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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极深极深的黑暗中,有滔滔轰鸣之声,仿佛河川湍急,忽冷忽热地裹挟着四肢无处着力,水流渐渐要漫过头顶。
      我胸口一闷,急喘几声,猛然睁开眼。
      窗外豪雨如织,千万条粗亮的水线在檐下抽出一片白花花的光帘,将昏暝的天地映得忽明忽暗。
      垂直窗棂的栅格被烛台投下浓重的影子,飞溅的水丝透过窗隙沾上垂帘的长长流苏。几案屏榻、帷帐茵褥,四周陌生的陈设仿佛都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微微颤动。我诧异地揉揉眼睛撑起身,却被腿上一阵突然牵动的疼痛迫得倒回榻上。
      “承乾。”帘卷处现出母亲长挑的身影,微笑的双眼波光闪烁。
      “娘……”我再次试图坐起来,却被她按住,温软的手拂上我额头:“谢天谢地,烧了这么多天,热总算退了。”
      我这才意识到眼睛和喉咙都被烧得有些涩痛。腿上再次抽疼起来,我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别碰。”母亲捉住我手腕,放轻声音,“太医说膝上那一刀中得很深,幸而未伤筋骨,只是往后习练骑射时要留些神。”
      我也许再也不能学父亲那样挽弓纵马驰骋沙场——她似乎尽力轻描淡写地让我知道,却丝毫不能阻止这个事实在我心头卷起一片近乎僵硬的冰凉。
      “承乾?”母亲担忧地注视着我的反应。我顿时觉得浑身脱力殆尽,只好疲惫地挤出一个笑容。她忽然俯身抱住我,声音低柔地贴在我耳畔,带着微微的哽咽:“好孩子,你很勇敢,你很勇敢……”
      一丝温湿沾上我脸颊。仿佛空荡荡的胸中紧紧扯着一根看不见的弦,眼底涌起烫伤般的热雾,我很想大声地哭出来。然而最终,似乎过了一世那么长久,我只是抬起手指扯扯她的衣角,哑着嗓子顾左右而言他:“娘,这是在哪间殿,我怎么没见过?”
      母亲踟蹰片刻,字字清晰地道:“这里是东宫。”
      窗外雨正滂沱,仿佛裹挟了逸散在空气中的杀戮气息,汇成漂橹的洪流。
      武德九年的盛夏,与此后的整个秋天,在我的记忆中,便是一片鞭挞天地的飒飒雨声。
      刀伤深几见骨,于是我只能整日整日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数卷帘的纹路:一道、两道、三道……长日漫漫中,理所当然地,六月初四那一天的雷霆风暴、鲜血横尸,多年后史官们竭力掩饰却最终无法掩饰的一切,渐渐透过身边有意无意的闪烁言语映入我脑海。
      那日清晨,父亲率舅父与心腹武将伏兵太极宫北玄武门前,亲手射杀太子建成。追击齐王元吉入禁苑后,父亲绊而坠马,元吉欲以弓弦相扼,为尉迟敬德一箭穿心。
      而我的祖父,彼时正升座太极殿、欲平息三子手足相争的大唐皇帝,在被天策府精兵重重“护卫”着“泛舟海池”后,认命地签下了降罪逆贼建成元吉,易立秦王为储的诏书。

      啪嗒,啪嗒,水珠从瓦脊上一粒一粒落下檐角,滑过深碧微黄的槐叶。窗上的影子便细微地晃动起来,恰恰掠过青雀微昂的额头,像许多只小小的暗色斧钺交替斫下。
      我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琢磨楚河汉界两边的对垒厮杀。
      青雀自然不会发现。难得与丽质一起来看我一次,他正口若悬河地炫耀自己新近进益的学问,以及又在禁苑中猎了几只兔子。
      眉毛一抬,我抓起一枚“车”,越过河界,猛地砸向对方阵中正对一线的“象”:“杀!”
      墨绿底子、月白勾字的陶质棋子在艾色釉棋盘上“砰”地敲出重重一声。我斜眯起眼,满意地看见青雀一惊之下半截话头噎在嗓子眼里,脸孔因尴尬而发暗。
      “大哥,你是生四哥的气了么?”在青雀终于按捺不住、黑着脸跑掉后,丽质怯生生地望着我。
      我撇撇嘴角,凉凉地笑起来:“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承业么?”
