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情石（原版）》木影寒

62、第六十四章 山雨欲来（一）

　　南苑，春日和丽，垂丝映水。
　　杨柳荫里，石兰独自伫马而立，眺望碧波粼粼的湖水。
　　康熙曾说的“南苑骑射可不能少了她”自然只是笑语，在那边出尽风头的依然是皇子们。
　　石兰厌恶那些探究好奇的目光，趁隙早早跑来这边清静。
　　她在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多少真正谈得来的朋友，如今少了缡宁，更是孤独。
　　其实，在这个极尽繁华的皇城，无论友情、亲情、爱情都会变味。那么，她与缡宁呢？两人来自同一世界，原该相知相惜，互为依靠，可两人之间却横亘着那么多锥心刻骨的往事！
　　石兰并不清楚她与缡宁间的事有多少人知道了。那日，房中虽只紫璎一人，但这府中处处有耳目，又哪来的秘密可言？
　　从青儿、紫璎时时流露的忧郁，及其余丫环们小心翼翼的神情，她敏锐地感到一切正在不可阻挡地变化，而她与缡宁之间的裂痕，怕是再难弥补。
　　石兰抬头凝望深蓝空灵的天宇，心中一片茫然。
　　她该何去何从？
　　她是瓜尔佳.石兰，并不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她的身后有深爱着她的阿玛与额娘。在这世界越久，便陷得越深，她如何能忍心一走了之？更何况，就算离开北京，势必不能以石兰的身份回到父母身边。
　　她该走到哪里去？她又该做些什么？
　　难道，竟要顶着四贝勒侧福晋的名终了一生？
　　——不，这不可能！
　　石兰嘴角一沉，神情决然。一定有别的路，她想。
　　但胤禛的脸忽在她眼前闪过，她心中一痛。
　　石兰甩了甩头，将之撇在脑后；可是缡宁的脸又冒了出来，就那样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苍白而惊骇。
　　石兰紧咬着唇，不令自己心感痛楚，但她的意气却不由渐渐消沉。
　　她坐在马上久久出神，一动不动，只有衣角在风中不住翻飞。

　　马蹄声缓慢而有节奏地传来，接着飘来几声人语：“……又是十三胜出，别人还罢了，瞧太子的神色，虽没说什么，但心里肯定——”语声戛然而止，显然看见了石兰。
　　透过如帘如幕如烟如雨的重重柳丝，胤禩、胤禟、胤誐三人并辔而立。
　　石兰静静地望着他们。

　　终于还是胤誐先开口：“小嫂子不去赛马，一个人在这里，不怕别人抢了你的风头？”
　　石兰冷冷的。争强好胜、喜欢斗嘴的日子，似乎离得很遥远了，她现在只会觉得幼稚。就算是一看到她就脸色阴沉的九阿哥，她也不再有厌恶恼怒的感觉。这一切于她，其实毫无意义。
　　石兰轻踢了踢马腹，打算离开，但眼角瞥见一直沉默着的八阿哥，忽又策马朝他们驰去。
　　胤誐张了嘴想呼喊，见她突又转回，不由一怔，随即高度紧张起来，生怕她又有什么捉弄人的主意。
　　但石兰只是注视着胤禩，神情间并没有愠怒，倏忽竟浮现丝丝怅惘。
　　胤禟胤誐脸现诧异，她只是出神。胤禩淡笑着问：“嫂子可是有什么事？”
　　“已是一年了呢……”她轻叹着，惘然一笑，“一年前的今天，八阿哥救了我，又助我射杀了朱天保，现在想起竟没有好好谢你！”
　　“事已过去，嫂子还惦记着做甚？嫂子不也救了我的福晋？”胤禩笑如春风。
　　“那是两回事。虽说救命之恩无法谢，但如有可能，还是想为八阿哥——”
　　“不用了！”胤禩忽截断了她的话，语气客气而疏远。
　　石兰一怔，呆呆望着他，继而仔细打量他。胤禩依然笑如春风，但眼里却是冷漠的。
　　她打量的时间有些久，颇有不合礼数的嫌疑。但胤禩只是静静端坐马上，神色平静似水，流露出温和清华的气质。
　　石兰终究明白，他骨子里其实与九、十一样骄傲，与生俱来的高贵早已渗透在他的一言一行里。他们都是天之骄子。
　　——他是皇阿哥，又有什么事办不到？在这世上，她作为一个女人，连存在都可有可无，那点谢意更是微不足道！
　　石兰笑着，很是自嘲：“那好吧。”不再看他们一眼，策马离去。

