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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教坊之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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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冰鹤闻言道:“其中缘由,我早先也问过师娘。只是师娘说,这其中颇多道理,她又懒得一条条来细细解释,便教我们一同问金夫人去。”
沈雨笑听了,便知道这是佟玉一贯的脾气,遂不多问,道:“那我们便先去教坊走一趟罢。”二人策马,一路往天街而去。
此时的天街尚未迎来它繁华的傍晚,仍然沉浸在悠闲的午睡气氛当中,丝竹之声概然不闻。苏冰鹤和沈雨笑来到后院,将马匹拴好,进到里屋,在帐房中找到了金夫人。
帐房设立在走廊的尽头里间,与外屋隔着一道花梨木镂空雕花花架,花架中有圆门,门上垂着精致剔透的水晶帘,丝线穿缀的粒粒水晶,随着午后的风也微有摆动,折射出七彩的炫目光线。屋里陈设雅致,窗旁屋角的香座中,焚烧着不知名的香料,纤细半透明的烟丝升腾而起,融化在明亮的光线中。怡然的气味时而飘来,亦总是淡淡的。
此时的金夫人眯缝着眼睛坐在屋中央的帐桌边,一厚叠账本的背后,似乎也睡着了,以至于苏冰鹤和沈雨笑进屋,她却能仍然端坐桌旁,一动不动。苏沈二人不忍打扰她的酣眠,便大气也不出,一齐到外屋的石桌旁静坐等待。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候,金夫人长舒了一口气,道:“冰鹤,雨笑,你们俩来了很久了罢,进来坐。”
苏冰鹤和沈雨笑相视一眼,知她醒了,二人连忙掀帘进到里屋。苏冰鹤拉着沈雨笑在旁侧的一张小桌后落座,方才笑道:“夫人,果然好耳力。”
金夫人笑道:“冰鹤,我虽然在这教坊中深居不出,却也知天下事。你们二人前几日一前一后相继离开了合肥,算来已经有数天了罢?”
“当真什么也瞒不过夫人。”苏冰鹤爽朗笑道,“实不相瞒,我和雨笑方才回到合肥,是奉了我师娘佟玉之命前来找夫人的。”
“佟玉?你的师娘?”金夫人闻言,似是很放心地淡淡一笑,欣然言道,“他们俩果然还活着。冰鹤啊,虽然你平素对自己师出何处缄口不言,我看你平时的言谈举止,加上武功路数,便猜得出你与南系的这对夫妻颇有渊源了。”
“冰鹤的师父,若也算得上是南系中人,那冰鹤可要称呼夫人一声师叔了!”苏冰鹤抱剑笑道。
“你师父可实在算不上是南系中人。”金夫人笑道,“莫说南系,整个世家也没有人用剑的,更没有人能对剑着了迷,到了你师父那种程度。他现在还好么?”
沈雨笑闻言就想起那剑冢里的疯癫老头儿来,哪里谈得上好?却听苏冰鹤道:“好着呢,夫人莫挂念。”
“你师父年轻的时候,行走江湖可是吸引了无数女子垂青的目光。”金夫人眯缝着双眼道,“不知多少女子为他寻死觅活,他却独独喜欢佟玉那丫头,偏偏佟玉又对他爱理不睬的。若说他们俩能安居度过十几年不入俗世的日子,还真是难以想象。恐怕除了和佟玉一起外,大部分时间他还得陪着他自己的剑过活罢。”
沈雨笑闻言心中一动,现实果真如此,难得金夫人足不出户,就料定得如此准确。苏冰鹤也苦笑道:“夫人说的是。只是以师父和师娘的性格,能够过这种相安无事的生活,已经可称得上是幸福了。”
“幸好他们二人有冰鹤你这样一个好徒儿,可聊解忧思。”金夫人叹道,“否则这十几年里,佟玉会把自己丢了儿子那笔帐全部算在季天佑的头上,他的日子恐怕会更加难过。”
“只怕是已经算在师父的头上了。”苏冰鹤道,“师娘师父虽然共居谷中,但已许久不曾谋面。师父现在整天把自己锁在剑冢里,神智也不是很清醒,特别是上次见到雨笑后,又似更重了些。”他本想报喜不报忧,被金夫人方才一说,知道也瞒不住她,索性就将真实的近况一股脑说了出来,道:“夫人与师父师娘是旧相识,自是了解此事的始末,可知有什么好的法子么?”
