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24、太傅（二）

　　将军府的门童一见谢尘，堆上笑脸：“谢大人，您找我家主子来啦，他在屋里呢，小的这就去通报。”
　　谢尘提了袍子就往里走，脸色发青，门童不敢拦他。
　　“尹千钟，你快出来。”谢尘这些天没少来将军府跟尹千钟对弈，路也熟，三两下拐进他卧房，推开门便直呼其名，简直是上门催债来了。
　　尹千钟询问地看他。
　　“袁太傅可能中了毒。”
　　尹千钟不假思索地问道：“消息可准？”
　　谢尘答得比他问得还快：“十有八九。”
　　尹千钟边扣纽子边和谢尘往外走：“还有救么？”
　　“蜡骨草无解，只能饮水冲。不知他服毒多久了，如今唯有一试。”

　　皇陵离京五百里。尹千钟的马名唤龙飒，跑起来很野，不用一天便可抵达。
　　谢尘会骑马，可这样玩命地跑还是第一回，三月天里的风刮得他什么都听不见了，眼睛也睁不开，只能伏在尹千钟背上。尹千钟让谢尘坐在身后，叮嘱他抓好了自己，便疾驰而去。
　　出京路上一路畅通，可到了皇陵附近便开始频频遇上关卡，自然都是孟暄手下的人，不肯谢尘与尹千钟过去。对于那些忌惮自己而不敢多加阻拦的，尹千钟撂两句狠话吓唬吓唬就完了，但大多数都是铁铮铮的汉子，说陵寝重地，没有皇上手谕，一切人等皆不可擅入。这时候，尹千钟便干脆硬闯。兵将们拦他不住追他不到，脾气上来管你什么大将军还是通政使司，照样射。谢尘瞥见身后人人弯弓满弦，下意识低头闭上了眼睛，尹千钟却单手一按，翻身换到谢尘身后挡住他，跃马扬鞭。
　　风里像藏着刀子，割在谢尘的脸颊和耳朵上，而束发的长带早已不知去向，鬓丝乱舞。谢尘被尹千钟单手圈在身前，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只听倏然羽矢破空而来，尹千钟挥刀将其挡下。清脆得叫人心惊。身后的士兵见再也追不上了，只得恨恨返回，在空中升起一颗明亮的火弹。
　　尹千钟枪烟炮雨地习惯了，这也许不过是场不值一提的小试牛刀，可对谢尘而言，却是出生入死的波澜，一脱困便马上问他是否受了伤。
　　尹千钟笑，说怎么可能。
　　谢尘这才将提起的心再揣回去：“如果我是骗你的怎么办？你为何这样相信我说的？”
　　尹千钟放慢了速度，另一只手也绕道前面，低头看谢尘。他方才紧抿着唇，目光炙人，现在却换上了一副平常的表情，英气里带着难言的平和:“那你呢，你又为何一出事便来找我？”
　　谢尘将碎发拢至脑后，不答。
　　尹千钟见谢尘沉默，又自顾自问道：“你不曾对我说过谎吧？”
　　谢尘单是摇头。夜深了，风却停了，尹千钟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耳畔发间，棉絮一般扯也扯不掉。
　　“我听说谎话那东西，起了头便看不见尾了。你往后也不要对我说谎，因为我一直信你。”
　　龙飒更加放慢了脚步，歪过头去动了动耳朵，像在等着谢尘的回话。
　　谢尘见避无可避，索性转过身来，单手撑住尹千钟的胸口，直视他那双永远神采飞扬的眼睛：“好。”
　　不待尹千钟敦促，龙飒长嘶一声，飞奔而去了。

　　皇陵有重兵把守。这夜望见远处天边一道道火弹升空，且愈来愈近，均不敢轻怠，排兵布阵，肃然无声。拔刃张弩之际，忽见远处一人一骑顷刻到了眼前：“尹千钟在此，叫你们阮郡尉出来见我。”
　　领头一个下级军官带着众人下马，问道：“是尹将军啊，不知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今夜有大队人马破了重重守卫正往此处来，还叫嚷着要杀袁大人，我正巧离京，听闻此事便快马赶来。”尹千钟边说，边掏出军令以示真身。
　　那下级军官隐隐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而之前尹千钟指名的阮郡尉这时出来了，见到尹千钟跟见到救星菩萨一般：“尹将军啊，您来得真是太及时了，皇上三申五令要我看好袁大人，可他这些天日渐消瘦，下官真是束手无策啊，今晚又有贼人来袭，下官险些就要辜负皇上厚望了。”
　　尹千钟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听他说完，才道：“此次我也不过是偶遇，并未带兵马。一会儿那大队人若杀过来，该如何保全皇陵工事，如何保全袁大人，还需从长计议。”
　　那郡尉是个出了名的长腿，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就夹尾巴逃，皇上相当烦他，却因他是宫里阮美人的堂兄，无奈之下封了他个虚职，今次又将他调来监工，这才安生。这人听尹千钟说得这样置身事外，差点没去拽尹千钟袖子，急急道：“尹将军，您可别啊，千万想个法子出来，下官一切照办。”
　　尹千钟略一沉思，计上心头：“这些人要杀的是袁大人，不如这样，由我将袁大人带到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诸位死守皇陵，就说袁大人被我不知带去了哪里，他们势必会分散人马，这头的胜算便多了。”
　　阮郡尉丝毫主见没有，点头如捣蒜：“这法子真好，我已命人去叫袁大人了，他一会儿就能出来。”
　　“阮大人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啊。”尹千钟微微扬起了唇角。