　　“嫂子？你怎么跑这边来了？”迎头胤祥胤祯飞驰而来，见了她，胤祥大声招呼。
　　石兰朝他点了点头，不想多作停留，却忍不住瞥了胤祯一眼。
　　胤祯正也望着她，眼里充满想问却问不出的疑惑。
　　石兰猜到缡宁想尽量掩饰她们之间的裂痕，肯定不会告诉胤祯。若胤祯知道了，就绝不会是这态度。
　　但是八阿哥呢？她隐隐觉得八阿哥的态度改变得突然，难道……十四阿哥都不知道的事，他却知道了？
　　早在一年前，石兰看出不止十四阿哥对缡宁爱如珍宝，就是九阿哥、八阿哥对缡宁也十分维护，而他……石兰忽然呼吸急促，眉心紧蹙。她连忙甩开那些回忆。
　　以前因她对缡宁充满敌意，故而十四阿哥对她也充满敌意；当她与缡宁要好时，十四阿哥的敌意也消除了。如果她与缡宁间的裂痕被十四阿哥得知，十四阿哥对她肯定会起戒心。八阿哥的态度应是源于此了。
　　——那么他呢？是不是也一样？
　　石兰心中一阵刺痛。

　　“咦？四哥，你也来了？”胤祥笑道，“是来找嫂子的吧？”
　　石兰抬眼瞧去。胤禛缓缓而来，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平静而冰冷。并不看她，只轻飘飘丢出一句：“你不应在这里，回你该呆的地方去。”
　　石兰目视前方，闻言没有辩驳，靴刺在马腹一勒，策马与他交错而过。

　　杨柳荫里三骑并未离去。
　　胤誐道：“老四与他侧福晋的态度怎这么奇怪？”
　　胤禩遥遥注视，一言不发。
　　胤禟“哧”的一笑道：“有什么奇怪？任谁得知自己的小妾居然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他再怎么宠爱，也绝不会不计较！”
　　胤禩微微皱眉：“你做了什么？”
　　胤禟单眉一挑，不屑道：“哪需我做什么？她这样的人没事都会找事，更何况别人先惹了她！再说她身边……”
　　胤禩道：“你既没做，刚才那话算什么？”
　　胤禟道：“我猜的。”
　　胤誐也道：“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得很清楚，为何不说来听听？”
　　胤禟却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忽又笑起来：“恐怕日后的戏更是精彩纷呈呢！”