      梁郡王承业,齐王元吉的嫡长子,继承了四叔的壮硕体格,有着与青雀一般的胖头大耳,眉目却更像他那以美貌闻名的母亲。曾经,在御前晨昏定省时,他总是因此博得祖父更多的关注与夸赞,从而在一群堂兄弟中间分外神气活现。
      ——没错,我是说“曾经”,在他与另外九个“承”字辈的郡王一起,被我的父亲下令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之前的曾经。他们都是我的堂兄弟,正如大伯和四叔都是父亲的亲兄弟。然而,那又怎样?
      “对啊,好久没看到承业堂哥、承明堂哥他们了。”丽质愣了愣,歪起脑袋寻思,“奶娘说他们上很远的地方去啦。大哥,他们去那么远干吗呢?”
      “呃,去……去封地上任吧。”我皱皱眉,支吾着挤出话来。
      “噢!”她似乎恍然大悟,又兴冲冲地补充道,“那大伯和四叔一定也去了!”
      我心口一缩,顺手死死摁住棋子,直将那阴刻的隶字印嵌进掌中。她却浑然不知,自顾自地讲起近日显德殿中如何秉烛照夜、人流日日络绎不绝,母亲新制的钿钗礼服如何华贵雍容,去向祖父问安时不见一众堂兄弟姐妹如何不惯……
      她当然再也看不见他们,那些或是已成刀下之鬼、或是被除于宗室属籍之外的曾经的天潢贵胄们,再也不会出现在皇家任何的典祀、宴集或游幸中。然而阴湿的暗夜里,我常常从噩梦中惊醒,侧耳便会听见凄风扑帘、溽雨敲窗。这陌生而广袤的东宫,仿佛正从每一块青砖、每一角鸱尾、每一丛绿荫的背后,浸出啾啾的冤魂哭泣。
      此刻高踞东宫显德殿,正正江山在握、日理万机的父亲,他是不会觉察、更加不会惧怕这些吧。

      “太子殿下千岁,太子妃千岁!”帘外传来宫女内侍的齐声叩拜。我迅速将手中棋子一扔,扑回榻上,扯过丝被盖住半个头。
      “中山王在做什么?”
      “回禀太子妃,大王说要歇息了,命奴婢等不许打扰。”
      母亲的声音略顿了顿,“那好,你们都殿外伺候吧。”
      今天她迟至此时,原来是为了陪父亲一起。我蜷了蜷身子,将丝被捂上脸来。
      帘栊轻响,帐幔窸窣,我能分辨出父亲沉稳的脚步声,径直来到榻前。这些日子他曾数次来探我。然而在这样的时辰,晚膳早已用过,丽质也被乳母带回寝殿,以睡觉作为躲开他的借口,并不牵强。至于白天——宵衣旰食的秦王,噢不,太子殿下,怎么会在白天有空来看他的儿子?
      “这孩子,怎么这样就睡了,也不怕着凉。”母亲轻嗔着伸手捋了捋我的白纱中单,又将被我拥作一团的丝被展平。
      “出了这么多汗。”绢帕拭过额角。我假装被吵扰地翻了个身,顺势将半边脸藏进枕间。
      不知为什么,母亲似乎叹了口气。
      “腿上的夹板摘了?”父亲随意踢开地上散落的棋子,低声问着坐到榻边。
      我顿时紧张起来。以往的每次探望,他总是略站一站便走。我装睡的借口从不曾像此刻这般岌岌可危。
      “前日摘的。”母亲将棋子一枚一枚拾回棋盒,坐到父亲身边。“孙太医说已无大碍,但日后行动须得小心,万不能再有差池,否则极易折损筋骨。”
      父亲长长地出了口气,手掌覆上我脸颊。掌心长年被弓槊缰鞭磨出的厚茧摩挲着我,如灼烧一般。
      “他昏迷不醒时,我总是梦见……他们来索命,”他慢慢地说着,话语中有种我难以确信的软弱,“我真怕他醒不过来,怕那日的杀业会报应在他身上……”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忍住眼眶中的泪,只觉牙根都咬得痉挛起来。
      “都过去了。”母亲柔和但决然地截住他,“承乾不日便会康复。何况寝殿外贴上叔宝与敬德二位将军的画像后,殿下不是已能夜夜安睡了么?”
