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的骑士》赤卯

49、修补过的裂痕

　　秋日的天空万里无云，空气十分爽朗。马蹄、弓弦、动物的嘶鸣和树叶的簌簌声，在皇家的猎场里演奏着一曲最寻常的乐章。
　　就算施洛塞尔公爵现在是阿尔伦的实际掌控者，但在猎场上他仍然作为戍卫站在女王身边，除了他的佩剑以外，和其他骑士没有任何不同。
　　维多利亚看了一眼公爵腰间的骑士剑，不是那一年她送的那柄有紫水晶配重球的剑，而是施洛塞尔家族的镶嵌蓝宝石的骑士剑。
　　她身上罩着厚重的兔毛斗篷，却觉得胃里像揣着冰块一样冷。维多利亚打了个寒颤。
　　施洛塞尔转头看向女王。在这样好的天气里，她像是被放在冰窖里，脸色青白。
　　施洛塞尔走到她身边，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她身上。趁着斗篷的遮挡，他摸了一下维多利亚的手，凉得像冰。
　　施洛塞尔的斗篷是春秋季的薄款，配合骑士团的制服，底色是纯粹的白，上面用金线绣了族徽——一只展翅的苍鹰。他身材高大，斗篷披在维多利亚身上，将她整个裹了进去，下摆垂到地上。
　　维多利亚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既不可思议又有些为难。斗篷披上身，她突然腿上一软就向一旁倒去。
　　施洛塞尔眼明手快的扶住她。
　　维多利亚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腿上使不上力气，整个人软软的瘫在他怀里。四周的贵族都看向这边。
　　长久生病让她没有力气，身上那件兔毛衬里的斗篷就已经很沉了，而施洛塞尔的斗篷是毛呢的，挡风却更加沉重。
　　施洛塞尔很想说“回去吧”，但以现在的时间和立场，他实在没办法说这句话。
　　“扶我上马。”维多利亚说。
　　骑士牵来女王的坐骑。往常只要扶一下，女王就能自己上马，但现在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维多利亚踩着马镫，费力的想跳上去，但腿脚用不上一点力。
　　施洛塞尔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托着她的胯，让她可以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靠手臂的力量将她送上去。
　　维多利亚牵着缰绳，白马在原地踱了几步，轻微的颠簸引起她一阵咳嗽。维多利亚努力挺直身体，咳嗽却一声接一声得不能停止。
　　她身后飘扬着各个贵胄的旗帜，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的力不从心。
　　施洛塞尔扶住马鞍，稍一用力，跳上女王的坐骑。
　　维多利亚还没来得及问他要做什么，施洛塞尔就把刚才给她的斗篷解下来披回自己身上。他拽着斗篷从背后围住怀里的姑娘，借着斗篷摆幅的遮盖，他单手环在她的腰腹。环上来的手臂的温暖，让维多利亚舒缓了很多。
　　他这样做虽然太过暧昧，但关于他和女王的传闻已经不少了，无非就是增加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施洛塞尔挥了下手，狩猎的队伍动起来，掀起满地尘烟。他和维多利亚共乘一骑，不急着往前跑，就让马踱步向前。
　　斗篷自己是不会发热的，靠着身后人的体温，维多利亚才真切的暖和起来。
　　施洛塞尔环抱着她，无声向前，他指挥着坐骑向顺风的方向走。风从他的背后吹来，这使怀里的姑娘可以不受风霜。
　　近卫骑士的马蹄声在身后闷闷的响着，风和树叶的声响环绕在四周。远处是呼啦啦的跑马声，箭头嗖嗖得穿过空气，呼喊声顺着风传来，听起来没有那么真切。
　　维多利亚想说点什么，打破两人之间沉默的壁垒。她忽然想不出可行的话题，似乎身体贴近的亲密并不真实，能交流的只剩下无意义的寒暄。
　　“您不要去打猎吗？”她说道。
　　“我的职责就是保护您，我不能擅离职守。”
　　在问出之前，维多利亚就知道答案。在施洛塞尔回答之后，她也想不出应该怎样把话接下去。
　　维多利亚停顿了片刻，说道：“我很久没见您打猎了。”
　　施洛塞尔只是“嗯”了一声，两人又陷入沉默。
　　皇家猎场的风景，她每年都来看。维多利亚在远处那些人热闹的围猎中，找不到丝毫乐趣。她握住施洛塞尔的手，压在上腹。
　　“不舒服？”施洛塞尔的呼吸就在她的耳畔。
　　虽然在经历寒冷和缓慢的疼痛，但还没有达到能让维多利亚回答“不舒服”的程度。可是，维多利亚在犹豫了一瞬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施洛塞尔的手覆在她的胃上，结核形成的包块顶在他的手心。史都华德医生说，病情的不断反复造成了抗药性，使结核病更加不容易痊愈。医生在女王面前是这么说的，当他出来单独面对施洛塞尔公爵时，他说道：“陛下的病可能治不好了。”
　　“治不好是什么意思！”施洛塞尔问了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以史都华德的观察，施洛塞尔公爵更像是女王的亲人，作为医生他对这位公爵毫无隐瞒，“陛下得的本来就是绝症，之前用的药是唯一能治愈的方法，但现在陛下对这种药已经十分不敏感了。现在只能用药拖延她的生命，或许远离奥斯汀去疗养还能有一线希望，不过，陛下可能不会愿意。”
