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城池》淮河以南

3、第三章

　　林清华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威士忌，递给她一杯：“先喝点酒。”
　　喝完这一杯，我们开始谈正事。
　　他这个样子让想想哑然失笑，他是要他的下属谈话？还是准备和她谈判？
　　林清华是谁啊，商场拼杀多年的狼。他对想想简短介绍过他的经历——清华大学毕业，创业失败，远走美国念书，重新开始，专做职业经理人至今。商场悍将，必然是谈判高手，和他交谈还不如直接拿根绳子吊死来得痛快。
　　你看，他已经在不动声色间掌控了全局。
　　可谈什么呢？谈这场婚姻的未来？高凌口中“令人担忧”的未来？

　　想想抿了口酒，倚在梳妆台上，低着头，好像在想事情，其实她什么也没想，只是等林清华开口。
　　林清华喝完杯中酒，终于开口了：“告诉我你的想法。”
　　果然。想想苦笑一声抬头：“我没有想法，我只能阐述事实。我之前有过一个爱人，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分手了。分手后我发现自己怀孕，在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那个孩子之前，意外流产……”
　　想想的话被忽然响起的雷声打断。一时间狂风大作，透过纱窗灌进来，虚掩的门轰隆一声合上。林清华和想想对望一眼，一起朝门的方向看去。
　　“这可能是天意吧。”想想轻声说。
　　林清华此刻正倚在墙上，完全无视“打雷期间莫靠墙”这一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他的视线锁定在门上，从想想的角度望去，她看到的是他侧脸的轮廓，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一个小小的纹路隐现。
　　想想第一次看到他冷硬的姿态。
　　“对不起。”她说。
　　“对不起什么？”林清华扭头问。
　　“我应该在结婚前就向你坦白的。”
　　“那为什么没有坦白呢？”

　　想想一只手撑在台面上，手猝然用力，指甲受到坚硬木料的挤压，生疼。她被林清华的质问弄得哑然了，他在质问什么呢？
　　她遇到他时，已经28岁，说她徐娘半老有些夸张，但她确实已经过了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纪，她要是在这之前感情生活一片空白，那才奇怪吧？
　　她理解中国男人的处女情结，但她不认为林清华属于这个群体……好吧，她现在也不能自负地认为自己对林清华有多了解，可他在向她求婚之前就已经知道她不是那种稀有品种，他那时都没有介意，今天的质问是为哪般？
　　因为她曾经怀过孕？
　　结婚、生孩子对女人而言是大事，也是将女人划归到不同象限里的坐标轴。一个女人，一旦进入已婚已育的象限里，她的身价就是负值；反之，另一个女人，只要她还在未婚未育的象限里，甭管人家在情海里沉浮了多少载，人家身价是正数。
　　这个道理，想想一直都是懂的。她要是再年轻几岁，她可能还会觉得“女人的身价由男人决定”这一千古定律可笑荒唐，此时此刻的她只能依照此律，判断她在隐瞒怀孕一事上犯了多大的罪。

　　林清华沉肃的面容似乎在告诉她，她的罪行很重。
　　想想苦涩一笑，静静地开口：“分手是在五年前，也就是我认识你的三年前，事情太久远，我不晓得该怎么和你说。你那时也没有问过我，我以为你对过往不会在意。”
　　林清华绷紧的面容终于有了松动，说话的语气也没有刚才严厉，虽然依然是在诘问。他说：“因为我对过往不在意，你就要隐瞒事实？在你看来，这件事完全没有交代的必要？”
　　他这话半硬不软，但想想听着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已经解释了，他还要穷追猛打地逼问，这个男人的心胸是不是太狭隘了？
　　想想手中高脚杯触到梳妆台，咯地一响，她咬了咬下唇，“你什么意思？”

