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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特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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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无法面对岳云的目光,我在翌日便下令拔营启程,逃也似地离开了鄂州岳家军驻地。一路上暑意正盛,我却浑然不察急匆匆只顾赶路,生怕一驻足,便要回望马后叠嶂山峦间,悠悠白云浮。
唯一稍感宽慰的,是皇城司密探传来消息,刘氏并未忘记长子生日,云儿得到了母亲亲手缝制的衫袜一套,针线密密,显然用心准备了良久。听说云儿捧着衣衫舍不得撒手,半响后,埋头紧贴脸颊微微哽咽----或许幼时,他就这般依偎着母亲撒娇?
佼佼少年心头挚诚之爱,被我故意歪曲抗拒。他定是愤怒又委屈,可又能与谁说明?
我惨然自我安慰想,这一生,云儿有母爱相随细腻慰藉,慈母怜子如沐春晖,可算是,对他的一点弥补吧?
六月流火煎熬一路,御驾最终回到了临安城。这个时令,满城凌霄花本开得绚烂,只是一场骤雨,落花委地,被进出城门的车驾銮驾人马践踏得滑腻成泥,面目全非。我见了,平添一抹抑郁。
回到福宁殿,更遇上连日暴雨不断。琉璃檐瓦下挂着长串水珠淅淅沥沥连绵不绝,我怔怔听着雨声,无意却望见了,窗外茶花一树繁茂,虽然不见了花骨朵儿,但满枝绿叶苍翠英挺,压根无谓雨水鞭挞,如此茁壮生命力,只怕年末时会开出更加耀眼美丽的花?
我鼻端发酸,心中越发难舍,可最终,我瞪眼仰望熟悉的四方藻井,目光模糊飘忽,涩声自语道,“你是要害死他吗?莫要忘了,上辈子临终前的誓言!”
再度决意不给岳云纠葛的机会,只是心中空了一个大洞,我惶然寻找填补----可他的胞弟岳雷如今也在鄂州陪伴病重的祖母,我纵然想执子之手亲自教导,也没机会。
无计可施,只得奋力埋头政务。拉拢吐蕃大理,埋长线暗坑倾覆西夏,和金人不共戴天你死我活,国策路线都和前世没多少区别,我再生一次仍为赵构,更加得心应手。
这辈子,同皇权一样被我牢牢抓在手里甚至更发扬光大的,就是大宋的特务情报机构。宋代特工虽然不比后世东厂锦衣卫闻名于世,但早在开国皇帝宋太祖宋太宗时期,大内就有近万特殊人物直接为皇帝打探各种消息,一代代沿袭下至今,那种将某大臣昨日晚宴吃了些什么讲了些什么客人位置刺探得一清二楚的能力,足以担当后世特勤机构的榜样楷模。
万籁寂静夜,我独坐灯下,翻阅记录的朝臣家事琐事,实在是将空虚寂寞二字演绎到了极致。
哦,有意思。我掂起一页,挑眉细看。
----秦桧家中,河东狮吼。
那王氏是个厉害货色,将宅内某婢女连同她与秦桧生的儿子一道赶出了府邸,一文钱一个包袱也不许拿。她自己生不出儿子,却硬是过继兄长家小妾的孩子为秦家后嗣。那秦桧也只好唯唯诺诺应了。做女人能拿捏丈夫到这地步,够本事!
不过……转头再一思量。或许秦桧是有意放纵妻子。这老家伙太清楚皇帝最忌讳的是什么,五分真心五分做戏做出这惧内的模样来,便会让人指指点点小瞧了,一个连自己的骨肉后嗣都不敢维护的人,还能有什么违逆的胆子?