　　晗时露华。马车里，袁康喝了些谢尘递来的水，便沉沉睡过去了。
　　谢尘又看了袁康一眼，掀开帘子，弯腰出了马车，在赶车的尹千钟身边坐下。龙飒原本漫步在尹千钟身旁，这会儿见了谢尘，绕到另一边，用鼻子顶了顶他。
　　“袁大人怎样了？”尹千钟问。
　　“睡下了，”谢尘亲昵地拍拍龙飒，“他瘦得都能被我提起来。”
　　“外面冷，你也进去歇会儿吧。”
　　谢尘摇头。他重新束了发，不过只把两鬓附近的头发绑在脑后，这样无论枕靠何处都很自在。而在尹千钟看来则相当新奇，他没见过谢尘如此打扮，还挺标致。
　　“睡不着，还不如想想回去如何面圣。”
　　“有我在，你怕什么。”
　　谢尘却像没听见他的话，指着天际乍现的一抹鱼白：“你看，日出！”
　　尹千钟笑：“嗯，天亮了。”

　　因回京无法儿再走官道，三人在山坳间穿行。这地方山岭夹峙，有如天然的奇门遁甲一般。尹千钟却丝毫不带犹豫，他说天下地形少有他不识的，谢尘也便放下心，不过因为担心颠簸，马车走得还是很慢。袁康除了强打精神吃东西喝水外，其余时候都在睡。可见京城里关于袁康形容枯槁的传闻，都滞后了许多。
　　“你怎么总爱坐在外面吹风？进去不好么？”尹千钟几次劝谢尘无果后，颇好奇地问他。
　　“里面没人陪我说话，呆着多无趣？”谢尘使坏地在龙飒耳侧别了朵野花，却叫它愤愤地糟蹋了。
　　尹千钟不满地瞥了谢尘一眼。他在外面也不跟自己聊天，只一味与龙飒玩。
　　“你可知，我初入仕途之时，袁太傅为何要说我迂腐？”谢尘看着龙飒，话却是对尹千钟说的，“那日，万岁爷于御花园设鹿鸣宴，赐天子门生……”
　　尹千钟静静看他，生怕打断了他的思绪。从前都是尹千钟想让谢尘多说些，谢尘千方百计地避开，如今尹千钟不再问，谢尘却挑起了话头说给他听。这又是一桩新鲜事。

　　谢尘第一回进御花园，宛若踏入仙境，宫娥巧笑，金樽银勺，好一派奇象。但这些东西并不过他的心，看过便算了，只等孟暄开饭。可等到吉时都过了，孟暄仍未露面，谢尘头顶三枝九叶，身披大红花带，僵着身子端坐人群之中，无聊至极。
　　夺得榜眼的那位听说有个当大官的爹，出入宫廷酒宴也属常事，接洽得滴水不漏。这厢见谢尘不说话，更是意气风发地过去，与谢尘道了声恭喜，就开始问起他父兄高就，这段时日居于何处，酒席要在哪一家楼里请等等。谢尘抬起眼皮子瞥他一眼，继而又垂了下去。不答。

　　“我听杜卓说过：湖州府谢尘照了文曲星的光，害得当年的热门屈居榜眼，自己独占鳌头。他挤兑你不奇怪。”尹千钟不自觉插了一句。

　　正当那榜眼脸色变换之时，忽闻一个外帘官与袁康寒暄，说什么今年可谓龙虎榜，新科进士个个都笔底烟花云云。袁康却一声冷笑：“只可惜有些人却是绣花枕头，作文炳烺，做人却是迂的。到底根基在那儿呢，跟那些名门之后比起来啊……”
　　谢尘心领神会，忽然刚反应过来般从椅子里跳起来：“这不是盐运使大人家的展公子么！幸会幸会！”
　　榜眼脸上又起了笑意，心说此人不过是个傻子，不足挂怀。
　　而另一头，袁康见谢尘慧根极高，深深叹了口气。于是，整个鹿鸣宴上的人全知道袁康所指何人了。

　　“我那时还不晓得袁太傅是哪位，他之前也没见过我，却摸透了我的性子。他知我定不会与你们王爷亲厚，而万岁爷身边的一群朋党又是那般，将来我必然失意。”一年前的事，谢尘说起来已颇有些缅怀了。
　　“袁大人在朝三十年，眼光自然比寻常人准。”尹千钟赞叹。
　　“他本可以冷眼旁观，却多事提点了我，叫我免去许多麻烦。”
　　尹千钟换了个姿势，他随意倚靠在车上，一条腿高高架起，托着执鞭的那只手，偏过头来看谢尘：“因此你便可奋不顾身了么？”
　　“人命关天，”谢尘笑了笑，“何况在那朝廷里不求回报地帮我的，他是第一个。”
　　马车行到了一处岔路口，尹千钟勒住缰绳。他用马鞭指着正前方的路：“这是回京城去的路，” 再指一指左右两边的分叉道，“这是去西北的，这是去东南的。”
　　谢尘不解。
　　尹千钟又道：“谢尘，你记得这两条路，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