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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方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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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小幺,出家人,曾是恒山一个扫地僧、挑水僧、火工僧、守夜僧,最后终于补到一个缺,当上了敲木鱼的正儿八经的僧人,白日里念念经,晚上抄抄字,定时吃饭睡觉,从此是恒山入门僧,不再是后院帮佣人。
我还是扫地僧的时候,我的师兄火工僧小三曾经跟我讲,扫地也是份好行当,据说洛阳少林寺有个扫地僧名气就很大,从小一直干到八十多岁,少林有一年被江湖高人踢馆的时候,就是这个扫地僧最后现身挡了对方两大高手夹攻的一掌,赢了。据说那两人放下屠刀就顿悟了,进而成了少林弟子。
小三师兄说,可见,什么名誉都是扫地的。他用很有深意的眼神看着我,颇郑重严肃地讲,要好好珍惜自己这份前途。然后递给我一把青翠竹枝新扎的笤帚,反复叮嘱我别再用不到半个月就枝丫裂口烂掉了。可是笤帚容易散,难道不是扎笤帚的人的责任么?
我其实一直怀疑这个传说故事的可信度,正如我一直怀疑小三师兄说话时的各种用意。毕竟我们是北宗,讲究的是长年修为、渐悟之道,南宗才崇尚当头棒喝的顿悟。少林虽然有点墙头草,且善于结交朝廷,但毕竟还是北方,搞好左邻右舍的关系比什么武学造诣都强。但少林似乎不这么觉得。据说他们的方丈前不久还得到朝廷资助前去天竺迎释迦牟尼的佛骨,结果佛骨没迎到,倒迎了一尊天女像回来,一时南北哗然,但少林方丈却说,这尊天女像造型独特,是他平生所见最精美之女像,堪为中土塑像业做典范,特引进之。我就只是好奇,如果不是修密宗,和尚庙里供天女是做什么的呢?
我承认,和我的年龄相比,我的确太爱思考了些。
话说北宗开山祖师曾写过一个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我觉得吧,这个祖师爷一定没有做过扫地僧,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南宗那个开山的据说就是像我这样从最底层做起的小僧,他也有个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我就想,他一定也被师兄们日日夜夜督促着扫地扫得很辛苦方有此悟,比如我有一次刚扫干净回廊,有师兄走过还要硬说尘埃满地。
这山庙里,除却住持方丈,对我好的人就是小三师兄了。小三只是他自称的俗名,他其实法号无志。因他常说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大家都觉得这法号于他甚贴切。但当他还是个火工的时候,这法号的用途就不是太明显,可用之处也很局限,所以我还是爱叫他小三师兄,比较琅琅上口外加好记认。
哦,说起来,我扫地那会儿也已经有了法号,主持方丈唤我无尤,说是望我今生今世与人无尤。可是等我再大些,小三师兄却说我的法号是出自古书一语“夫唯不争故无尤”(2)。我觉得小三师兄定是拿话欺我,我就算读书不多,好歹分得清佛经和道德经,虽然说起来都是经,好歹是两种对立的门派,天天抄字可不是白抄的。
我和小三师兄都是从杂役做起的僧人,都是无字辈;不同的是,他是成年后自己跑来落得发,我却是四岁那年被住持方丈捡回来的路边弃儿,跟着和尚长大,自然只能做和尚。
有一天起夜,我偶然听到守夜的小艾师兄和打更的小安师兄嚼舌头,说小三师兄只比我早半日投身佛门,他前脚进门,方丈后脚就在山道上捡到脑门肿胀、昏迷不醒的我,醒来就忘记了从前的事,可疑,可疑。
……哎,其实,贪、嗔、痴、慢、疑、不正见,是凡胎的六根。其实,出家人是不应该犯疑戒的。
过了几日我和小三师兄坐在房顶上磕着花生瓜子看月亮的时候说起这事,小三师兄严肃而认真地回答:“那扔下你的美女显然恰巧是在我身后扔下了你。”
我说你怎知扔下我的是个美女,小三师兄正襟危坐正色道:“如果是美男子,我一定不会错过。”
最后我问小三师兄老家何处,他看着我说:“出者,割也,离也,何所谓家,何必有家。是为出家。”
必须说,除去好吃懒做,除去偷偷喝酒、悄悄烤肉,除去睡觉时爱流口水,除去抄佛经时偷工减料,小三师兄其实也算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而且他似乎讨厌女人,真是先天就是做和尚的料。我问过他为什么讨厌女人。他颇感慨地说从前家里订了门亲,指腹的那种,可他上面几个哥哥不是胎死就是夭折,好容易才养活他一个。对方却是个惹不起的千金大小姐,年龄比他大,就业比他少,没事儿还爱舞刀弄剑。我连磕了几颗瓜子,急问,后来呢?
