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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重归合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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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内应 文 / 清风小楼
金夫人闻言沉吟道:“最后一次见到佟玉,是在世家遭难的那年三月。相思崖一战之后,她便消失无踪,再也不见。”
她说的也确是事实,从那之后,江湖中,似乎没有人再见过佟玉。
谢宛湘闻言,眼底飘过一丝嘲讽之意,道:“原来姐姐当真认为佟玉死了。姐姐难道不闻近年江湖上流传的抚笛四韵诗?那作诗之人若非杜撰,就当是十分明了我四人如今的去向。”
“我确实听过那四首诗。”金夫人淡淡一笑道:“你要说它是杜撰,那为何写你我二人之诗句,未有丝毫之偏差?”她言语既出,想到萧绎,眉间便流落出一丝落寞。仿佛是因为被时间隔阂得太久,所以那落寞亦只是淡淡的。
“我却不这样认为。”谢宛湘分析道:“那写你我二人之诗,并未点明我二人现今状况。而写佟玉的那首诗,似乎说明了她现今的处所。而沈敏,如诗上所述,也定然已经死了。那作诗之人,似乎对沈敏和佟玉的了解,比对你我二人为深啊。”
金夫人沉默片刻道:“你指的是何人?”
谢宛湘当仁不让地正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此人便是,季、天、佑!”
“季天佑和佟玉已经在江湖上消失多年,”金夫人道,“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谢宛湘语意绝决地道:“佟玉根本就没有死。只是我也猜不透,这作诗之人究竟是什么意图,定要在诗中泄漏佟玉的行踪呢?若这是季天佑所作,就更加说不通。”
“佟玉不问世事,但季天佑和佟玉,本就不是一样的人。”金夫人空洞的眼神似乎是望着远方,沉声道:“所以,才会在关键问题上意见相左,发生相思崖那样的惨剧。”
“现今沈敏的女儿到了淮南,情势又变得复杂起来。昨天下午有人将那丫头带走了,看来头很像是佟玉一派的轻功。”谢宛湘笑道:“姐姐,现在若是有人说佟玉已经死了,我可是不相信。这些年我见的也不少,这死人有些时候,也是会复生的,不奇怪。”
“的确不奇怪,我不是也死里逃生,活下来了么。”金夫人淡淡一笑道:“我知道妹妹与佟玉素有过节,若她没死,妹妹又当如何呢?”
“我要见她一面。”谢宛湘冷笑道,“既然我猜到她还活着,我便想看看,她现在活得好不好。”
“那妹妹可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金夫人拨弄了一下琴弦,问道。
“我已经派出高手暗中打探,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谢宛湘目光锐利如针地道:“这天下,能有多大?!就算狡猾如沈兰,远在南越我也能找得到,何况是她佟玉?”她拿着手中的面具仔细端详,脸上淡出了一个极为阴冷的笑意道:“时隔十六年,我倒真想看看,她的样貌是否还可比当年?”
“不是我泼冷水,”金夫人道,“妹妹即使是真的找到了佟玉,佟玉也并不一定愿意相见。况且就是真见到了,又能如何呢?”
“我知道。但是有一点,佟玉万万想不到,”谢宛湘冷笑一声,道:“她和季天佑的儿子并没有死,而是在我手里。”
“这我早知道。”金夫人淡淡地笑道,“我是个瞎子,可是瞎子的耳朵一般都很灵。而瞎子的脑子,一般也好用的很。”
“很好。”谢宛湘冷冷地道:“姐姐还知道些什么?”
“妹妹知道的,我都知道。”金夫人幽幽地道,“妹妹不知道的,我却一样也不知道。对于任何人我都是如此,妹妹不必担心,却也不必费心。”说着手下开始运气弹奏一首很悠闲的乐曲,不再理会她。
“既然姐姐如此明白,就不用我多嘱咐什么了。”谢宛湘见她依旧是守口如瓶,有些愤然地干笑一声,道:“姐姐保重,宛湘告辞!”说着运气从檐上翻出。
金夫人闻言停止了弹奏,轻叹道:“其实妹妹关心的不是佟玉,而是另有其人罢?”
