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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杯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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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遇不到像你这样的人,所以既欢喜,又觉得愤怒。
最后一次听到他的行踪,是在半年前。几年的时间里,他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中原塞外,其实也还算好,小命没丢,杀他的人千千万万,有时候听见是在崖山的落鹤亭,有时候是在梓县的城郊,塞外的什么堡,可是依旧没人杀得了他。他们恨他恨到骨髓里,又将这种恨传递给子辈孙辈,世世不得安宁。
戚少商不知道此刻顾惜朝安不安宁。他顾不上他,也没义务去顾他。偶尔听见楼里传回来的消息,夹杂在哪路的义军溃退,湖北的饥荒,童贯的折子,六扇门的密信里面,渺小如一粒灰尘,一根刺。
那时正好是初春,北方赫连家的军饷无力支撑,向江南的漕运大家张家帮忙,这类的事情不可明说,明说了则是庙堂江湖互相勾结,遗人话柄。戚少商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江湖白道的龙头老大,便是要谈,也要当着他的面谈,日后算是个见证。这塞外,是不得不去的。
他正急匆匆的赶路,却有人拦了马,拦马的人他还认识。去年他到此地缉拿永州双盗,幸而得当地结海楼的吴掌柜仗义疏财,里应外合,才顺利将那二人缉拿归案。当初他行路匆匆,吴掌柜亦是英雄豪杰,只相约若是再重逢,定要痛饮三百天,不醉不归。拦马的,正是结海楼的店小二方龙。
戚少商有要事在身,连声推辞,那方龙也不强硬,只迭声一个请字,叫人好生为难。戚少商正打定主意脱身,一个声音从空中缓缓飘落。“不知道顾惜朝三个字,留不留得住大当家的一叙。”
戚少商抬头,落日黄沙,一只袖子落在二楼桃木的窗外,青色的,好似江南早春的竹。手腕极细,弧度却不松弛,有种随心的优雅,这人必是个使暗器的行家。
“顾惜朝!”戚少商把缰绳扔给方龙,也不走门,一个腾起便翻进了二楼的隔间。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顾惜朝坐在窗边,手里托着一盏茶,茶已经没有热气了,可他还是端着,不嫌弃,却也不喝。
“吴掌柜呢?”
顾惜朝眼皮不抬一下,“杀了,埋了。”
“你……”戚少商的剑比他的人更早一步的动了,等他的人移动过去,他的剑早已架在了顾惜朝的脖子上。
顾惜朝一副很不屑的样子。“你杀不了我。”只要当年你在金銮殿那里没杀我,你就一辈子也杀不了我了。
每次被这样杀气腾腾地用剑指着,就算是我也会厌烦的啊。
“你凭什么断定我杀不了你。”
“因为,”顾惜朝微微一笑,“我说的是假话。”
戚少商的剑撤了下去,他相信了。“你何苦要给自己找麻烦。”
顾惜朝道:“当年我杀不了你,如今骗一下你,也不成了?”他哼了一声,道:“这座楼早已废掉了,半年前一队辽兵来袭,这家人早就随着难民南迁了,现在,死和活的几率是一半一半吧。”
戚少商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顾惜朝道:“为了等一个人,为了一个约定。”
“什么人,什么约定?”
顾惜朝侧身对他,窗外苍青的天,染了他一身。”你,戚少商。”
“不可能。”戚少商说,“我和你……早无任何约定信义可言。”
“不是和我,是和这里的主人。”顾惜朝道,“当年这家人举家逃难,留下了一坛子的酒,指名说是给楼的主人的朋友留下的,无论路过的是什么的,切记不可动那酒。人去楼空,这店小二是附近村落的,有病母在床,是以并未南下。然而他也不记得店主人说的朋友,是指哪位了。“我正叹道世上尚有这样的人,又听这店小二说这楼有一个雅间,整座楼,唯有那处,落日时风光最好。其余人都不可以上去,只有店主人的朋友,才可以一坐。”
他转身露出了一点讥讽的笑容,“大当家,你还真是朋友遍天下啊。”
戚少商并没有理会他夹枪带棒的话,道:“所以你就在这里等我?”
你知道我还会再来吗?如果我今日不经过此处,你还会待在原地吗?
顾惜朝道:“只是觉得这样的心意颇为有趣。”
“你不是这样好心的人。”
顾惜朝沉吟了一下,道:“我的确不是一个好心的人。”
自己终生也无法到达的,不代表没有想见证别人到达的兴趣。
他站起来,看戚少商后退了一步,笑笑,转身走下楼梯。戚少商见他脚步浮虚,下盘不稳,心里计较着莫不是他武功已废,当年的足上至今未好?——也是,整日忙于逃命的,哪有时间养伤。
过了一会,顾惜朝回来,手里捧着一个坛子。上面红纸贴的地方,并没有写字。他一扬手,戚少商稳稳地接住了。
“要走了?”戚少商道。
“我的事已经办完了。”
“你不是那么好心的人。”戚少商拍开封泥,一股郁郁的香气窜了出来。
顾惜朝点头,“我有自己的计较。”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不必留在这里。
戚少商丢出了一个杯子,顾惜朝接住了。“不一起?”
顾惜朝道:“这是请你的,又不是请我。”
戚少商道:“既然吴掌柜把这佳酿与了我,它就是我的了。我请你,这样行不行?”
顾惜朝没有动。
戚少商给他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酒可有名字。”
顾惜朝道:“单一个字,愁。”
入口极寒,喝下去却暖,郁郁累累,千回百转。
戚少商道:“烟波江上使人愁?”他的眼里有江南。
“满川风月替人愁。”顾惜朝和他碰了一下杯。戚少商越过他的发梢看向窗外,仿佛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戚少商道:“你果然高妙。和你这样的人喝酒,是件快活的事。”
“你也不赖。”
杯酒饮罢。
戚少商起身,道:“我要走了。”
顾惜朝道:“我也不会久留。”
戚少商抱拳,道:“告辞。后会……”他自顾自笑了一下,并没有说下去。
顾惜朝道:“绿水青山有相逢。”
一骑绝尘,远处是边城金色的硕大的夕阳。
顾惜朝看了一会,夕阳的光线刺得他的眼睛有一些刺痛。他回过神,他们坐过的那张桌子上有一行酒渍,慢慢退去了颜色。
“与君尽日闲临水,贪看飞花……”
顾惜朝勾起嘴角笑了笑,哼了一声。
“贪看飞花……忘却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