      “长孙。”父亲身子一动,喊着母亲的声音塞塞地,似从丝罗纤堆里传来。
      “没事的。”母亲像平日里哄我们那样轻轻地道,“殿下放宽心,早些休息吧。明日的即位大典还要费不小的力气呢。”
      “即位……”父亲喃喃重复着,竟像迷路的孩童般异常茫然,“如今我是太子殿下,明日之后,便是皇帝陛下。再也不是二郎了,是么?”
      “二郎……”母亲声音湿润。
      “那日玄武门前敌众我寡,原是冒险一搏,但我并不曾多想。倘若败了,与你死在一处,此生也不算虚度。谁知一击功成之后,局面却较当日刀斧相向更加难堪……”父亲嗓中透出疲惫的沙哑,“想我李家当日自太原兴兵,戮力同心,平靖海内,势如破竹。岂料转眼间兄弟成寇仇、父子如路人……我这戎马案牍的十年功业,所为何来?所为何来?”
      “二郎,”母亲叹息一声,“其时大位之争势成水火。玄武门一役,于家于国,你都是非战不可啊。”
      顿了片刻,她的声线忽然颤抖,却明明白白地说:“这大唐天下,是你一定不肯放弃的。而你,是我一定不肯放弃的。所以,若是六月四日重来,我依然会与你一起,去搏这一搏。”
      父亲重重地喘了口气,接着是长长的沉默。“我知道,我都知道……”他与母亲的呼吸声密密地交织在我耳畔。
      “可是,只怕如今在父皇眼中,我登这至尊之位,已是与弑兄逼父的隋炀帝一模一样了。”许久之后,父亲怅怅地说。
      “当然不一样!”母亲话音微高,毫不犹疑地道,“你是要做一位建功社稷、造福黎民的千古明君,不是么?父皇会看在眼里的。”
      又是一阵沉默,父亲的声音斩钉截铁:“是。总有一天我会向他证明,玄武门前的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还有承乾,他也在看着你呢。”母亲轻缓而郑重地道,“陛下可是他日太子为人君的榜样。”
      肋尖有什么地方狠狠扯了一下,似乎被呼吸震得生痛。就在那一瞬间,父亲的答话传入我耳中:
      “他是我的好儿子。我很骄傲。”
      我已忘了那夜自己是怎样入睡、枕簟丝被又是几时被泪水浸湿。但我清楚地记得,有生以来,我从未曾与父亲像那一刻般的贴近,也未曾那样真切地感受到,我是他引以为骄傲的儿子。

      次日,武德九年八月初九,父亲于东宫显德殿行大典即皇帝位,尊祖父为太上皇。二十一日,母亲正式受册,立为皇后。
      七日后,突厥犯境,铁骑长驱直入,逼至长安城下渭水北岸。

      长安全城戒严,承天门外甲兵如云。
      抬眼望见父亲跨出显德殿的身影,母亲快步迎上去,端然敛袂:“陛下。”
      父亲微露出笑容扶起她,锋芒闪烁的目光随即投向并肩站着的我和青雀。
      我不自觉地垂下眼,青雀已抢上前去伏身拜倒:“儿臣祝父皇此去决胜千里、马到功成。”父亲上下打量一眼,弯腰拍拍他的肩膀:“好,起来吧。”
      玄色幞头,同色的小翻领胡服内衬着赤黄圆领袍衫,足蹬六合靴——没有披挂明光铠,没有戴凤翅盔胄,父亲的常服装束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霍然抬起头,目光瞬间扫过他身后的六人——尚书左仆射萧瑀、右仆射封德彝、房先生、杜先生、舅公以及牵着特勤骠的千牛将军周范,一色的幞头裹发圆领袍衫,鞍鞯齐备的马背上没有父亲惯用的柘木弓与长翎箭,甚至没有一柄护身的障刀。
      看着我惊愕的模样,父亲眼角一弯,仿佛他只是准备进行一场游猎,而不是要到渭水岸边,面对突厥使者号称的百万雄兵。
      “父皇!”我忍不住问,“您就这样去见颉利?”
