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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来信 ...


  •   盛夏正浓,烟霞岭西。
      云栖一向奥僻,人烟旷绝,穿行七八余里,有一片竹林十分茂密,九溪泉水流经此地,四野遍生满翠竹,所以那烈酒之中才得这般回甘清冽。
      陆小凤已打了两大桶水,坐在一棵几人合抱粗的古柏下等。
      花满楼要去摘竹叶,而他自己常喝的酒里要放什么东西,他向来不知。
      花满楼临走时还叮嘱了他一句——“别乱跑。”
      这让他想起了那年百花山上的事,他怀疑花满楼是在报当年的仇。
      他又不是五岁孩子,他当然不会乱跑。
      他不过是在沉思,看起来就像一尊雕像。
      竹林里不时吹过阵阵凉风,风中却出现了破空声。
      一个极小的石子乍然从林间迸出,击碎了地上一个木桶。
      泉水伴着破碎的木片哗啦啦流了一地。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不懂,为什么总有人以破坏别人的东西为乐?
      他站了起来。
      竹林中走出一个人,漆黑的衣,漆黑的发,漆黑的刀。
      竟是寒鸦。
      数月不见,那片黑将他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但那双向来冷峻的眼里竟比过去多了一抹笑意,好似初春时山林盛开的桃花。
      陆小凤道:“我以为你死了。”
      寒鸦道:“你希望我死?”
      陆小凤又坐了回去,冷冷道:“你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寒鸦道:“我打碎了你的桶,你不生气?”
      陆小凤很生气,但一个木桶和一只鸟还不值得他动手。
      “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
      寒鸦在远处踱了几步,好似很有兴致,“我希望你一定要回答我这个问题。”
      陆小凤冷冷的瞥着他:“又是我跟谁谁谁的关系?”
      “当然不是,”寒鸦摆手道:这次我的问题是……”
      他站住了,看着陆小凤。
      “你是如何对待花公子的呢?”
      “他与你过去的情人有何不同?”
      “你平日里对他敬爱有加,不知道在床笫间是温柔还是粗暴?”
      陆小凤的面色越听越冷,越听越重,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有难以置信,有不解,甚至还有些厌恶。
      他扶住了额头,又抹了一把脸,无奈道:“你是变态吗?”
      寒鸦却好像更兴奋了,面具一样苍白的脸色甚至变得红润起来:“我不过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
      “我过去虽然杀过很多人,但杀他们的时候,也给过他们机会,可从来没有人珍惜!”
      “但你们不一样。”
      “你们的功夫太好,我杀不了你们,也不想杀你们。”
      寒鸦越说越激动。
      但陆小凤还扭曲着一张脸,他只觉得自己刚刚那句话问得很多余,这只无聊的黑鸟儿明显就是个变态。
      寒鸦又道:“我已说明了我的来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陆小凤哪个问题都不想答。
      他冷冷道:“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行。”
      寒鸦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你爹对你娘好不好?打不到她?骂不骂她?”
      寒鸦怔住了,不解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的声音更冷了:“我对花满楼怎么样,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寒鸦又怔住,随即大笑。
      笑声刚过,一把白色的折扇忽然从墨绿色的林间飞出,急旋着向像寒鸦而来,扇至的片刻,寒鸦的刀已出鞘。
      漆黑的刀锋迎上雪白的折扇,瞬间分作两半。
      花满楼落在陆小凤身旁,问道:“他又来做什么?”
      陆小凤冲他笑了笑,指了指不远处碎掉的木桶:“大概是怕我们太累,来替我们减轻负担的。”
      花满楼却笑不出来。
      他的神情很严肃,很认真,他问寒鸦:“你有没有散布过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这件事?”
      寒鸦显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陆小凤最重要的东西?”他揶揄道:“在灵隐时你不是已问过一次了,我也答过一次了,他最要的东西难道不是你?”
      花满楼道:“真的不是你?”
      寒鸦笑道:“我只对刚刚的问题有兴趣。”
      花满楼纳闷道:“什么问题?”
      陆小凤却突然站起来,把他拉到身后,沉声对寒鸦道:“你要是还不走,别逼我动手。”
      寒鸦走了。
      甚至走的十分干脆。
      他每一次出现,仿佛只为了惹怒他们,激化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陆小凤依然觉得,这人是个变态。
      他曾经怀疑金尘就是寒鸦,因为金夫人说过,金观主是个那方面不行的废人,而这个寒鸦公子明显对情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在意。
      但花满楼否定了他的观点,说这是直觉。
      陆小凤什么都可以不信,只除了花满楼的耳朵和直觉。
      他讲了寒鸦出现后的事情,却故意隐瞒了那几个问题,初衷还是那个:有些话没必要脏了花满楼耳朵。

      等沉重的木桶被一路提回了孤山,他们又接连收到两封书信。
      第一封信竟然是西门吹雪的。
      洁白的信鸽停在上房檐上,院门一推,便张开双翼飞到陆小凤肩头,开始用力啄他脸上的胡子,好像要拿几根去回信。
      陆小凤双手揪住这只鸽子,一把按在石桌上,大声斥责道:“说!是不是你主人教你这么干的,是不是?”
      花满楼不忍心听鸽子的惨叫,问道:“他说些什么?”