听苏冰鹤这祈求的口气,金夫人似乎是思考了许久,唇角慢慢地翘起,双眼也眯缝得更小了。沈雨笑和苏冰鹤惴惴不安地端详了半天才明白,她这个表情,是在笑。
“去帮他们把儿子找回来。”金夫人缓缓道,“这两口子还真是,丢了儿子,多出来找找便是,一年找不到,便多找几年,只要人还活着,总是会有线索的。偏偏他二人要躲在谷里相互埋怨。看来佟玉是真的不愿意见人,现在比年轻时候又越发的厉害了。”
苏冰鹤点点头,道:“听夫人言,似乎知道我师父遗失儿子的去向?”
金夫人道:“教坊是个所谓清正人士不屑于前来的地方,却也是一个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我常居此处,便可听到各种各样的轶闻传说,隐约有个猜测良久,但是前些天才肯定。你们走了之后,有天晚上谢宛湘来过。”
“王妃?”沈雨笑有些惊讶地道。
“谢宛湘来找我是迟早的事。”金夫人道,“她早就猜出我的藏身之处,上次来找我,只不过是佟玉带走雨笑的行为,她有所觉察。她来我这里,想探问佟玉的下落。我对自己所知道的只字未提,令她无功而返,倒是从她那里印证了我的猜测。”
“那我这位兄台现在何处?”
金夫人笑道:“说来你再熟悉不过。你们常常见面,来历却彼此不知。这孩子,此刻就在远不过几百里外,抗贼大营帐中,萧范的麾下。”
她这一说,苏冰鹤和沈雨笑吃惊不小,异口同声地道:“季文暄?”
金夫人笑道:“正是。”
沈雨笑震惊之余,料定此事也必定与世家有关。记起此行的初衷,她起身肃立,整衣再拜,正色道:“雨笑斗胆,望夫人告知此事来龙去脉,幸毋保留!”
金夫人摆手道:“雨笑请勿多礼。此事与你息息相关,事关世家血海深仇,我早当告知于你。”
“十七年前,也就是世家覆灭前一年冬,沈敏、季天佑、佟玉、还有你的姨夫洪堃,一行四人秘入魏地,辗转到达长安,于长安南五十里处入终南山。”
“终南山?他四人目的何在?”沈雨笑奇道。
“之所以要深入魏地,是因为沈敏奉了今上密旨,要去寻找两样玄家至为重要的法器——河图和洛书。而这两样东西,传说近百年曾经在长安、洛阳一带附近的山区中出现过。”
“原来如此。”沈雨笑沉思道:“这些古书都有记载啊,‘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据传是上古时候,伏羲行到了洛邑孟津,有龙驹背负天书浮出水面献给他,黑白点数共五十有五,叫做‘河图’。伏羲据此作八卦。
“又相传,大禹时洛水中浮出灵龟,背驮玉板,九宫横纵对角皆成定数,叫做‘洛书’。大禹依此治水,划天下为九州,定九章大法,作《洪范》。后来的周文王,以河图洛书加上自己的认识,便写成了《周易》。今上能让我娘亲花这么大气力去找,看来这些记载,还是真有其事。”
“果然是沈敏的女儿,”金夫人满意地道,“我一说便明白了。这河图与洛书上应天文下应地理,确实是重要的器物。”
“五行八卦之理,凡是相士哪有不知晓的。今上命令我娘去寻找这些上古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是为了摆设?还是他老人家认为凭借这两样东西便可安邦定国?若说为了两件意义不明的古器,就要世家去四个人冒性命之危,可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沈雨笑道。
“雨笑你修习玄术还是太浅薄。”金夫人道:“人若是学习一门学问到了一定的程度,便会想去看看它的渊源,知道它的本来面目,又是如何发展的。有的时候,能从其中悟出将来的发展规律。有时,也能从其中发现前人的演绎错误。这对于沈敏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她对于玄术的掌握,已经不在任何人之下。”
“所以,寻找河图洛书,实际也是我娘亲自己的意思,对不对?”沈雨笑问道。
金夫人颔首道:“正是。沈敏玄术精湛,深知其中要义,这也是今上选中她去执行此任务的原因。她接了密旨后,没有任何犹豫就前往了。考虑进入魏地,有很大的风险,所以要求带的都是武功极高,而又忠心不二的人,季天佑夫妇当时正好也在健康,就跟随她而去。此外,此行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便是为了世家的宝藏,所以沈敏考虑再三,还是带上了洪堃。”
“宝藏?”沈雨笑一怔,旋即莞尔道:“原来世家还是有些本钱的。听说我姨夫对金石可是精通得很,所以当年才能在淮南做大珠宝生意。可是这宝藏为何不在我大梁境内,反而要跑到魏国地面上去找?”