此时远在前方的军营中,月色宜人,宁静异常。淮南王身着明光甲胄端坐帐内,面对一张地图仔细端详着。幽暗的灯光下,那地图上的字迹,标注得密密麻麻。看了许久,便觉双目酸胀,以手支颌,昏昏欲睡。
一旁的季文暄见状提醒道:“王爷近来战事繁忙,太过操劳了。不如及早休息罢。”
“也好。”淮南王有些疲惫地笑笑道,“这行军打仗,真是艰苦卓绝。虽素习骑射,真到了战时还是疲于奔命。这把老骨头啊,真是不行喽!”
季文暄笑道:“王爷过谦了。首战告捷,军士作战骁勇,今上已经传旨嘉奖。最近侯景军中倒也安静,趁我双方对峙,王爷何不休息几日。”
“也好,”淮南王笑道:“现在我军中可不乏侯景的探子。不如休息数日,且看他们做何反应。”
“王爷可知谁人是内应?”季文暄道。
淮南王摇摇头道:“不止一人,可谓防不胜防。但我真正担心的内贼,并不在此军营内。”
季文暄闻言也陷入了沉思道:“诚然。今上虽则下了讨伐旨意,军中物资供应却趋于匮乏。莫不是朝廷中有人暗自搞鬼不成?”他思虑片刻道:“莫非是朱异丞相对于上次的事情还耿耿于怀,表面上同意出兵,暗地里扣押我等的奏章?”
“朱异脑筋不灵活得很。”淮南王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当上丞相一职的。但是以我对于他的了解,朱异这个人除去刚愎自用之外,尚不足以叛国。自汉之后,异姓不封王。他年龄垂垂老矣,纵然是跟了侯景,位置亦贵不过国相。况且他身居相位,行踪异常十分容易暴露。人到老年,爱节怕死。他应当不至于糊涂到这个程度,为了一时的富贵,去葬送了一生的清誉。”
季文暄颔首道:“况且当时侯景起兵无名,遂借口朱异等人‘皆以奸佞骄贪,蔽主弄权,为时人所疾’,要清理君侧,属下倒忘记这点了。”
“‘奸佞骄贪,蔽主弄权,为时人所疾’……”淮南王听他言讲,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问道:“上次云罗绸缎庄的万匹青布,朝中经手人是谁?”
季文暄仔细想了片刻,道:“当时侯景尚未叛离,所以未曾留意此事的详细始末。但是后来属下又差人打听,此事虽然经过朱丞相的手,但并不是他极力所为,而是另有其人。”
“哦?是何人?”淮南王问道。
“向皇上极力进言的,乃是临贺王。”季文暄道。
“萧正德?”淮南王沉吟道,“我怎么早没有想到是他……”
季文暄不语,默默地看着他苦苦思考。那年九月戊辰,江左地震,坏屋杀人。地生白毛,长约二尺。不久又报益州市有飞蜂万群,螫人者死。而萧梁和侯景军的大战和暗中较量,也在一步步地展开了……
且说雨笑跟随佟玉在山林中修习吹萧,转眼就有数日。那山中雾气缭绕,遍山的枫叶色彩斑斓,越发地凝重起来,眼看经了霜就要红了。起初佟玉教了雨笑几个音节,练习些指法,后来遂教她几首短曲,调门亦不太复杂,只是嘱咐她练习时候注意气息。雨笑资质过人,很快便吹得流利,佟玉却还不甚满意,叮嘱她反反复复,就练习那几首曲子。
“此处气息不足,再来一次。”
“高音不稳。重吹一遍。”
“这里需要再连贯些。”
虽然一丝不苟是件好事,天天如此枯燥的练习却令人痛苦不已。几天下来,雨笑顿觉得乏味,纵使传艺是最好的师父也无济于事,身边的美景也仿佛逊色不少。就在她费尽心力,终于将一首《枫林》吹到自以为很完美的时候,却又一次被佟玉打断了:“尾音气息不足,所以不够干净利索。气息之运用,在于纵横随意,开阖自如。气息可合理而发,亦当可适时而止。”
说着,佟玉持萧吹了一个长音,持续良久,末尾若豹尾一扫,果然有力。然后教训道,“能戛然而止,也是一种技巧!”