　　他们结婚这么久，没有吵过架，为数不多的争执都似乎在林清华的控制中，他接着她的话和她争，但从来都会在行动上让着她。一贯冷静自持的人，一旦疯狂，便如山呼海啸。同样，一直相敬如宾的夫妻，一旦吵架，必然会天崩地裂。
　　想想话一出口，屋内本来就不高的气压立即变得极低，她都能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可林清华却忽然笑了，想想愣怔地望着他。他走到想想面前，依然倚靠在墙上，“你不认为有对我坦白的必要，你以为这件事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造成影响，至少在当时没有可以预见到的影响，是不是？”
　　想想皱眉，林清华没有等她说话，接着道：“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想想，你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你老公我的确不是那种非要揪着既定过往不放的人。”
　　想想完全失语，他这个清华计算机高材生用强有力的逻辑推论告诉她：你一整天的不安惶惑完全是庸人自扰！
　　竟然是这种结果，她不晓得该哭该笑。这算什么？他在向她卖弄他的大度？
　　她不得不承认，林清华短短的几句话非常有力道，见血封喉。她开始没觉得自己理亏，但也不认为自己是对的，人就是这么矛盾，她之所以道歉，是因为她觉得林清华是无辜的。现在呢，她觉得自己一下子矮了下去。她胸口气闷，却发泄无路。人家包容体谅你，你不感动倒也罢了，还要拿乔不成？

　　“妈还在等我们吃饭，去吃饭吧。”
　　想想闷声应着：“下雨了，我去关窗户。”她刚一动，就被林清华拉住，他凝视她，目光深邃温柔，“想想，我娶你，是因为我觉得和你一起生活是件开心幸福的事。我们走进各自的生活，期望拥有的，是对方当下和未来的生活，不是过去。”
　　她早已不知说什么好，此刻更是无话可说，只能讷讷地点头。
　　他们一起走出去，她将桌上的菜拿到微波炉里加热，他去敲吴士芳的门。
　　不知道他和他母亲说了什么，吴士芳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想想朝她微笑：“妈。”她也点头应了。
　　这顿晚饭，想想照旧没吃多少，但她还是打起精神，往吴士芳碗里夹了些菜，虽然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吴士芳喜欢的菜。
　　她总觉得，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一方过度付出只会让婚姻失衡。林清华已经付出了极大的诚意，她如果不想离婚，就应该拿出和林清华对等的诚意。

　　晚上，想想在卧室沙发上看书，林清华出去了趟，没有太晚就回来了，见她还在看书，笑道：“我一直以为这本书只有中学生会看。你喜欢海明威？”
　　她看的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的确是中学语文大纲里注明的必读物。她上中学时，倒没有看过这本书，她最早看它时，硕士都念完了。偶然看到后购买，然后一直放在手袋里，想起来时就拿出来翻翻。
　　林清华早就知道她手袋里放着这本书，但他以前从来没问过为什么。
　　那会儿他们恋爱，互相还很好奇的时候，他应该问的。因为她并不是个多么热爱文学的人。
　　她念书学的是化学，要不是后来发生太多变故，她都怀疑自己要将化学念到头。纵然如此，林清华都笑说：“幸亏你最感兴趣的是衣服，不然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将一个化学硕士娶回来的。”没错，她对衣服感兴趣。并且，她将她的兴趣转化成职业。她是个面料设计师，对很多人而言，这是一个概念模糊的职业，连林清华都只是大致晓得，她的工作与纺织的整个流程都有关，但与时装搭边，需要对时装有非常敏锐的嗅觉。
　　想想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手中不能舍弃的便是各种时装杂志，她无聊的时候，也是靠看杂志打发时间，很少看文学类的书。

　　林清华以前不问，今天突然发问，难道是想和她有更深层次的交流？
　　想想一愣，笑了笑，“海明威故事里最多的是死亡。我有一阵很怕死，所以很想搞清楚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便去书店找书看。海明威的书几乎都有看，比较喜欢的还是这本。只有几万字，我就一直将它搁在包里，到现在倒成习惯了。”
　　“因为怕死，就去研究死亡？”林清华感兴趣的不是她怕死的原因，而是她的思维逻辑。
　　“是啊。我们结婚前，我也是害怕的，所以我去研究婚姻法。”
　　林清华大笑。他一边脱衣服一边笑，一直到他进卫生间洗澡，笑意都没有止住。
　　想想从来不认为自己说话好笑，但总能将林清华逗笑，她开始以为是林清华捧场，后来林清华告诉她，她最好笑的地方，是她讲冷笑话时一本正经的表情。
　　其实很多时候，她说的是事实。

　　想想将书放下，起身到窗前，外面的雨早已停歇，她将窗户打开，清风拂来，通体生凉。
　　林清华洗完澡出来，她还站在窗前，忽然加大的风将她的头发吹起，耳垂在灯火里隐现。想想是美丽的，虽然他一直说不出她到底美在何处。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这个姑娘的美，无一不合他的心意，她的一颦一笑，无一不动人。
　　他悄然走过去，双臂环过她的腰，将头搁在她的颈窝处。“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