小三师兄叹口气,说后来那小姐家里败了,他家也败了,大家都败了,就再没人来唠唠叨叨什么成家立业了,“正所谓祸尚福之所倚,福尚祸之所伏”(3)。说到这里,小三师兄仰着脖子去看月亮,月光像银白的沙一样落照在他的脸上、他的颈上、他两袖清风的灰袍上,正是光而不耀。
其实那晚我觉着着吧,就算是当不成和尚,小三师兄去当道士一定也很有前途。恰如常言道,是人才,到哪里都会发光。
恒山是有名的佛法道场。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曲曲折折的故事也多。我小时候还在山门专职扫地的时候,就见识了各色人等。
有一年,来了个女子,小三师兄见了她都要绕道走。从前可都是女子见了小三师兄要绕道走,因为小三师兄对女施主从来没有好脸色。据说那人是来庙里探亲的,探的是个火工僧。她每年春天都来,后来那个火工僧为了救山下的小孩溺死了,她就再也没来过了。
我最后一次见她也是我第一次跟她说话。她立在山门前看了我好一会儿方问我几岁了,我说大概七岁了吧。她怜爱地摸着我的光秃脑袋说,她有个弟弟,也是我这般大,也是我这般样子。
我好奇地问,那他也是我这般的和尚吗。这个女子听了我的话就笑了,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虽然只有几滴,但我看见了。然后她问我借纸和笔,写了个东西,自己揣在怀里下山去了。晚饭的时候我听寺里的僧众说,那个救人死掉的火工僧,得皇上隆恩,葬到五台山,可见救人一命,当真如造浮屠。我就纳闷,我们恒山也是名山,我们恒山也有上好精美的浮屠,为什么要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小三师兄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就往我碗里夹了好几筷子青菜,这是他的惯招,意为多吃饭少废话。而我一直想告诉他,和大青菜相比,我更爱白豆腐。
说起来那个死掉的火工僧为人还是不错的。小三师兄说那人长得不错,我却更觉得那人心地不错。
那人这些年一直在厨房干活,有时候还会给我留菜,说我长身体要多吃些。我与他言谢,他却从来只是笑笑。小三师兄也经常偷偷烤肉给我吃,说是长身体就是要吃肉,我在他叉腰瞪眼的淫威下,也只能吃了,味道……还不错。有次那个火工僧专门给我做了我爱吃的红薯甜饼,我就和他讲了些吃肉的困惑。他也只是笑笑,难得地和我多说了几句。他说,世间事本是无常,今日肉明日酒,未必就不是向佛之道。见我不解,他又说,佛法在于心,不在于口。从此我和小三师兄吃烤肉,就心安理得了很多。
小三师兄偶尔说起他,只有一件遗憾的事情,就是这人来了寺里没多久,脸就被柴火灼伤了。小三师兄就叹寺庙的厨房,造孽啊。而他自己杀了那么多小动物,他却说这个不叫孽,叫死生循环,是普度生灵早登极乐。所以我不敢告诉小三师兄,那个火工僧是自己拿着烧红的木炭往脸上烫的,我亲眼看见的。佛法讲的是度众生,不是度自己。我怕我说出来,别人会说那个火工僧还存一己之私,虽然别人也不见得有多博爱。
然后又过了几年吧,我已经是大殿的守夜僧了,白天可以名正言顺睡到日上三竿,晚上顶着白月光,闲庭四处逛逛,还能见缝插针打个盹儿。小三师兄就说得好,吃好睡好身体好,身体好什么都好。
有天晚上,来了个面容憔悴的年轻公子要借宿一宿。但客房早被游方僧们占完了,我就引他到了大殿上,只因这里墙垣厚实、冬暖夏凉、地面明净、香火不呛,是打地铺的好去处。可那公子夜里还是睡得不踏实,休息了没多久,就到佛祖跟前跪下了。
我在旁边假寐着听见他问佛祖,情为人之根,为何却苦。我心想,佛祖宣讲的是绝情断根,去执破妄,你这种问题,问了也是白问。
第二天一大早,晨曦初露,天边一片淡青色,这位公子早饭都不用就离开了。我送到山门闲问了他一句要去何处,他说他要去黄河边的风陵渡,说有个人在那里等他,而他一定要赶到。
这一年,恒山还发生了桩大件事,闻名天下的东莞郡王要来恒山——请注意,不是来参观,不是来游玩,是来落发,做我佛门弟子,入我恒山寺籍。我不知道那郡王爷如何名闻天下,我但知我们恒山从此一定天下闻名,以后走出去化缘,端出来也是个响当当、亮堂堂的名号。
当然,我们恒山本来也不弱,可若能强强联手,岂不是更好?