雨笑却依靠在枫树旁边,手里拿着另外一支紫竹萧,仰天叹道:“我已经吹得快要头昏了!师父的要求实在是高得很……”
“若是真的会吹萧之人,一曲奏毕必当神气充沛才是。正因为你不会用气,所以才越吹越发昏!”佟玉冷冷地道,“你先休息片时,等头不昏了再继续!”
雨笑翻了翻白眼,无助地向四周看了半天,头脑中一片空白,心道师父要求这么严格,这次可真是自讨苦吃了。她视线无意间触及不远处的草丛,见一只白兔跑了出来,突然眼睛一亮。
那兔儿个头不大,圆团团如同雪球一般,腾地一声从绿草丛中窜了出来,跑得飞快,雨笑心中喜欢,下手去捉时,哪里追得上它。眼看这兔从二人眼前的空地如箭般奔了过去,又一头扎到对面的草丛里去了。雨笑心中惋惜,又气又急地看了佟玉一眼,谁知佟玉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道:“大惊小怪什么?这深山老林里别的没有,就是不缺飞禽走兽!尤其不缺兔子。”
雨笑看她见怪不怪的样子,心下暗自乐道:当我没在山中住过?只是各人见了这些小兽,反应不同罢了。这寂静山林,唯有了这些活物,才凭添许多生机。学萧如此枯燥,若是在这当中,多遇上几只兔子啊山鸡啊什么的,岂不也增添不少乐趣?正想着,突然见佟玉侧耳静听,警醒地喝道:“什么人?”
雨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身边本是一片安静的的草丛里,叶片微动,似乎有息息簌簌的细小声音从中传来。那杂草已经半人多高,要藏身于此内也颇为容易,只是难免有风吹草动。而这一切都逃不过佟玉的耳目,她信步上前,一手仗萧,要去拨开那片杂草,这时候从草丛中突然伸出一只手,用手指轻轻地拨开了那萧!沈雨笑见状一惊,心道何人能拨开佟玉的萧?仔细观察佟玉却镇静依然,似并无惊慌之色。这时,另一只手自草丛中举起来,手指间夹持着两只白毛茸茸的长耳朵,仔细一看,分明是那只方才逃逸的兔子。沈雨笑一看,倒是乐了。
“你能躲得过我的耳目?快出来罢!”佟玉拿萧往草丛中轻敲了一下,道:“鬼鬼祟祟,藏在草丛里作什么?你那点小把戏,别以为师娘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苏冰鹤已经捂着脑袋,自草丛中轻身一跃而出,笑着求饶道:“师娘,冰鹤知道您功夫了得,手下留情啊!
“你还知道要我手下留情!”佟玉道,“这兔儿在山里跑的好好的,捉它作什么?还不快给我放了!”说着举起萧又要打。
“师娘饶命啊!”苏冰鹤道:“山中兔子这么多,吃上一只两只,不会有什么防碍的,对不对?哦,对了,师娘素不吃荤,不过,这兔子可不是捉给您老人家的。”
见佟玉一副无奈的表情,苏冰鹤赶紧来到沈雨笑面前,一脸殷勤地笑道:“雨笑,最近练习这么辛苦,可要好好补补身子。师娘天天差小蕊准备饭菜,上一顿素,下一顿素,怎么受得了?上次我记得你说,最爱吃兔肉的不是?”说着背对着佟玉,冲她眨了眨眼睛。
“……啊?”沈雨笑一时困惑,自己几时这样说过了?但见他一个劲地挤眉弄眼,连忙道:“哦,……是啊是啊!”说完之后,赶紧对着佟玉笑笑,给她来了个阳光灿烂,苏冰鹤连忙继续道:“我知道湖边有一个地方最适合烧烤,我们去那里把它烤了,顺便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沈雨笑还没来得及回答,苏冰鹤接着转头对佟玉喊道:“师娘,冰鹤也不跟您客气,您不吃荤就不要勉为其难了,我们先走一步了!……”说着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沈雨笑,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了。
佟玉却没有喊,也没有追,静静看着他们二人走得远了,兀自摇摇头道:“我们从小带大你,能不知道你心里出的什么鬼点子?唉!有道是,娶了媳妇忘了娘!这小子,还没娶媳妇,就先把他师娘给忘了……天佑啊,你怎么也不来看看,你教出的这好徒弟呢!”