我撇撇嘴,再看王氏履历,见她是北宋丞相王珪孙女,端得是书香门第清贵仕女,忽然记起一事----可算又找着转移心思的目标了,当夜,果断安排不提。
绍兴十年的七夕将近。天上的牛郎织女渴慕跨过银汉迢迢相聚一刻。人世间的天子则坐在富丽堂皇的内殿,夏日的穿堂风将幕帏吹拂得飘飘然,皇帝身着轻薄缂丝袍,衣袂翻飞,真有琼楼玉宇,凌风归去成仙之感。
我却无法超凡脱俗,只因为怀里,揣着一封从鄂州送来的上书。
屏息展开细看过这官样文章。岳云用了君臣奏对的格式,硬邦邦只说祖母病重,为侍疾请暂缓调驻镇江。
我阅之先愕然,再无奈。
他曾流露过,想离开鄂州父亲大营,率部另立一地经营的心思。我封他镇江开国爵位,也是这个缘故。镇江顾名思义,地踞雄势扼守长江,又毗邻临安富庶繁荣,正是上上之选。可是,什么时候想来镇江完全都由云儿定夺,我何曾有下旨颁布调令的意思?云儿送上这么一封公文函件,意图竟是傲然告诉我,别忘了,他迟早要来镇江,虎视眈眈距离我更近。
浓墨重笔力透纸背,宛若宣言,他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所追求。是了,我撑额苦笑:赢官人之所以是赢官人,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心志坚毅又怎会退缩?
这封战书在我怀中散发墨香,韧性不折,真如捧了一颗滚烫赤子心,咄咄逼人至纯至烈。
但我终究心如铁石,提笔回曰,装腔作势还期盼岳飞看到。
“无妨,朕打算先在镇江给应祥你营造宅邸,待选址再用心建好了你再来正合适。莫要推辞,好男儿成家立业,两者当兼顾----霍去病虽然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却不膝下也有个儿子?”
狠着一股劲头写完。抬眼望,凤凰山麓苍翠层叠,绿色深浅浓淡不一,但上头的蓝天却是浑然一色,画龙点睛般生出悠悠洁白浮云,清澈深远。有一种看似触手可及的美丽,却永远也不能沾染,谨记,谨记!
七夕过得索然无味,虽然尽力控制,我神色间也免不了带着郁郁,本当庆幸这世上没几个人知道真正缘由,但也正因如此,无人能开解。
当榴花绽出青红果实垂弯了枝头时,我之前安排的事有了结果----作为天子近臣的秦桧入宫汇报一桩,旁人看来无疑代表秦桧秦家势力日盛,威风了一把的官司。
秦桧妻王氏的表姐,将自己的丈夫告了要求离婚。宋代律法,男子可休妻,女子若要主动离婚,哪怕告发丈夫有罪,诉讼成功也得坐牢两年。但秦府出面,妻子只在牢中呆了半天便被接出去,丈夫则被罢免官职后痛打一顿,立判离异,赔偿妻子黄金一百两。
但这位妻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女词人李清照。她原配丈夫已病故,现在这个,则是心术不正且有骗婚嫌疑的第二任张汝州。秦桧乃是得了我的明示,出面干涉。但因此事,朝堂内外那些一味男权自高无上的老正统们,把秦桧明里暗里骂了个狗血淋头,更有几人联合起来要参他枉顾律法---真是枉担了权倾的名声。
我放下薛涛笺,那胭脂色的纸上,有瘦金体写的一句李清照旧词,“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从前不懂装懂只夸奖词人写得好,如今身临其境,才知字字珠玉出肺腑。
秦桧与我见礼后,我将小笺压在瑞兽镇纸下,赞道,“朕读了几首李氏写的词,真真婉约动人。她虽为女子,才华却堪称盖世。此官司一了结,她欲如何度日?”