“此事说来话长。你可知道抚笛世家已经有二百余年的历史?咱们的师祖奶奶可是西晋朝洛阳人,名字已经无人知晓了,只知道有名号为绿衣舍人。她当年为了将自己所学武功乐技发扬广大,遂建立世家,一传就是这二百多年了。你外公沈端方,也就是沈敏的父亲,是世家的第十四代少主,传位于沈敏,便是第十五代。世家传位,当有一样信物,便是天音白玉笛。见笛,如见少主。但有人私底下说,其实世家传位的信物是三件,另外的两件因为容易引起武林纠纷,所以秘而不宣。这另外的两件,一件是天音笛谱,另外一件是藏宝密钥。后来晋室南渡,胡人盘据北方,中土南北分离。当时的少主带着这三样信物南遁,宝藏却带不走,因此留在了洛阳。”
“想必是找到了,才引起了这灭顶之灾罢。”沈雨笑叹道。她想起了世家的几千条人命,“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果真是巨大的代价啊。”
“事情的进展可不像你想的那样。”金夫人神色亦有些迷茫了起来,“他四人入了终南山后,便顺秦岭山脉的方向,往洛阳方向一路探寻。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因此这一路走得便特别艰辛。次年春天雪都消融了,他四人才回来。若说今上交付的任务,沈敏还真完成了,竟果真从终南山的冰洞和风洞中,分别找到了河图和洛书的玉版。至于季天佑,还有个意外的收获,便是找到了曲水旧祠,得到了一把难得的好剑,据他自己所说,叫做水心剑。”
苏冰鹤听她说到的水心剑,正是师父最爱的名剑之一,现在还悬挂于剑冢之中,遂道:“莫不是我师父经常称道的那把水心剑?师父说这剑还颇有来历呢,昔周公建都洛邑,因流水以泛酒。后来秦昭王也学着周公的样子,置酒河曲,见有金人出,奉水心剑曰,令君制有西夏,乃因其处,立为曲水。自此便有‘曲水流觞’之戏。这把剑的王者霸气,足以制服天下。”
“不错。”金夫人道,“这水心剑被你师父所得,倒是得其所了。唯一失望而返的就是洪堃,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
“没找到?那宝藏的传闻,竟不是真的么?还是因为大雪封山,所以没有找到?”沈雨笑也有些纳闷起来,因为既然传位要传密钥,这宝藏显见是有的。
金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宝藏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倒没人见过。但是传闻有时要比事实还可怕。他四人此去本是秘密出行,世家知晓此事的只有四韵和几位长老。冒雪进山,也是因为只有每年的这个时候,山中才人烟稀绝。但是不知道是何人走漏风声,弄得江湖上尽人皆知。本就有多事人有此猜测,见沈敏这次秘密带洪堃前往,心中便多了几分笃定。四人回来后缄口不言,众人便更加猜疑到宝藏的事情上去。”
“这岂不糟了,也不知道是何人多口。”沈雨笑叹道。
金夫人表情严肃地陈述了后来的事态:“是啊,其后这四人均遭暗算,先是洪堃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沈敏遇上了萧范,两人认识不久便成了亲。她怀着你,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年,临产却遭变故。季天佑和佟玉二人似有先知,回来后不久就双双离开世家,不知所踪。转眼一年过去,就到了次年的三月。就是那个三月……”
她空洞的眼神,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哽咽,却说不下去了。
雨笑见她神色有异,不明所以地和苏冰鹤对视了一眼。苏冰鹤轻轻摇了摇头,递了个眼色,让她先不要着急催问。
沈雨笑于是敛神静待。对于金夫人心绪激动的沉默,她能做到的,只有等。她沉默,雨笑可以比她更沉默。
果然,为时不长,金夫人便从自己的情绪中反省过来,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她试探地问道:“雨笑,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知道那个杀死你娘亲的人是谁,要如何对待此人?”