      陆小凤扯过筒子里的纸,展开一看,脸逐渐绿了。
      花满楼当然看不见他的脸色。
      “他说…他说…”
      陆小凤咬着牙,盯着鸽子,好像恨不得连毛一起嚼了。
      ——“闻君敌至,勿早赴死,他日分出胜负,再死不迟。”
      他刚念完这封信,抬头就看到了飞过来的另一只鸟。
      那是一只机械鸟。
      与鲜活的鸽子不同,这只鸟通体漆黑,若不是上手去摸,与真鸟几乎别无二致。
      它飞到桌子上,吐出一卷纸来。
      陆小凤有些惊讶,因为朱停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朱停的话一向比西门吹雪更少。
      但展开那张纸,他又发现自己错了。
      朱停一个字都没有写,他送来的是一张地图。
      花满楼立刻知道了这是什么。
      “这是地窖的地图。”
      陆小凤却摇着头,地窖哪有这么大?
      他看着看着,还是发现了不同:这张偌大的地图上,最后的出路居然就是他们的地窖。
      他的冷汗几乎要流了下来。
      从纸上给出的范围看,朱停居然已经把整座孤山给挖空了。
      他好像知道,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这里,而这张地图的用意也很明显——如果遇险,这是一条谁也不知道的生路。
      这次,陆小凤再也无法再坦然说出些假话。
      他不能不感动。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坐在后院,还是在想这两件事:西门吹雪让自己别死,朱停给两人留了一条路。
      他们显然都已听说了那些风声,知道了最近发生的事。
      反倒是他自己,这半年来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心思,对江湖上的风浪有些疏忽了。
      他忍不住看向自己的手。
      这三年来,他的功夫虽然大有长进,却已经有些养尊处优,但西门吹雪却绝不会停下脚步。
      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做好了杀他的准备?
      而他自己呢?
      能不能从那把剑下逃生?
      陆小凤想了半天,没由来的呸了一声:凭什么就是自己要逃生呢?
      他把想法与花满楼说了,花满楼对他道:“你若想赢他,我教你个法子。”
      他赶忙问是什么。
      花满楼用扇子在桌上轻轻点了三下,缓缓道:“戒酒、戒赌、戒色。以你的资质,苦练几年,未必不如他。”
      陆小凤大吃一惊。
      “你干嘛不趁着夜里睡着,把我捆起来扔进湖底呢?”
      他痛斥道:“这样对我还仁慈些。”
      花满楼展开了扇子,扇了扇:“那你只好继续叹气了。”
      陆小凤看着他,突然道:“戒赌好办,戒酒也先不说,戒色的话,你怎么办?”
      花满楼道:“至少…你不必担心花平再来送信。”
      陆小凤撇着嘴,站了起来,捡过一颗石子,两根手指轻轻一弹,那石子便霎时飞入林间,声音虽不大,强劲的余力却震得整片竹林簌簌作响,气浪直从深处翻滚开来。
      他却偏偏吐槽起自己。
      “我的功夫怎么又没长进了?”
      花满楼听了,在一旁冷冷道:“贪杯好酒、纵欲过度,能长进才怪。”
      陆小凤摇了摇头,不解道:“不会吧,我这几个月吃穿未改,住行未变,就除了…”
      他想了想,肯定道:“只能是你耽误的我。”
      花满楼没有说话,他突然不想理他。
      陆小凤追问道:“难道你不这样觉得?”
      花满楼露出一个堪称和善的微笑:“我只觉得,你好像十分想同我打架。”
      陆小凤却又坐回去,懒洋洋地:“便打架,也不再这里打,凉飕飕的,我知道屋子里已经点好了炉火,被子也是新换的,不如我们去屋子里打?”
      花满楼道:“你不怕我耽误你的修为了?”
      陆小凤立刻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有你陪着,修它做甚。”
      花满楼却道:“可我希望你能长进。”
      陆小凤摇着头道:“有你陪着,我怎么长进?”
      花满楼听了,突然起身进了屋子,再出来时,扇子已经不见,手中却多了一把刚出鞘的惊鸿。
      他站在门口,冷冷道:“我来帮你长进。”
      最后一个字落时,剑也已刺了过来。
      这三年里,他的功夫当然也精进不少。
      陆小凤的汗毛忽然每一根都竖起,只觉得这画面十分陌生、又十分熟悉。
      但他接了半天的招数,却一直不肯反击,无论这把惊鸿怎么逼他,他都不反击,反而故意买了个破绽,假装要被刺中。
      这破绽卖的极低劣,仿佛街头杂耍的把戏。
      花满楼偏偏买了这个把戏。
      或许他的气已消,又或许他从未真正生过气。
      他的人也骤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揽住,惊鸿被握住反缴过去,回手甩在了亭柱上。
      陆小凤放开花满楼,帮他整理被自己扯乱的衣角,整理干净后,却又攥住他的手把人往屋子里拖。
      花满楼惊觉到自己竟挣脱不开这双手。
      因为他狠不下心。
      因为他狠不下心,攥着他的手力度也不紧。
      直到夜深后,帘帐中却也伸出一只手,这只手纤长劲瘦,两根红润的指尖泛着水光,好像正在摸索着床幔。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探问才轻轻地从屋内传了出来:“你还好吗?”
      这本该是陆小凤每次去问的,这次却是花满楼说出口,他当然同往常一样累,但心中的担忧却始终未曾散去。
      夜更深了,红烛已化作青烟燃尽,陆小凤的声音仿佛也变得有些缥缈了——“我很好,很快乐,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快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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