“谁说的?”空气中却响起另外一个声音,反驳道:“才出去几年,就领了这么好的丫头回来,谁说我这徒弟不好?丝毫不输我当年呢!”说完哈哈大笑,宏厚的笑声在山林中回荡,附近的草木都为之微微颤动。
“是啊,你教出的徒弟,当然像你喽!”佟玉却显然并不意外,她撑着腰,对着空中没好气地数落道:“别像你那么花心,处处留情就好!”
“处处留情,最后不还是留在情人谷了么?”那声音笑道。
“没一句正经!”佟玉冷冷地回道:“师徒俩都一样!季天佑,你少用你那千里传音之术,还是给我回你的剑冢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哈哈哈哈……”那声音大笑不止,旋而渐渐消失了。佟玉耸耸肩膀,四望一眼确定无人偷听后,转头持萧往山下而来。
山下的林中,沈雨笑和苏冰鹤二人早已一口气跑了来,笑得前仰后合。一离开佟玉的视线,他们俩就商量好,赶紧把那小东西给放了。
苏冰鹤笑道:“雨笑你没看见师娘刚才的表情,真是无奈至极啊!她一定猜到了,就是拿我们没法子。”
“是啊,若不是冰鹤你想出这样的主意,恐怕今天我就算不累死,也要被她给无聊死。不过冰鹤,”沈雨笑调侃道:“我早没发现,你作戏的功力实在是……”
“权宜之计,”苏冰鹤也不在意,笑道:“你不要累坏了就好。”
“幸好还没有。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练习还要继续多久?”沈雨笑道,“我才练习几日,就有些心神疲惫,你师娘为了达到如今的功力,可知付出了多少艰辛。”她望着天空中变幻的浮云,道:“我娘亲当年一定也是如此,才能统领世家,可惜我并不像她。”她略作思索,心中便有了一个决定,淡淡笑道:“冰鹤,我们再住几天就离开这里,回淮南去,好不好?”
“回王府?”苏冰鹤有些吃惊,“你愿意回去?”
沈雨笑正视着他,从他眼中读出了些许的不解。“冰鹤,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这谷中与世隔绝,景色优美,纵使在这里过一辈子也值得。”她心中合计,遂改变了主意,笑着解释道,“只是若住在谷里,不用天天练习,就好了。”
“那简单啊,我们明天一起去求师娘,不再学了就是。”
“嗯,也好。”她含糊地答了一声,拉了苏冰鹤的手,顺着山道一路向前走去。
当天晚上,大家按照往日的习惯在竹楼用晚饭。馔屋设在书房斜对的另一幢竹楼上层,中央一张竹制方桌,周围是数方竹凳,可容四五人用餐。除了沈雨笑需要借助他人之外,其余人都是运轻功飞上楼去。佟玉是个很俭省的人,舟楫车马,只要是用不着的,便一样也没预备下。当初建造竹楼的时候,亦显然没考虑会有不会武功的人来访,连梯级都免了,所以这几日沈雨笑在山庄中行走,处处需人扶持,深感如鸟无翼之苦。幸而苏冰鹤总是不辞辛苦地在她身边,才令她深感放心。
释小蕊早就挽起衣袖,大步进灶屋去了,雨笑和冰鹤也下厨帮忙。释小蕊年方十五却是人小鬼大,下了厨房俨然一副当家的模样,有条不紊地指挥他二人洗菜切菜,装盘上桌,自己则亲自掌勺,竹笋啊青菜的混炒好满满一大盘,从碗柜取了个竹托盘,用大木碗盛了米放进去,喊道:“冰鹤!先把这些饭菜送去后山给师父!”发号施令之间落落大方,倒是不客气。
“遵命!”苏冰鹤赶紧接了,笑对二人道:“我送去便回!”
雨笑在一边洗菜,闻言笑道:“快去罢。”
“冰鹤慢走!”苏冰鹤才要出门,释小蕊又喊了声:“我忘记了一样东西。”说着蹲下身打开旁边的柜子,从底层隐蔽处拿了一个小巧的青色坛子出来,凑近苏冰鹤的耳朵,神色诡秘地低声笑道,“这坛子里装的,是淮南梨花雪,保证你师父喜欢”。
“梨花雪?”苏冰鹤闻言便会意,笑道:“‘一盏梨花雪,千日他乡醉’。这么好的酒,小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光想着留给师父,真是偏心的很哪!”
