楚石应诺一声,再次拔刀出鞘。起手刀身笔立,随即锋刃一颤,寒光点点如霜雪般泼溅开来,渐渐织成一张灿白的网。人影笼入其间看不真切,只觉刀上虎虎生风,似有斫金劈石之力。忽地眼前一清,刀已回鞘,舞刀人抱拳而立,呼吸平稳,面色并无稍异。
      “很好。”我拍拍手,畅快地笑。
      是的,很好。在允许我参加练兵之后,父亲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下诏命宗室勋戚可送适龄的子弟随同操习,堂而皇之地说是为了“使其明得天下之不易,而立自强之心”,私底下向母亲交待的理由却是“找一帮小孩子陪着承乾练,你就不用担心他总跟大人一起折腾会出岔子了”。事实上,最后真正戎装恭立在显德殿庭中的孩子并不太多。毕竟,有资格将子弟送到皇帝陛下面前、与十二卫将领同场习武的门庭相当有限,而够格入选的人,又未必都情愿列席。
      比如,舅父家与我同年、温文敦厚得像个小团子的表兄长孙冲,大概就对百步穿杨的神技不怎么热心——他更乐意跟丽质说说故事背背诗吧。再比如,好学不倦的卫王李泰,也格外安静地、由始至终没有申请过加入这次习武的行列。
      很应该啊,我唇角一扭。与其挪着胖腿手忙脚乱地张弓搭箭、为难自己也为难马,还不如继续熟读经书,为下一次出风头预备好华瞻的词藻。
      被一群生龙活虎的贵胄少年簇拥着驰骋弓马,兴起便过招,得胜便欢呼,并且不会发现青雀碍眼地杵在其间,实在是件再叫人快活不过的事。
      远胜于此时身外一步不容偏差、一刻不可松懈的册立大典。
      “再拜——”随着典仪抑扬顿挫的赞声,我双手平举加额,郑重下拜。
      “再拜——”这一次,大殿内外所有在位者,皆随我扬尘舞蹈、匍匐于御座之下。
      中书侍郎捧出立太子的册文与宝绶案。已擢升中书令的房先生出列授册,于东北方西向而立,扬声道:“有制。”
      时辰刚交巳正二刻。初雪擦拭过的天地间,阳光自显德殿正门至御座洒下一匹逐渐淡薄的长练。父亲坐在这光练尽头,一对对雉扇交错的形影中,衮冕礼服上的十二章织成文正淡淡发亮。从这个角度望去,色泽均匀渐变的光练,与在它笼罩之下错落有致的人群与器物线条,都仿佛在向他那遥远的天神般的仪表无声致敬。
      伏低身,手掌抵在前额与席面之间,再徐徐直起腰,下颔稍敛,目不斜视。相当准确而完备的举止,即使背后那个古板严苛的萧瑀老儿,也挑不出什么礼制的毛病吧。
      “维武德九年,岁次己亥,十月癸亥。皇帝若曰:於戏!惟尔中山王承乾,地居嫡长,天姿岐嶷……”
      房先生中正醇和的诵读册文声盘旋上澄蓝的天顶,显德殿层层屋宇在隐约的共鸣中倍显森严。
      礼制……想起萧瑀老儿每提及这词便习惯性地一清嗓子,我不觉暗笑,于是顺理成章地走神,走回不久之前同一座宫殿里那些喧嚣的马嘶箭啸……
      “我自少年起经略四方,对敌之时,必先伺其布阵强弱,以我军弱者当其强,诱其深入,再以主力攻其不备从后掩杀。克敌制胜,不外如是。”
      父亲穿戴着骑马时惯常的平巾帻与紫裤褶,英武之气如新硎的剑锋,比场中任何一个甲胄铿然的将士更为耀眼。那时候,这里是演练骑射的战场,不是趋行起坐皆需循礼的庙堂。因此,当胜出的卫将们眉间满溢着荣耀景慕之色,依次来到皇帝陛下面前拜倒,领受他亲手颁赏的弓刀布帛时,都少不了要恭聆他逸兴横飞地训示这番“常胜之道”。
      训话完毕,他扫视全场,似是自语、又似是许诺:“有朝一日北征突厥,但愿我能亲率尔等挑破颉利王庭,以今日中鹄之箭,取他项上人头。”
      突厥,多年来与大唐战端不休的突厥,曾经陈兵渭水北岸的、谜一样的突厥,大概是唯一一个还没有臣服在父亲的“常胜之道”下的敌人吧。因此,他才耿耿于怀,才会在单骑逼退十余万强敌后、坚持亲帅卫队日日练兵。
      “父皇,突厥人是什么样的?”
      “突厥人辫发左衽,以肉为粮、酪为浆,惯于马背上来去,因此侵扰中原边郡、劫掠人口财帛时,往往风驰电掣,难以阻击。”父亲眉头微皱,一脸谈论军国大事的严肃。
      我耷了耷眼皮,不死心地继续问:“那他们住的塞外又是什么样呢?”
      父亲背着手,眯缝起眼,忽而露出分明的笑纹:“塞外啊,那是连接着山峦和大漠的、无边无垠的草原。出了雁门关一直往北走,天越来越高,草原也越来越平展,小丘起伏,就如碧海澄波一般。”
      他似乎陶醉在一段煦日熏风的记忆中,悠然道:“到了夏秋之交,牧草最甘美的季节,草原上牛羊如云、旗帐如花,就会一直延伸到边远群山的山麓,再从那儿延伸到天边去。黄昏时候,射猎回来的突厥人喝着烈酒,一边东倒西歪地打马,一边唿哨……”
      唇齿一动,一串声气含糊而调子诡异的音节,突然从他口中迸出。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两只耳朵霍地竖起。
      然而他立即回过神来,“嗯——嗯!”两声干咳之后,脸色一沉。我下意识地掉开脸,假装他会以为我一直在专心看庭院那一端恪与赵节的赛马。
      好像过了很久。“你舅父的突厥话说得不错。”父亲的口吻很是若无其事。
      我回过头,瞅着他的眼睛小声道:“是外祖父在时教的么?”外祖父长孙献公,前朝时曾折冲博俎塞外二十余年,留下凭一己之力瓦解东西突厥的奇功,与一箭双雕的传奇。
      父亲点点头,露出一丝笑容:“是的,还教了你……”
      笑容忽然又沉掉了,半截话头省略成再一次的“嗯……嗯!”并随着他跨下殿阶的脚步变为威严的:“传令!左右骁卫、武卫、屯卫众将殿前待命,我要看他们的陌刀功夫!”
      “克念尔祖宗,以宁我宗社,可不慎欤!——”
      房先生故意曳长的尾音打断了我贪恋的回忆。赶紧将涌到口边的窃笑转成朗声谢恩,再拜,双手过顶接下册文,转授左庶子。然后,以同样程式受领皇太子玺绶。然后,率众再拜皇帝陛下。
      依足礼制,毫无瑕疵。在这样的时刻,这套繁琐的条条框框总是莫名其妙地强大着,仿佛能统御整个天地。
      可是,可是总应该有什么地方,是它的力量所不能及的吧?
      譬如,譬如在父亲举目眺望的长空的另一头,那辽远得只存在于我冀望之中的草原,以及自那草原上奔袭而来的、烈日劲风般的突厥。
      “父皇,你不要太早打败他们!”在父亲迈向三卫将领的背影后,我突然喊道。
      他讶然回头,剑眉微掀。
      “我……”我定定神,声音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决然,“我也要自己带兵,踏上塞外疆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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