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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自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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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杨沂中言及,自己府邸有一株百年桂花树,开得一树好黄花,飘香满街时,我已心中有底,凤眼微睐,顺水推舟地表达了自己想微服驾临观赏一番的愿望。
在一个无需登殿视事的秋高气爽日,我轻骑便装,由御营制统亲兵侍卫护送,抵达了城南富豪区的杨家宅邸。
乌头正门大开,阖家老少跪在香案后接驾时,我扫了几眼杨沂中的儿子们。还真如秦桧所暗示的那样,个个看着精神,却无出挑鹤立鸡群之处,送谁进宫都一样。
再暗自数一数衣着华丽的妇女们,他正妻是诰命,霞帔大袖,头戴假髻,领着几个身着直帔的年轻女子头也不敢抬。无论是杨家的儿媳,还是小妾,个个衣绫罗富丽,鍱金花于珠履。二八年华,绽放肆意。
我点点头,对比般迅速想起岳飞家训----这世道,女人喜欢打扮是天性,连丝绸都不能穿,更别提精致首饰了,这样出门交际真难堪----哼,当然岳飞是想不到这些事的。
在心中冷笑一个。要不是,我早知岳飞他是什么人物,单凭他口口声声因太上皇太后娘娘都在北国受苦,所以家中女眷当衣着简朴这点,就是在啪啪抽皇帝的脸:你一个外臣,干嘛比人亲儿子还积极标榜?
眼前,杨家人山呼万岁万万岁。再三叩拜毕恭毕敬。
满腹牢骚暂放,我面上浮现笑容,亲自扶起杨沂中。他躬身再一请,蔡公公一挥拂尘,迈步走先,杨沂中再跟着迎我往内走----这么有眼力见儿,努力投皇帝所好的臣子,怎么都得厚待几分。
我饶有兴趣地观看沿路。宋代豪宅,前堂后寝,以穿廊相连,两侧为耳房或偏院。我踏入第三重堂屋前,鼻端便已嗅得桂花香,待到了后室,外堂正是一株开得灿烂的金桂树,满枝梢的锦簇甜香,闻之几醉。而内间,一排轩窗明亮敞开,清风吹来,簌簌黄色小花如细沙落满一层案几,雅致怡人。
不由得暗赞一声,立即又动了念头:若是,在云儿的府邸也种上这么一株桂花树,秋日他睡着岂不是满梦香甜,鬓角发梢,都沾染味道?
还要凿鱼池,搭葡萄葫芦丝瓜架,燕子衔泥在梁上筑巢……
停!停!
我深深呼吸,面上带着和询微笑,集中注意目视杨家端上来的精致吃食:桂花收拢了,一朵朵仔细剔去花蕊,搁乌梅,蔷薇露,三蒸三晾后做成糖片,盛在青瓷盘中很是漂亮。
小蔡按规矩,先用银签试了,再自己尝一块,另取一块递给杨沂中,见他爽快吃了无异状,方才放心让皇帝食用。
我无谓品尝着,心中纳闷杨家的重头戏怎还不登场,正想着眼角余光一闪,瞥见后堂邻边隔墙,一株枝繁叶茂挂满了果实的梨树上似不寻常----枝桠晃得厉害,沙沙作响。
原来,有个孩子攀在树上,猴子一般正努力伸着手,去够在尖梢头挂着的一个大黄梨----我想起九郎斌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杨沂中顺势看过去,一下脸色就精彩起来,赶忙向我赔罪道,“这是我远房伯伯的孩子,年纪小不懂事----”
我温和道,“别摔了,赶紧让他下来吧。”
他便蹬蹬走过去,仰头唤道,“小九儿!还不快下来见礼赔罪!”
九郎摘了大梨到手,攀着粗枝骑跨坐了,口无遮拦清脆道,“十伯伯你要我等见架(见驾),到底等个啥啊?我没看到有人打架啊?”
杨沂中的脸色一定非常精彩,僵着身子道,“你……你快下来便是。官家在此……”
杨九郎“哦”了声。人却并不顺势滑下树,而是踩着树干踏在墙脊上,翻过来后,倒似自己也有三分害怕般,窝蹲在墙头张望,“好高。”
杨沂中见状顿足。我也生怕九郎摔了,起身往那边走去。这时,九郎已打量得墙角一座假山奇石差不多高,便自一沿爬过去,小心翼翼把大鸭梨揣在怀里,踩着嶙峋怪石突起,踮脚往下试探。
杨沂中忍无可忍,立时差了家人护拽着九郎下了地。九郎至此,半点也不害怕,吐了吐舌头好奇看向我。
他一身锦丝衫,虽然看得出是簇新的裁剪,此刻却已经皱皱巴巴----杨沂中安排的出场,必定不是这般模样。
我目不转睛瞧着九郎,在前生,他甚至比岳雷,更像云儿的同胞弟弟,天成璞玉,质朴率真。
我蹲下身,拉起他的手道,“你叫什么?”
他豪迈地用袖口一擦鼻子,“娘亲唤我小九儿。你呢?”
我击掌笑道,“有趣有趣,朕排行第九,小时候也有人这么唤我,看来咱们投缘。”
杨沂中明显如释重负,表情松快起来,又自谦道,“乡下孩子不识礼数,官家仁心宽宏……”
或许,正在心中感慨秦桧的眼光毒辣,神机妙算吧?我腹诽一番,直奔主题道,“好孩子,你可愿意,进宫伴驾?”