“好啦好啦,冰鹤你行走江湖,什么好酒没见过!”释小蕊翻翻白眼道,“这是我上次出谷的时候冒险偷偷弄回来的。可怜师父天天疯疯癫癫不说,就是爱喝点酒,谷主还管的什么似的。快点给你师父送饭去,不然碰到谷主可就糟了。”
苏冰鹤咋咋舌,将那小坛子接了放进去,拿粗布头一盖,端着竹盘一阵风似地出门去了。
释小蕊目送他身影消失在对面竹屋的入口处,确定没有被佟玉发现,这才松了口气,很得意地将两手一拍,回头看了看沈雨笑道:“沈姐姐,冰鹤从小就在我们谷里长大,所以我们说话都没大没小,姐姐可别笑话才是!”
沈雨笑倒乐得见他二人打诨,笑道:“无妨,我倒是很喜欢小蕊妹妹的为人。”
“我也很喜欢沈姐姐,”释小蕊闻言调笑道:“冰鹤他可真是有眼光。若是他能娶到沈姐姐,才是他天大的好福气呢。”
“应当说,得以遇见冰鹤是我的福气。”沈雨笑摇摇头笑道:“小蕊你厨房手艺这么好,将来嫁的相公那才真是有福气喽。”
雨笑这几句话也不是虚夸。释小蕊年纪虽小,容貌便已俏丽可人,轻功也已算得上个中高手。雨笑入谷数日,才知这小姑娘更炒得一手好菜,每日下厨,动作比雨笑还要干净麻利。就烧几个简单的青菜,却做得碧绿清爽,入口丝丝淡甜,回味余香不尽。每次雨笑和冰鹤他们见菜端了上桌,便清扫全部的盘中食物,什么时候要说吃够了小蕊做的素菜,那可真是还早着哪。
“那是自然。”这边释小蕊闻及沈雨笑的夸赞之语,也不谦辞,很自信地一笑道。“不过如今我要先按谷主的安排,在谷中潜心修行数年。他年若是有机会,便当像冰鹤一样,行走江湖。”说完望着沈雨笑,还有些稚气的脸庞上,竟带了几分老成的笑意,仿佛她从来就生在江湖,行走江湖也只是家常便饭而已。
沈雨笑闻言,笑道:“小蕊妹妹,我没有闯荡过江湖,但是我听人家说,江湖多险恶。你在谷中这么多年,生活衣食无忧,为何还要离开谷中,去过那刀光剑影的日子?”
“其实我也不想过那种日子啊!我出谷次数不多,已晓得外头的险恶。可是行走江湖,也是谷主的要求,冰鹤他当年就是按照谷主的要求出谷的。谷主教训过,刀光剑影,不是一道山谷就能隔得住。”释小蕊凝视着沈雨笑,道:“反过来说,只要把山谷装在心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沈雨笑闻言心中一怔,方要说些什么,只听到门口有人朗声道:“说得好!”
苏冰鹤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笑道:“小蕊,难得你天天把师娘的教诲挂在嘴边上,师娘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多感动呢。不过这些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趁着天色还早,我们赶紧准备大家的晚饭,你的江湖,就等过几年再说罢。”
释小蕊闻言,击掌莞尔道:“冰鹤,才出去几年,看看你这说话的口气,真真的都快和谷主一样了!”
众人动手,转眼间,饭桌已经摆满了数盘菜肴。雨笑和小蕊拿碗盛了米,大家洗手就座,方才举著,佟玉倒是未卜先知一般,先一步开口提道:“雨笑你这几日练萧颇为辛苦,我看也练得差不多了。从明日开始,就不用再练了。”
沈雨笑和苏冰鹤闻言有些讶异,苏冰鹤忙问道:“师娘生我们的气了么?”