　　回到府里，太阳已西斜，一天又将过去。石兰换了衣服，慢慢走到静心斋附近。这里比较僻静，她曾在这静心斋住过好久，名为养病，实是禁足。她搬出后，这里便没再住人。石兰靠着玉兰树，望着那几间幽暗的屋子出神。不知不觉，脸上已是一片湿凉。
　　有低语声和细碎的脚步声传来，石兰忙抹了抹脸，闪身避往假山阴影里。
　　两个小丫头沿着游廊往通向外院的月洞门行去，边走边谈。
　　“……幸亏姐姐肯陪我。都半个月多了，我都还觉阴森森的！”
　　“那是你自惊自怪！哪个地方不死人？”
　　“姐姐，你没看到蕙格格临去前的眼神多么糁人！我好几天都不敢闭眼！——姐姐，听说人死时若有怨气，便会在身死的地方盘徊不去，蕙格格死的时辰又——”
　　石兰大吃一惊——蕙格格死了？她怎么不知道！
　　听另一个丫环斥道：“别胡说！让人听到，看你挨不挨板子！”
　　较小的丫环吓得噤了声。一会又道：“这事也着实古怪，明明有了身子，那个太医却说没有，可是蕙格格跪了两个时辰便晕倒了，下面流出血来，这不是小产么？但为何福晋、侧福晋们都不闻不问？如果不是有了身子，还有什么病会下面流血？”
　　“什么上面下面？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满嘴胡沁，也不知避讳！”
　　小丫环陪笑道：“知道姐姐懂得多，所以才问呀！”
　　那个大点的丫环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给你说个秘密，你要保证听了之后当作没听过！”
　　“秘密？姐姐你快说，我保证不会乱说的！”
　　“告诉你，这可是诅咒！”
　　“诅……诅咒？”
　　大丫头神秘地道：“是啊，是诅咒——还记得你主子生前，曾和那位跟前的尖辣货吵架？”
　　“当然记得！”
　　“那个尖辣货不是咒了句‘能不能生下还是问题’吗？就是这样！”
　　“真……真的？不过吵架时的话而已，会有这么灵？那她岂不是太可怕了？”
　　“是啊，所以我们一般不去招惹她的。”
　　“姐姐，她都这么可怕了，那她的主子岂不更厉害？”
　　“嘘——别提那位主子！若被她知道，挨板子事小，连命都会没呢！没瞧见连这么受宠的蕙格格都栽了？你又算什么，那位要对付你，就如对付只蚂蚁！”
　　小丫头畏缩了下：“不会吧？我只是个小丫头，连芸香姐姐都没怎样，干嘛要对付我？”
　　“说你傻还真傻，芸香不是因为作了证么。”
　　“芸香姐姐没做错啊，毕竟是蕙格格犯了事才——”
　　“这事哪有这么简单？有次我偶而听到我家主子说……”
　　两个丫环出了月洞门，声音渐渐远去。
　　石兰已是听呆了。她慢慢回去，一路走，一路回想两个丫头的对话，满腹疑窦。
　　一到宜兰园，石兰便叫了紫璎青儿来问：“蕙格格是怎么死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紫璎青儿都吃了一惊。青儿嗫嚅道：“小姐那时病着，青儿没告诉你，是不想让小姐再添烦恼。”
　　石兰蹙眉看着她们：“你们有事瞒我？青儿，你说。”
　　青儿惶恐不安，结巴道：“我……我……”
　　石兰道：“紫璎！”
　　紫璎低着头，轻声道：“因为蕙格格想害兰主子，被发现了就——”
　　石兰更是吃惊：“她想害我？她怎么害我了？”
　　“兰主子忘了？蕙格格曾给您送过点心？”
　　“那又怎样？ “
　　“是，奴婢遵照兰主子的意思将点心扔了，然后，然后……狗死了！”
　　“狗……死了？”石兰怔了怔才回思过来自己曾大叫将点心扔出去喂狗的事，她脸色苍白，“你的意思是……下毒？”
　　“是。”
　　石兰呼吸急促：“就这样定了罪？她不是怀着孕吗？竟被……被处、处死了？”
　　“不，不，蕙格格只是跪了几个时辰，还有，太医说她并没怀孕，是……是病！”
　　“病？什么病？”
　　“奴婢不、不知道。”
　　“那点心呢？有没有验过是什么毒？”
　　“奴婢不知道……”
　　石兰大声道：“那你究竟知道什么！”
　　紫璎惊恐地倒退一步，跪下道：“奴婢是真的不知道！”
　　“小姐！罚跪是福晋下的令，四爷都没过问，事已过去，小姐就别再追问了！”青儿忍不住插口。
　　“你，你——”石兰瞪着她，青儿低了头，显得不安。石兰又惊又怒——她们是怎么了？人命关天的事，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声‘事已过去’就完了！
　　石兰忽然转身冲了出去。
　　青儿急叫：“小姐，小姐！您去哪儿？”
　　石兰充耳不闻，径往那拉氏的上房闯去。
　　上房的垂花门前、院子里站着许多丫环仆妇并太监小厮，石兰就在这些人吃惊的目光里一阵风般经过，“哗啦”一声，掀帘而入。
　　屋里诸人皆是一惊，都盯着她。
　　石兰扫了一眼：胤禛与那拉氏坐在炕上，年氏、李氏、钮钴禄氏、宋氏俱在一旁站着。
　　很好，他也在。石兰深深吸口气，问：“蕙格格是怎么死的？”
　　屋里诸人脸色都变了。
　　石兰紧盯着坐在炕桌边的两人，缓缓问：“听说，这事是福晋处置的。敢问福晋，可查过点心中下的是什么毒？毒从何来？那肇事的点心，经过几个人的手？福晋可有细细察明？还有，据说有个太医诊断蕙格格没怀孕，而是病，那么，请问是什么病？”
　　那拉氏被她咄咄逼人的语气激怒，冷笑道：“事情都尘埃落定，你再来追问，你有什么居心！”
　　“我有什么居心？我倒想问你是什么居心！蕙格格分明是怀孕，你指使太医说她没怀孕，然后就好借着点心的事处罚她！你这是借刀杀——”
　　“够了！”胤禛大喝道。那拉氏早已气得脸色雪白，手指紧攥，身子不住颤抖。
　　石兰转而怒视胤禛：“我不信你看不出其中的阴谋！怎能任由一个活生生的人屈死在你眼皮底下？还是一尸两命！”
　　胤禛站了起来，额头青筋凸起，迫视着石兰。
　　那拉氏也站了起来，苍白着脸道：“爷，我——”
　　“下去。”
　　“爷！”
　　“我说下去！——门口也不许留人。”
　　那拉氏默默看他一眼，福了福，便领着年氏等人退出。