秦桧道,“贱内询问过,李氏大约是想暂居临安城。”
我皱眉道,“她膝下无子无女无后嗣,虽有弟弟李迒照料却也不尽如人意,朕不忍见她孤苦伶仃终老,不若进宫来,教习宫中女眷诗词歌赋,一道钻研金石书画吧。”
秦桧立即叩谢恩典。回家后又通过妻子王氏说动了李清照----这一世,皇帝坚决主战,秦桧也没做出要被唾骂千年的罪行,李清照便并不反感憎恶表姐一家。
这位历史上著名的才女,在年近半百时,终于又迎来了人生的一个高峰,皇帝诏命,特封为博雅楼主女博士,同郡夫人诰命,常驻宫中陪伴宫眷。
她年轻时,闺阁少妇情怀总是诗,慵整纤纤手,却把青梅嗅。深宫中的女子极爱这调调,博雅楼中,粉黛络绎不绝,请教拜师。
李清照阅历不凡,遭逢国家双重变故连连,最终好容易安定下来,她大度平和的外表心态下,却也不忘靖康奇耻,盼望北伐复故都----抚养着内定下一任皇帝伯琮的柔福帝姬,很是和李清照志同道合,关系最为亲近。
尘埃落定,李清照在宫中如鱼得水,连带着秦桧更是水涨船高,升迁负责经济一块的副相参政职位。当然,李纲十年为相,只要他不死,位置巍然不动如泰山,待到他这一辈过去,年轻一代的韩彦直等也已成长起来,接手宰相之位顺理成章。
我对未来的谋划光明正大,朝中上下都知我极爱岳家和韩家的下一代,接连委以重任而他们也从不辜负。其他世家重臣见状,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更有心的,则开动脑筋钻营起来。
杨沂中也是皇帝的宠臣之一,与京中各家素有来往,但八月中秋时,他单独给秦府发了请帖,邀秦桧过府赴宴赏月。我得知此事,心思一轮让皇城司密探详实打探。
果然,那日在杨宅发生的事情,很是有趣玩味。
秦桧从金国逃来且带着奸细的嫌疑,这么个人物在短短几年中却得了皇帝的青眼,无论正史还是穿越,他本人都确实最能领会钻营皇帝的喜好。于是,待酒过三巡,杨沂中将自己膝下五子唤出,说是官家有旨意,从世家子弟中,挑优异者为殿前司侍卫,我这当爹的不好偏袒谁,不若请秦大人担当考核,看看他们谁最适合伴驾?
言下之意,是眼红岳家有岳云这么个盛宠的顶梁柱,自家也想效仿,谋个后世数代恩泽绵长。
杨沂中的儿子最小的十四,最大的二十三,身为将门之后,无论嫡庶个个也都可称得上文武全才。秦桧上下扫过几眼,夸奖了一番,只说得子如此,杨大人高枕无忧,任何一位公子进宫都相宜。
杨沂中笑到,小孩子毕竟年轻不懂圣心,届时还请大人提点几句。说完自是奉上礼单。
秦桧含笑纳了,双方正愉悦继续吃酒,下人来报杨沂中,有人上门来送东西,拖家带口说是老爷的三伯伯,如何款待还请老爷拿个主意。
杨沂中略一思索道,或是我老家族伯父,我前年在老家添置了些祭田私产,交由叔伯们打理,想必是为此事而来,先安置在南厢房。
秦桧笑道,既是杨大人长辈,眼下接风宴也当得。不若请来一并上座。
于是,风尘仆仆身为平民的杨家族伯,牵着自己的小儿子就这么出现在杨府华贵富丽的宴席场上,这对父子虽然衣着简朴却不卑不亢,大方表明来意:田地所产已折合成易携带的“现钱关子”,物归其主。
杨沂中身为高级将领,开国绵延至今的门阀世家子孙,新置田庄大都在临安天子脚下,有近万亩。老家一番安排无非是借祖产祭田之名给自己一脉留后路,自然不将这点钱财放在心上。但见亲戚赤诚不贪,也和颜悦色招呼招待,不失后辈礼数。
而秦桧,借着皎洁月光,仔细端详那个年方十岁的孩子,人守礼站在父亲身边,一双眼瞳乌溜溜好奇对视众人,半点不怕生。
秦桧呵呵一笑,掂须对杨沂中说道,“或许杨家烈火烹油的前程,就系在这位小公子身上。老夫断言,若送他进宫伴驾,造化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