“那倒是没有。”佟玉平静地道,“其实雨笑资质很不错,练习亦已颇为尽力。今天你们走后,我思索良久,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法子。若是留你在谷中,纵使练习上三年五载,进步亦不能比这更快些。所以,”她放下碗筷,正视着沈雨笑道:“我的教习到此为止。今天晚饭后你们二人收拾一下,明天清晨,便可离开谷中。”
苏沈二人闻言更是惊讶不已。释小蕊忙在一边劝解道:“谷主,这又是何苦呢,冰鹤和沈姐姐刚回来没几天,不学萧,也可以多住几日啊。”
“没这个必要。”佟玉道:“雨笑,在湖边那书房里的书桌上,有一本《萧谱集成》,我已经烂熟于心,留着无用了,你走的时候拿去,闲时再学罢。”
沈雨笑努力整理了心情道:“是。只是师父为什么要赶雨笑走?”虽然她有过离开的念头,这次由佟玉提起,她还是觉得心里不解,所以定要探问个究竟。
“多问无益。”谁知佟玉已经不愿多言,“去罢。”
晚上,佟玉撇下他三人,沿着湖边散步后,独自一人飞到湖心亭中。望着水中的明月,她似是试探地呼唤了声:“天佑!”
过了半天,湖水平静,并无声息。
佟玉有些奇怪,她扶着阑干又唤道:“季天佑,季天佑!你在么?”
“当然在,我什么时候不在?”那宏厚的嗓音终于又响了起来,不过语调却有些懒懒的。
“我把那丫头赶走了。”
“你赶走她与我何干?”那声音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道,“只要你不赶我走,任你赶谁都没关系!”
“你知道我为什么赶她走么?”佟玉道。
“赶走就是赶走了,还有什么为什么?”那声音道。
“你猜不到?”
“猜不到!你让我先休息会……”
佟玉柳眉微蹙,俄而猜出个大概,她从阑干旁站起来质问道:“季天佑,你喝酒了?!”
“……没有。”
“说实话!”
“玉儿,你想听实话么?”那嗓音哈哈一笑道:“喝了,不过……喝的不是普通的酒!……是梨花雪。‘一盏梨花雪,千日他乡醉’啊,玉儿你听过没有?如此良辰美景,要不要来一起喝一杯?”
“不去,”佟玉冷冷地道,“你喝醉了。”
“我倒情愿喝醉。玉儿你不是也很有酒量么?”
佟玉闻言,猛地一拍阑干,“季天佑你等着,我这就过去。”
“你同意来看我了?”
“不错,”佟玉从湖面上一掠而过,冷道,“又喝酒了,看我不收拾你!”
佟玉运功飞到湖边,急冲冲地拉开山边竹舍的门,走了进去。她顺着地下河道施展轻功,不久便来到剑冢门口的空地前,立足四周一望。太久没有来过此地了。她朝向剑冢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知为何,心里竟存有些许莫名的期待。
剑冢的石头暗门此刻却洞开着,透出蓝绿色的光芒,八根巨大的石柱静谧矗立,清晰可见。季天佑盘腿坐在剑阵的中央,他的头深深地低下去,灰白色的发丝有些脆弱地飘荡在晚间的空气里。佟玉望着他的缕缕白发出神,淡烟般的柳眉不由得蹙了起来,心里悔意顿生。
季天佑如石像般低头坐在原地,那个声音却又浮现了,幽幽地道:“玉儿,你终于肯来看我了。”语调虽然平静,却似是放下了许久以来的包袱一般。
佟玉叹气道:“我来看看你,为何总是拿酒出气。”
“为何?佳酿可解心头之结。”那声音苦笑道:“可是玉儿啊,你我心头的结,奈何如此难解呢?”他的语调听上去缓慢而艰难,透着苍凉和悲伤。
“事隔这么多年,究竟发生过什么,我也都快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年冬天,一直在下雪。”佟玉侧过脸去,叹道:“那雪下得好大。大得足够湮灭了我对你的所有希望。”
“我知道你很恨我。”那声音苦笑道。
“我没有恨你。”佟玉淡淡地道;“我只是厌恶你,不想再见到你,如此而已。”她此言一出,便如击出的利剑,什么东西应声怦然碎裂了。
“我时常在想,若我不会这千里传音之术,是不是就算我老死在这剑冢之中,你都不会来看我。”那声音忧伤地道,“终我此生,都不得与你再说一句话。”
“当年分别的时候,我虽说不想再见到你,却没有说不愿意再听到你的声音。”佟玉冷冷地道:“所以你便练就了这千里传音之术,天天的来烦我。”
“烦你?”那声音苦笑道,“既然觉得我烦,那你还为什么要找我?”