沈雨笑未料她有此一问,她想了想道:“雨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至于夫人提及的这个问题,雨笑真的还从来没有想过。可是想想,此人诛杀了世家几千人命,当真是罪大恶极,自当绳之以法,千刀万剐,方能洗雪这些人的冤仇!可是夫人,纵使这样,那几千条人命也回不来了。我娘她也不能再活到这个世上,和我相见。”说完她明亮的眼神中,又泛起些许失望之色。
“是啊,不管怎么样,那几千条人命是回不来了。”金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道:“雨笑,作为世家的幸存者,我有义务告诉你真凶是何人。可是雨笑,你能否先答应我两件事情?”
“夫人请讲。”沈雨笑正色道。
金夫人闻言,眉头皱了皱,蓦地从帐桌后站了起来,扶着桌角踉跄地走了数步,从桌上摸索到一个长条形的锦盒,有些僵硬地迈到了沈雨笑的面前,颤巍巍地双手奉上,道:“第一件事情,是请雨笑你接受此物。”
雨笑疑惑之下,伸手接过。打开一看,那锦盒里却是一支雪白的玉笛,修长润泽,质若凝脂。在笛尾以梅花小篆镌刻两字:“天音”。
“天音?”沈雨笑反应过来,惊道。
见笛,如见少主的信物——天音?
“属下金寿芳,见过世家第十六代少主!”金夫人竟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下了。
雨笑大惊,赶紧抢上前,搀扶住她道:“夫人这是作甚?当真要折煞雨笑么?快些起来!”
此刻的金夫人,饱经沧桑的面孔上却是一副物归原主的表情,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抬头朝着雨笑,拉长了声音,音调不高,语气却近乎是嘶喊地道:“少主!这笛子本就是属于你的!属下对不起你,对不起世家啊!”
沈雨笑和苏冰鹤相视,疑惑不已。苏冰鹤忙走过来,二人一齐扶住金夫人道:“夫人,且先起来再说。”
金夫人却似乎是下定决心要长跪不起,神色郑重地道:“少主,我不会再起来了。”
雨笑不解地看着她。
“少主不是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么?杀死你娘亲沈敏的人,不是别人。”她似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出下面的话:“沈敏,抚笛世家第十五代少主,乃是死于我金寿芳之手!”
一语既出,沈雨笑和苏冰鹤同时惊呆了。
沈敏,是金夫人所杀?
沈雨笑吃惊之余,有些艰难地问道:“夫人,竟然是你?”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苏冰鹤忙在一边道:“夫人,有话好好说,莫要和我们开这么大的顽笑啊!”
“我不是在开顽笑。”金夫人悲痛地摇头道:“我在此伏罪,求少主赐我一死,抵了我的罪孽!你若是答应,我立刻自戕,了此残生!”
苏冰鹤皱了皱眉:“夫人,不管你是否真凶,起来说话。你这样跪着,让我们这些小辈如何自处?”
金夫人叹气道:“冰鹤,不是我胡闹,我实在是罪大恶极。这一跪,倒跪得轻松,再也不想起来了。我想就这样跪下去,也许少主的心里会好过些,我的心里也可以好过些。若她恨我,便可亲手杀了我。”
沈雨笑瘫坐在一边出神,也似乎是极大的不相信,自言自语道:“是你?怎么会是你?”半晌,她猛然醒悟了什么似地转过头来,目光锐利地盯着金夫人神色全无的双眼,大声喝道:“夫人,为什么会是你?”