      “是啊。承乾认为有何不妥?”他含笑的眼睛中越发明亮。
      “他们会趁机进攻的!”我脱口而出。
      父亲面容一肃:“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他微微俯身与我对视:“突厥若非战不可,我身后自有大唐的儿郎。”
      我只觉浑身发热,一颗心砰砰地如要跳出喉咙:“你会打败他们的,对么?”
      “一定会。”父亲一只手按在我肩上,“君无戏言。”
      他忽然转开头,眼中溢出温柔的期待:“我出发了。”
      母亲凝视着他,双目微瞬,语声清和:“臣妾母子在明德门上恭候陛下归来。”

      天空蓝得静谧而通透,仿佛一盏碧琉璃罩住了暗灰色的长安城。长风从秋日的龙首原吹上城头,传来深草清香和水浪气息,夹杂一丝沉闷的腥味。
      是战场的气味吗?
      我踮起脚尖越过雉堞望去。平缓起伏的原野尽头,渭水泛着一带黯黯波光。黑郁郁的云层沿岸蔓延开,依稀可见胡马嘶鸣,尘埃涌动,一直接到极远的天际线下。
      我有些不安地转向母亲。她也正抬首眺望,镇静而缄默,一如既往。“娘……母后,父皇什么时候能打败突厥人?”
      母亲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柔声道:“你父皇并不想打这一仗。”
      “可是他说……”
      “他不怕打仗,可今天若打这一仗,代价会很大。”母亲面色凝重。
      “母后,我知道!”青雀高声插话,“父皇是要像孙子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父皇真是大英雄!”
      母亲眉尖微蹙,久久没有出声,终于叹了口气,笑了笑:“是的。”
      我的不安并没有因她的笑容而有丝毫消释。渭水与长天之下,那片乌云中隐隐回荡着电闪雷鸣。
      天空的蓝色在逐渐加深。西斜的日光照得渭水与北岸乌云愈发明暗相错。秋风将凉意遍体袭来,而母亲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我想去牵她的衣角,却始终没有伸出手。父亲会平安回来的,我反复对自己说,他从来不会打败仗,不论那是怎样的敌人。
      然而,一个细微的声音同时在心底回响着——那究竟是怎样的敌人?父亲轻装简从谈笑以对,可这场交锋却似乎从一开始,就透出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渭水映出的日光闪烁迫人。光晕中忽然出现一列飞骑,前一后六驰来,马蹄声急促而清脆。
      “是父皇!”我大叫着抓住母亲。她手指微凉,却有力地反握住我手掌,另一只手携起青雀,微笑:“走,我们去迎接你父皇。”

      特勤骠咴声嘶鸣,径直奔到明德门前。身后阵容肃然的大军,除了整齐的脚步声,听不见一丝人马兵械响动。连舅公在内,所有人敛气屏息不发一言,好像都凝固在城门巨大的阴影里。
      “传令无忌与药师,豳州兵马不动,放突厥北去。”硬梆梆地扔给房先生这一句话,父亲翻身下马,慢慢向母亲走来。
      母亲一反常态地没有行礼,就那么站着,扬首与他对望。
      “那群狼崽子同意退兵。后日便桥上,我与颉利斩白马为誓。”许久之后,父亲一字字地说道。
      城门的阴影一定染暗了他的脸色,也压沉了他的话音。否则为什么,单骑退敌的大唐君主,会是这般面罩严霜、语气冰冷?
      母亲望着他的眼中泛出暖暖的光,轻声应道:“是。我们来日方长。”
      眼角瞟见神色犹豫的青雀,我忽然冒出一股勇气,开口道:“父皇,你打败那些突厥人了?”
      周围是那样的静,静到城门的穹顶将我的问话激出层层回音,撞上心口。我有些喘不过气,忽然父亲已经俯低身子,大手捏住我肩头。
      “父皇会打败他们。”他直直地盯着我双眼,手上加劲。我肩膀一阵生疼,却好像有一股热流涌入。“大唐一定会到那一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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