佟玉闻言,也不与他争辩,一跺脚转身便走道:“算我没来”。
她刚走出几步,季天佑却抬头一跃而起,天马凌空,从她头顶掠过,先一步挡到她的面前。
“想走,没那么容易。”这次他终于开口,语调中透露着不容质疑的坚定,更隐隐带了几分霸道与醉意。
果然,是梨花雪的气息。二人近在咫尺,佟玉不由得感觉到一阵不自在。于是便推诿道:“让开,你喝醉了。”
季天佑却很是坚决地挡着她的去路:“若是我再让开,我怕你永远都不会再回来,那我便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你。”他的眼神中书写着诚恳和悔意,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的痕迹反而更加增添了那脸孔的坚毅。“玉儿你真是个死脑筋,”见佟玉低头不睬,他扶着她的肩膀道:“我也恨我自己,在关键时刻却不能保护你们母子,也记得那年的雪,那该死的雪!可是那悬崖上的积雪纵使厚达数尺,数丈,十几年的时光也足以融化殆尽了。你我之间重新来过,真的就有那么难?!”
“你说的不错,”佟玉闻言,寂寂地叹道:“十几年前的过节,脑筋再好的人也会忘记。可是有时候,厌恶也是一种习惯。我倒是习惯了这种就这么一直自己过下去,偶尔还能和你说上几句话的日子。”
闻及她的语调略有缓和,季天佑心中稍安,唇角勾起了一个宽慰的笑意,道:“玉儿,我已经厌倦了剑里的世界。太久没有出谷了,我想你陪着我去谷里看看,现在应该是秋天了,那些枫叶应该快要红了吧。”
“哦?”佟玉有些意外地道:“是什么使得你厌恶了剑里的世界,去关心谷里的景色?”
“没什么,只是我自己想通了。”季天佑试探地道,“希望现在还不算太晚。”
“你想通的还真是时候,”佟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恐怕你是人老心不老,看见冰鹤和沈丫头在一起有说有笑,心里便不平静了罢?”
季天佑闻言,不避讳地笑道:“是啊。冰鹤虽不是咱们的亲生骨肉,这些年你我言传身教,却如待亲生儿子一般。而沈丫头,不瞒你说,第一次见面,我便知她是沈敏的女儿。否则又怎可生得这样相像?这小丫头竟然破了我的剑阵,当真是机灵呢。看他二人情意甚笃,堪称般配,还就真想起了你我当年的时候。”
佟玉闻言啐了声道:“看你现在弄成什么样子,还好意思提当年!”说着回头收拾了石室内的碗筷,道:“我该走了。”
“玉儿你还是老样子。”季天佑这次却没拦,只是笑叹道:“说不上几句话,就老闹着要走。哎,赶明儿你还来不来?”
佟玉不再理睬他,提着篮子平地一跃,凌空掠水而去。
次晨,佟玉只是简单地和苏沈二人道了个别,就嘱咐释小蕊送二人出谷。释小蕊一路远送到谷外,临别笑道:“冰鹤,没想到你这次回来,住的时间又这么短,就被谷主撵走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苏冰鹤爽朗地笑道:“现在国有战乱,冰鹤不才也要去尽点绵力。师父钻研剑术这么多年的成就,一定要有所用场才是。等战事平息,我自然会和你沈姐姐一起回来的,师娘舍得撵我走,我还舍不得这情人谷呢!”
“冰鹤你这么心系国事,你师父一定为你高兴。”释小蕊闻言拍手笑道:“冰鹤你知道么?昨天晚上谷主背着咱们,偷偷地去见你师父了。若是他二人和好,再等冰鹤你和沈姐姐回来,谷里可就真的大团圆了!”
“是么?”苏冰鹤笑道,“真是难得。但愿我们下次回来,能看见他二人携手同游谷中,岂不美哉。小蕊,你可要不失时机地敲好边鼓啊。”
“这还用你嘱咐,”释小蕊笑道:“快去吧。保重,早去早回。沈姐姐你也多保重!”