他鼻头皱起来,毫不客气一口回绝道,“不干!”
杨沂中闻言差点跌倒。
“哦?为什么?”我笑道,见他紧紧攒着的梨,“宫中有很多果品呢。”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进宫要割小弟弟,还不能娶媳妇,我才不干那!”
这下,就连侍奉我身边的小蔡,也脸色精彩,搓了搓手,干笑。
我忍俊不已,“胡说,是想让你在宫里读书习武呢,将来长大了保卫皇宫,和你十伯伯一样,好不好?”
他想了想,仍旧道,“不想,我要和爹娘在一起。”
杨沂中生怕我怪他不识好歹,赶忙安抚道,“小九!你爹爹要在临安开武馆,已经差人去接你娘了,你们一家都在临安团聚,你当然可以留下!”说完又道,“男孩儿当多磨砺,你进宫,我自方便教习你我们杨家祖传枪法----”
杨九郎这才歪头又想了想,“好吧,我试试!”
这个孩子便在比前生还要小的年纪,浑身稚气的情形下,得到了宫中殿前司仪卫的虚职。俸禄每月五十千钱。九郎喜欢得紧,一文不留地连带额外赏赐都托杨沂中拿去给自己的爹娘,说是贴哥哥娶亲用。
我极疼爱他,上朝下朝,片刻不离。日常若有空,更是亲自指点他学业念书。而九郎坐在灯下聚精会神读书写字的模样,真和当年的云儿酷似。
我轻浅呼吸,生怕惊飞此刻肆意贪望----若是,若是云儿没有经历过父母离散,颠沛流离,应该就是杨家九郎这般,活泼幸福模样吧?
九月重阳,秋高气爽。我带着开心果九郎伴驾,同皇子们一道前往凤凰山登高,漫山红遍层林尽染下,皇家旌旗飘展,猎鹰盘旋俯冲,一行人戎装围猎野餐,好不快活。
潘妃所生的赵旉,这辈子虽然没有惊悸而死,却身子骨柔弱,更是个怯懦害羞的性子,眼见哥哥们抓狐狸,逮兔子,猎物被网住抓起时拼命挣扎嘶叫----赵旉又怕又不忍,愣愣看了一会,抽抽搭搭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直往下掉。
我见了,叹一声却也欣慰,慈父状态开启,摸摸他的头道,旉儿啊,你平日吃的兔肉鹿肉,都是这么来的呢。
他低头道,那父皇,我不吃了。叫哥哥们也别吃了好不好?
我给他整一整挂在胸前的赤金福寿项圈,笑道,“只有和尚才不吃呢,旉儿这话,倒真如佛陀----难怪说君子远庖厨,可是啊,若咱们都不吃肉,便会无精打采,朕看不了公文了,将士们也没有力气保家卫国,金人便会把咱们都当成兔子一般统统宰了,所以……只好物尽其用,让它们布施□□。”
赵旉似懂非懂,我又哄道,“因为它们以身饲咱们,积累下功德,所以肉身陨灭后,魂魄却可以投生为人呢。当然,咱们吃个干干净净不浪费,便对得起牺牲了。”
赵旉慢慢点头,却仍闭眼不忍看猎物挣扎。我对九郎招手耳语几句,他很快雀跃而去,又一蹦一跳地来了,怀里揣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递给赵旉道,“来,送七皇子,可得好好保护它哟。”
赵旉惊喜接过,将兔子托在手心,小心翼翼抚了抚皮毛,竟一本正经地和动物说起话来。
天空碧蓝如洗下,孩子们的热闹欢笑声充盈在耳边,我拾起一片鲜红的枫叶,以其障目懒懒细品这刻安逸----或许此时,也称得上幸福吧?
回到宫中,我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脱下披风坐在案前。殿内萦绕秋日成熟的苹果气味----白玉瓮满满盛了一瓮代替熏炉,阳光斜照,玉质剔透流光,果子红彤彤金灿灿十分可爱。
我把玩着拿起一枚,放在鼻端轻嗅,眺望远山红醉金霞,只觉岁月果然静好。
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横目见案头多了一封皇城司密报,便拆了火漆封印,细细阅看————是鄂州件。
初看我怔了怔,盯着那一行,可殿内光线骤然暗淡,我急急瞪大了眼,心猛地揪住,酸涩疼痛。
“痛悼祖母去世,赢官人恸哭哀毁”————云儿,云儿!
我顿足,痛呼出声。
什么欢颜笑意,霎时灰飞烟灭。什么满目温暖明艳,顿时化作玉露凋伤。我捂住嘴,忍不住想到云儿的境遇:定是哭得双目红肿,连日闷头跪在坚硬冰冷的地上,哀悼不食!
我连连摇头,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牵绊打翻了什么器物也不管。他微笑,我才喜乐欢畅,他悲恸,我便似被锋利刀子狠狠剜着心,哪里还能佯装快乐自欺欺人?
云儿,云儿!又痛又急泪眼模糊,字迹沾湿被晕染开。我死死捏着信纸,恨不能插了翅膀,立即飞到鄂州灵堂前,跌跌撞撞一把将那跪在青石砖上的人搂入怀中,哽咽着与他一道流泪,伤其所伤,痛其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