东莞郡王落发那天,是我第一次能在大殿敲木鱼,坐位正在小三师兄下手。
钟鼓齐鸣之后,郡王爷在木鱼声声中走了进来。他一身绛紫衣衫,玉冠博带,在一殿的青灰袍子中显得光华万千,自是如朝霞灼灼,让蓬荜也刹那生辉。而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小三师兄头天晚上抱着棉被、淌着口水所说的话。他说,郡王爷是西天坠入人间的玉树琼花。
敲木鱼的时候我不时抬头看眼小三师兄,他专心盯着木鱼,间或用内袖擦擦口鼻。
王爷站在大殿正中,阳光从殿门外来,落在他的脚后跟。有两个僧人在近前服侍他宽卸外衣,换上僧袍。他紫袍脱下的刹那,王爷略微往后侧头了一下,眉梢眼角鬓端就朝着了我和小三师兄的方向,那万丈光华中的一缕就普照在了我和小三师兄的身上。
如此这般容易让人生充满回忆的美好时刻,我就斜睨了一眼身边有些怔忡出神的小三师兄,然后我表面平静、内心惊讶地发现,小三师兄流鼻血了。
东莞王爷俗名清和。住持方丈说王爷身带龙血,不宜于我等同字辈,所以去了姓,留个名做法号即可。住持方丈又言心下惶恐不敢妄自尊大,但因先清和入门,所以勉为师兄。所以,我和小三师兄从此多了一个清和师叔。
我们住持方丈能历三朝而不倒,依仗的哪能只是外相上的慈眉善目。
有一天,日头正好,清和师叔站在偏殿的院子里看枫叶,那些叶子刚刚红,还没有红透,他偶一侧头正看见我抱着经书从旁边过,就叫住了我。
他问我在寺中的生活可好,我答很好。他看了会儿枫叶,又问我:“一个人记性太好,是好还是不好。”我觉得这话有点深奥,跟小三师兄偶尔说出的话很相似。所以我就像回答小三师兄那样回答他,人生两间,记与不记只在本心。清和师叔微笑着看着我,他微笑的时候总是让旁人觉得面善、觉得心安。清和师叔说:“那小和尚你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我想了想,终于想出个从前看过的好句子,就化用了一下:“小僧记取所需记,忘却所需忘。”
清和师叔笑笑,然后挥挥手让我走了。我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见清和师叔还站在树下继续看他的枫叶,仿佛连时间都停在了他的眼中,他的眼中就只剩下那些枫叶。
老实说,我从来就不觉得那些枫叶有什么好。师傅捡到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秋天,据说那时节山下的枫叶已经红遍。可我真的讨厌那样鲜艳的红色,像是满眼里看见的世界都在流血一样的鲜艳。
那年秋天,清和师叔就圆寂了。有僧人说他是成日里站在枫树下太久招了风寒,有僧人说他是跳不出凡胎的情惑所以郁郁而终,有僧人说他是大彻大悟因而顺理成章成佛升天。佛门虽号清静之地,不沾荤腥,不近女色,但人多自然就有口舌、长舌、乱嚼舌,见怪不怪。
只有小三师兄什么都不说,他喝了一夜的酒,然后领着我扛着锄头到院子里,一起把那些落了满地的枫叶捡起来,挖个坑埋了。小三师兄说,清和师叔喜欢这枫叶,以后每年秋天我们就埋枫叶给他。我也觉得这法子甚好,埋掉这些枫叶,就连带埋掉了我记忆里那些讨厌的颜色。
这以后的很多年,我都在想,我要不要忘记清和师叔,然后慢慢地,我就忘记了。
小三师兄有一年也问我,还记不记得从前的事。
我在棋盘上慢慢落下一子,问他,我为什么要记得,又为什么要忘记。
我俩现在都是高级僧人了,说话自然也讲究了些。闲来没事儿喝喝茶,下下棋,看看云,冬春时节研究一下各种竹笋蘑菇野菜的做法,夏秋大晴天的晚上出去打点野味来烧烤,日子也就这般地过去了。就连经年不改好吃懒做的小三师兄,不经意甩甩衣袖,看着也有些方外高人的飘逸风骨了,而且他本来长得也不难看。
常言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不是说山中有神仙,而是讲世上那些千年功过、沧海桑田的事情都已与山中人无关。
心有执念的人说,如果不能得到,就只能让自己不要忘记。可凡人的痛苦常常就在于记性太好。
所以,能忘记,已经很好。
又所谓人生百相,一生一相,俱是个人的缘法,与天无尤,与地无尤,与他人无尤,个人自有个人的路,孰人能强求,孰人能回头。善哉善哉。转眼又到烧烤天。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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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慧能,《见性偈》。此偈文本甚多,敦煌本《坛经》和日本道元写本《坛经》中所载均有不同,此处引用为常见文本。前一偈为《坛经》中所载神秀所作偈。
2,《老子》八十一章第八:“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於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3,《老子》八十一章第五十八:“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尚福之所倚。福尚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