雨笑闻言,温柔一笑道:“我会的,小蕊,你们大家也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半日间,二人边谈边走,沈雨笑倒是也不觉得疲乏。眼见前方几处茅屋树影,炊烟升腾,依稀到了一处城镇。苏冰鹤打量片刻,道:“雨笑,前方是座城镇,我们到那里歇歇脚罢。”
雨笑点点头,二人来到镇上,找了一处路边小店,要了几样寻常饭食,顺便歇息。苏冰鹤怕雨笑一上午只顾赶路,步行太过疲累,道:“雨笑,此去王府还有约百里地,如此远程,纵是一般男子也嫌累脚,何况你还是个女子。我们休息一会,便从这镇上借两匹马,也好省省脚力。”
沈雨笑笑道:“道路本不近,但与冰鹤你且行且言谈欢笑,竟不觉得远了。咱们吃点东西,便一路走罢。何况这陌生小镇,去哪里借马?”
苏冰鹤却不在意地笑笑,喝店小二道:“小二,你们这里叫什么镇?”
小二忙笑道:“这位客官问得好,这里叫做招福镇。客官和姑娘来此地,必将多福。”
“原来这里就是招福镇。”苏冰鹤闻言笑道:“对了,镇上可有一处大户姓楚,他家的老爷叫楚连成?”
“有啊,这楚府的老爷可是镇上出名的有钱人,也是有名的大善人。”小二道。
“那麻烦小二帮我跑一趟,”苏冰鹤从腰间解下腰牌,交与小二道:“去楚府找他家的老爷楚连成,借两匹快马。他若要问,将这牌子交给他一看便知。”又从袖中掏出一锭精巧银元,交给小二道:“这是辛苦费。”
那店小二闻言乐得眉开眼笑,接了银子忙一溜烟地去了。沈雨笑不解地问道:“这楚连成又是何人?”
“一个有钱人。我前些年行走江湖的时候,正遇到仇家劫掠他的犊车,因此救了他一命。他后来便非常感恩,道只要我到招福镇,他必设宴相接,厚礼相待。”苏冰鹤笑道,“我从来没来麻烦过他,也不知这次能不能奏效。”
刚说着,只见店小二已然牵来了两匹枣红良驹,把牌子还给苏冰鹤道:“客官,马牵来了。楚老爷还让我捎个话,请客官屈尊在我家店中休息片时,待他一会把店里事情处理完毕,马上来见客官,设宴款待!”
“生意人就是永远都忘不了自己的店。”苏冰鹤闻言笑道:“不过他倒是大方又讲信用。设宴就不必了,我们还要赶路。麻烦小二告诉他一声,我们先走了,日后再来拜会。”说着将缰绳递给沈雨笑道:“雨笑,歇息好了么?我们走罢。”
雨笑点头,顺便对店小二道:“小二,麻烦你告诉楚老爷,我们先走了,谢谢他家的马。他这么好心,将来一定有好报的。”
小二闻言,知道挽留不住,只好笑道:“那好罢,小的一定将话带给楚老爷,二位放心!”
枣红骏马果然省力,二人一路并辔而驰,半日之间便行出百余里,回到了合肥城内。
行将入城,苏冰鹤勒马徐行,道,“雨笑,先慢回王府,咱们还有事情要办。”
沈雨笑也想起早上佟玉的嘱咐,便点头道:“冰鹤,师父她说要我们一回到合肥城,便去红衣教坊找金夫人,不知道又是何用意?”
苏冰鹤闻言,笑道:“雨笑你有所不知,我说了你便可猜出大概了。师娘曾告诉过我,红衣教坊名为教坊,实为抚笛世家的北系余脉。而金夫人,便是十几年前享有盛名的青云紫凤琴的主人——北韵金寿芳。”
“怪不得这夫人虽然目盲,言谈举止间却如此从容镇定。初次见我时,也见怪不怪,仿佛见到旧年相识一般。”沈雨笑闻言先是一怔,又疑惑道,“原来她竟然是北韵,可她贵为北系之首,为何竟是坊间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