金夫人冷笑一声道:“为了权利,为了宝藏,我要杀她,可不止一个理由。”
沈雨笑冷冷地瞅着她,道:“那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是你杀了她?”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活够了。”金夫人有些心碎地淡淡一笑道:“少主,你不要以为一个教坊女子的人生,能有多么精彩。那些精彩,都是活给别人看的。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更是如此,并不因为我是北韵而能有什么改变。这些年来,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是我的女儿,而另一个,是我的悔恨。如今见到了你,告诉了你,这悔恨之路便走到头了,要如何报复就随便你罢。”她想了想,补充道:“但是求少主你务必善待金凤,我的女儿。我唯一心里放不下的,就只有这个女儿。”
沈雨笑瞳孔骤然缩小,她望着屋角香座中冒出的烟丝沉思片刻,整理了一下衣襟,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夫人言词恳切,情颇感人。可是雨笑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
金夫人冷笑一声,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一遍么?我要杀她,不止一个理由。”
“说得不错。”雨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已经开始飘落的黄叶,幽幽地道:“夫人要杀我娘,可以有很多理由,一千个,一万个。但是夫人为何要蓄意掩盖那条最无心的理由,而不惜编造这些谎话呢?”她走到金夫人面前跪坐,道:“夫人侠义心肠,天下皆知,如何会为了一己之私,杀了我娘?若是真的做了,又为何一定要告诉我?又为何一心求死,掩盖那背后真正的主谋,为他脱罪?”
“少主你说我是侠义心肠?”金夫人有些自嘲地道:“若是侠义,为何总是办成坏事?”
“‘如水温润难惊扰,似海深情今笑痴。’”只听得沈雨笑轻声吟道。她音色柔和,那字句却怎么听都刺耳锥心。
金夫人脸色骤然一变,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却被雨笑看在眼里,她恭敬地对着金夫人一叩首,叹道:“迫不得已提起夫人的伤心事,雨笑得罪了。雨笑想,夫人极力遮掩,恐怕我娘亲的死,是与此人密切相关罢。”
“果然是沈敏的女儿,推理判断完全不受他人左右,当真是做少主的好材料。”金夫人叹道:“我袒护此人,不是因为我年轻时候一时糊涂,而是因为他是金凤的爹爹。至于我,也并不是全无过错。若是我不盲目相信此人,沈敏也不会死,世家也不会有今天。所以我恳请代他受过,少主,若你见到此人,答应我,一定要留他性命。这便是我求你的第二件事,若你答应,我便告诉你事情的始末。”
沈雨笑望着金夫人期待的样貌,心里百般滋味翻涌,正色答道:“念夫人如此恳求,我可答应夫人,保留他的性命,让上天责罚他罢。雨笑手无寸铁,不这样又能如何呢。雨笑此来,只为了求一个真相,至于少主之位,请恕雨笑无能,恐怕难当此任。这玉笛请夫人留着,择善而与罢。”言毕将那笛子奉上。
“这笛子,应当是属于少主你,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而是沈敏去世之前交代的。”金夫人见她坚辞不受,只好变着法子地劝说道:“现今世家衰败,少主在此时刻接替此位,并不是接受了何等的荣耀,而是接手了重振世家的重任,是个烂摊子。我奉命将这少主之位传袭给你,其实,是给你和冰鹤添麻烦来了。”
沈雨笑见她正说反说都是一个意思,只好叹道:“事情正是如此。雨笑自知无才,根本无法担当这一重任,夫人还是将少主之位传于别人罢。”
“少主你只知道推辞,莫非是以为世家还有几个有能耐的人?”金夫人摇头苦笑道,“这抚笛世家原先并无多大规模。第十四任沈公,也就是你的外公接位时,广纳天下贤才,才得以在十年之间壮大起来,成为江湖上最大的乐人组织。待沈敏接位之后,又从杰出乐人中遴选四韵,分别统领四系,分理横管、纵管、横弦、纵弦四个部分,横管为笛,纵管为萧,横弦为琴,纵弦为琶,其中横管为乐中之首,代表乐器便是这天音白玉笛了。”
雨笑听罢道:“原来四韵的分工这样严格。若不是听夫人你这样说,我可是断断想不明白的。”
“可是沈敏还有她高明之处。雨笑你要知道,我朝普通百姓忙于种田谋生,并不修习乐器。自操丝竹之人,除了高高在上的士族大夫,便是温饱难足的乐人艺伶。这些人有的在朝,有的在野,性情不同,地位不一,如何能拉拢到一处?因此沈敏想了个万全的法子。谢宛湘是名门出身,又善于词令,因令为西韵,主贵族,也负责和朝廷的联络走动。佟玉是沈敏的旧年好友,因令为南韵,主隐士。她自己作为东韵,是世袭的武林中人,遂主江湖。她选我作北韵,主教坊,即是要管理这天下的闲散艺伶了。”
难怪世家可以发展光大,原来是因为排除了门第之见。“这个法子,委实妙啊。”雨笑应和道。
“当年世家和朝廷不和,谢宛湘一派多是皇亲国戚,望风倒得最快。南系隐士力量分散,而且既是归隐,又没那份心,久而久之世家的意识便淡化了。东系我就不说了,这次祸事,死难的几千人,实际多是地处本部的东系。而世家力量保存最完整的,就是北系了。”金夫人神色坚定地道,“地位低下,没有遭人暗算的资本,却有希望世家庇护的愿望。因此,今天我说这话,不光是为我自己求的,也是为了天下受苦的乐人求你,希望你能答应!”