　　屋里还没有燃灯，光线昏暗。胤禛眼底却燃着幽幽的火，盯着石兰一瞬不瞬。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为何不一并说出来？”
　　他没有起伏的声音在昏暗寂静的房里响起。
　　石兰愣了愣，说道：“蕙格格若要害我，怎会用这显然会暴露的手段？分明是别人在点心中下毒，想借刀杀人！你难道不想查明谁才是罪魁祸首？”
　　胤禛凝视着她，半晌，他才森森道：“借刀杀人？嗯，形容得真好！借蕙格格的死，来诬陷福晋！”
　　石兰吃了一惊：“你，你说什么？”
　　“看你平日的样子，倒忘了你擅长计谋！原以为不过是个苦肉计罢了，没想到还是个连环计！哼，借刀杀人……你还有什么没使出来的？”
　　“什么苦肉计连环计？你胡说什么？”石兰惊呆了——他在说什么？苦肉计？连环计？她脑中飞快地转着，却依旧糊里糊涂。“我……苦肉计……”她忽然明白了，诧异道：“你，你怀疑是我自己在点心中下毒？”
　　胤禛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拙劣的表演者。
　　“你、你居然怀疑我？”
　　“怀疑？”胤禛冷冷一笑，“你刚才向福晋问了许多问题，我可以一一回答你。是什么毒、毒从何来、经了几人的手，我也都查过！你想先知道什么？”
　　石兰怒道：“你都查过了？那还任蕙格格冤死？还怀疑我……”忽有个念头在她脑里闪现，她心里一沉，如堕冰窖，浑身不由凉了起来。
　　石兰颤声问：“你……你真的都查清楚了？”
　　胤禛盯着她，铁青的脸上，嘴角紧紧抿着，颞侧突起，使他的脸显得有些狰狞。他咬牙道：“你究竟还想做什么？”
　　石兰茫然道：“我想做什么……你……你明知是……我，还任由蕙格格冤死？”
　　胤禛的脸一阵扭曲，忽然伸手紧扼住石兰的肩膀，力道之大，简直要把她的肩骨捏碎。他一字字道：“你究竟还要怎样？蕙儿死了，事情已了结，你还不满意？”
　　“你……你不是喜欢蕙儿么？她怀着孩子，你就眼睁睁——”石兰的下巴猛的被扣住，被迫仰起脸来，胤禛死死盯着她。石兰虽觉痛入骨髓，却已无力挣扎。
　　半晌，胤禛猛的将她一推，石兰便往后撞向炕边，他转身离去。
　　石兰缓缓滑坐在脚踏上，一动不动。暮色渐渐浓重，她心中彻骨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