　　想到这里的施洛塞尔不禁锁紧手臂，胃里的包块十分明显的蠕动，他下意识的揉了揉。有过投毒的事情之后，维多利亚已经不再信任他了。她认为自己的病是他造成的，那么也会认为他劝说自己去疗养也是卑劣计划的一部分。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脆弱，如果他在此时提出来让她远离奥斯汀，她的态度很可能会再次反弹。
　　施洛塞尔想了再三，以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道：“去疗养吧，好吗？”
　　维多利亚急速的看了他一眼，在看到他满眼的担忧之后，缓缓的转过头。她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自己的病可能治不好了，所以不能让阿尔伦一同死去。但在此时离开奥斯汀，就等于让兰斯失去支持，一切又会陷入僵局。
　　如果施洛塞尔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一定会告诉她，她的离开只会上权力全部集中到自己手上。权臣贵族会以为女王远离政治中心，是在政治斗争中输给了施洛塞尔公爵，进而向他倒戈。虽然这中间会有王权的坚决护卫者跳出来，但施洛塞尔有把握以军队彻底镇压。
　　不过，他看到的仅仅是维多利亚摇摇头。
　　施洛塞尔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说了，那会使两人岌岌可危的关系彻底破裂。但他没有忍住，他不能看着维多利亚这样消耗自己的生命，“去吧，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维多利亚仍旧摇头，她看着前方的树林问道：“如果我死了，您会难过吗？是不是会怨恨我？”她轻轻的说：“请不要怨恨我，好吗？”
　　环在腹部的手臂像铁箍一样快速收紧，肠胃被压迫导致剧痛，冷汗瞬间就流下来。施洛塞尔感觉到怀里的人在颤抖，赶紧松手，“抱歉！您怎么样？”
　　维多利亚咬着牙，艰难的吐出“没事”两个字。
　　施洛塞尔的下颚抵在她的肩膀，“抱歉，艾莉，抱歉……”
　　疼痛还没有过去，但维多利亚却已经可以忽略它们了。他的语调那样哀伤，歉疚而悲恸，好像一把刀正插在他的心脏里搅动，让跳动的器官血肉模糊。
　　“兰斯……？”
　　“对不起，我失态了。”
　　施洛塞尔的手臂动了一下，像是撩开额发。维多利亚的余光看到他微红的眼角，几乎就想松口说自己会去疗养。
　　施洛塞尔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很后悔那天听从您的命令，在家里闲置了这么久。”如果他当时足够坚持，甚至不惜动用武力逼宫，艾莉的病情不会到这一步。
　　“那天您只有一个人，如果没有听从我的命令，那么您在当时就已经死了，根本没有后悔的余地。”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出自维多利亚口中近乎哀叹。
　　“我知道，我从没有怪您，也不会怨恨您。”两人靠得那样近，耳鬓厮磨。
　　维多利亚不确定的问：“您愿意原谅我？”
　　“您会做出那样的抉择，是来自于我的教导，我怎么会怪您？”
　　“那您这几天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冷淡？”
　　维多利亚想知道答案。
　　施洛塞尔说：“我担心您还没想明白，担心您是出于大局考虑才放我出来。我不想看到您出于政治，才对我表达亲密的感情。”
　　维多利亚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任由疼痛的余波侵蚀着自己，“我们把内阁搬到格里姆吧。”
　　格里姆是奥斯汀下辖的城镇，距离都城大约两三个小时的路程，位于一个十字路口，是进入奥斯汀的必经之路，以交通便利和景色怡人著称。它周边的巴斯村是疗养圣地，有王室的行宫。村子位于肯德尔湖南岸，东北方有清泉。湖泊北面的山脚下，地势开阔，是一片草原，林木茂盛。西北部山峦起伏，沟壑纵横；东部古木参天，具有莽莽森林的景象。
　　把内阁暂时搬到格里姆确实是个可行的主意，除了搬的时候比较麻烦，格里姆的地理位置很好，方便向全国下发命令。而且那里有巴斯村，维多利亚可以在不远离政治中心的情况下，进行疗养。
　　狩猎回去的第二天，女王就以要去巴斯疗养的名义，让内阁随行。整理目前要用的文件，将内阁整个挪到格里姆也就三四天的事情。
　　前往格里姆的队伍浩浩荡荡，既有女王的御厨、仆人，也有大臣、将军和内阁的办事官员，还要加上他们的随从仆役，以及负责守卫女王的骑士和卫兵。站在奥斯汀的城墙上，既看不到队伍的头，也看不到队伍的尾。
　　到格里姆距离奥斯汀确实很近，即使队伍缓行，早上出发，下午就达到巴斯的行宫。在施洛塞尔公爵的指挥下，一切都井井有条，次日就可以进入正轨。
　　为了防止有类似于“公爵将女王带到巴斯，就是为了让女王远离奥斯汀，方便发动政变”之类的话传出，当天的晚宴维多利亚不顾出行的劳累特意出席，与施洛塞尔之间十分亲密，多有身体接触。公爵也不负众望，亲自将女王送回卧室，在众目睽睽之下。
　　当所有人都在议论两个人有违伦理的感情时，反动政变的可能仿佛就荡然无存。维多利亚在巴斯疗养几日，太医们认为女王的有好转的趋势。库纳勒方面面对阿尔伦军容严整的大军，似乎有所迟疑，一直在莫拉达巴德按兵不动。
　　看起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好景不长，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摔到了施洛塞尔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