雨笑闻言就有些明白了,笑道:“原来如此。雨笑虽然不才,但是以雨笑是沈敏的女儿这一条,在武林中还是有些号召力的,可是这样?”
“也不全是这样。”金夫人笑道:“少主的心智性情还是很令人放心的,定能不辱使命。”
“既然如此,那我有个要求。”沈雨笑道。
“少主请讲。”
沈雨笑早就觉得她一口一个“少主”叫得不舒服,何况还有苏冰鹤在侧,遂笑道:“这笛子是我娘亲留下的,那我便收下了。但是我请夫人传话北系,我要立条规矩。以后,这见笛如见少主的规矩需要改动。试想,笛子再名贵,终是一件器物,若是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这规矩争如没有。还有一事,便是请夫人不要叫雨笑什么‘少主’,叩拜之礼节也一概免去,世家之人也都是如此。雨笑一个晚辈,实在是受不了这些。夫人贵为世家元老,阅历丰富。金凤也精明能干,可为左右。这样罢,我写一纸任书,指明夫人为元老,金凤为少主,世家的事务,以后便交于夫人和金凤打理,若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要打我娘亲的名号也无不可,雨笑能帮上的忙也就这些了。”
金夫人闻言便知雅意,淡淡一笑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还是叫你雨笑。雨笑你三言两语,意思之中,还是将这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只是我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又有残疾,行事力不从心。金凤这孩子,性情又有些毛躁,如何能担此重任!”
沈雨笑见她说话时语气轻松,知道她实是同意了,遂含笑和苏冰鹤对视一眼,道:“雨笑不想做什么少主,只想和冰鹤在一起过普通快乐的日子,纵使黄金万两,权倾天下,都不想交换。只是夫人如此恳求,雨笑愿意拿这个‘沈敏之女’的名头给夫人一用,借以号令。夫人就成全了雨笑罢。”
“雨笑你自跟了师娘,别的没学会,却学了这懒管事的习惯。”苏冰鹤笑催道:“折腾了这大半天,我们想问的事,夫人还是赶紧告诉罢。”
“好。”金夫人道,“便从你娘亲的过世说起。最后她确实是逃到我这里,重伤不治,不久便……临走之前,她告诉了我她在终南山之行的细节,也说了那一年来彻查的始末。”金夫人顿了一顿道:“原来……她根本是什么都知道。那一年她以一己之力,做了很多事。”她的语调变得遥远起来,仿佛穿过时间回到了多年前,而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年轻。
十七年前,终南山。
“沈敏你有没有弄错?”季天佑边走边调侃道:“这里雪积得足有十丈厚!你真相信那皇帝老儿的话,能从这里翻出那见鬼的玉牌子来?”那时候的季天佑,谈笑之间英气逼人,果然是美哉风仪的少年,只是他的贫嘴似乎从那时候便开始了。
这时候,前方一个身形凝练的黑衣女子闻言站住了,端详四周,头也不回地道:“我肯定就在附近。很多线索指示,河图和洛书就是在这一带。”
一旁的佟玉道:“沈敏说的不会错的,我们再找找看。”说着回头喊道:“洪堃!你能不能走快点?!”
“急什么!”队伍最后面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子喘了口气,摆摆手道:“你们三个走得倒是快,找到什么了么?这找宝贝的事儿,就得慢慢来,不能着急,急躁不得!”
“是急躁不得。”季天佑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兄!你大可以在这儿继续磨蹭,直到我们先都冻死,宝贝可就归你了!”
“少开顽笑!”洪堃无暇理会他,不停翻动四周的矮树丛,又用拐杖敲敲地面,自语道:“奇怪了,地脉到这里中断了,怎么没有入口的迹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