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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该死的司马长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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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城郊外有一处不太高的山丘,临邛人称之为东坡,满坡植满桃李杏树,每到此时,桃花红杏花白,一片香雪海,历来是临邛人喜爱的踏青郊游之所,更是青年男女幽会的绝佳之地。每逢社日,更是人流如梭,分外热闹。
卓宁和红绡下了马车,慢悠悠往坡上走来。青石山径上,随处可见游人流连,艳丽的桃花与美人的双腮相映成红,琴声笛声和着歌声在林间流淌。芬芳的花丛后,盛装的青年男女成双成对,情浓时相偎相依,喁喁私语,或携手钻进桃李更深处寻欢。
卓宁嘴角含笑,暗叹,好嘛,这大汉民风果真彪悍,郎情妾意是这般自然坦荡,真实无伪,难怪乎会出私奔这样的豪举。
半山亭中,明泉公子早已久候多时,远远见了卓宁,忙招手笑,露一口白灿灿的牙齿,“文君,你真的来了!太好了!”
这公子咋兴奋成这样?
红绡抿嘴乐,“小姐,你不知道,往年公子约小姐,小姐总推脱了不肯前来……”
卓宁瞪她一眼,好啊,合着今年欺我不记事了,合伙骗我啊。
“红绡不是怕小姐在府里闷坏了吗?小姐这些日子,难得笑颜……”红绡低声辩道。
卓宁拍了她脑袋一下,不跟她计较。
“文君,快进来歇会儿,累坏了吧?”明泉迎了上来,浓眉大眼中笑意飞扬,手中折扇轻摇,替卓宁扇风,又招呼小厮倒茶,又叫人端茶点上来,一通忙活。
卓宁坐下喝了口茶,看他忙得团团转,笑道:“好了,看景看景,你以为野餐啊。”
明泉嘿嘿一笑,这才落坐。
“我替你把清角带来了,你要不要弹奏一曲?”
卓宁暗叹,我说大哥,你能不能不提这茬?看来以前的卓文君真是个好琴之人,以至于大家以为她一时不可无琴。
“不想弹,你弹吧。”卓宁推脱。
明泉挠挠头,嘿嘿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善这些琴棋书画的,从小见了头就痛,先生面前,还不是你替我遮掩?”
卓宁暗笑,正好,我也不善这些,咱们谁也别难为谁了。
“要不,我给你舞剑?”明泉怕卓宁嫌闷,赶紧道。
“这个好。”卓宁笑开来。
卓宁有兴致,明泉也很高兴,取下佩剑,行了一礼,“唰”的青锋出鞘,剑花一挽,腾空跃出,在亭边一株桃树下舞起来。身影矫健,剑光如练。卓宁虽不懂剑术,也知这明泉应是高手,且剑如其人,坦荡磊落,毫不扭捏,不由抚掌大赞。突然想起杜甫他老人家有首咏公孙大娘舞剑的诗,稍做改动,正可应景,权且拿来一用,也好对得起卓文君才女一名,免得时间久了,令人怀疑。
于是起身,漫吟道:“今有公子曰明泉,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忽然,铮一声清响,琴音自亭左传来,气势如虹,直切入明泉的剑势之中,顿时,琴增剑气,剑演琴声,琴剑合一,相辅相较,直冲云宵,待到剑绝琴止,余音袅袅,落英缤纷,东坡游人,如痴如醉,不能自拔。
亭左莺莺燕燕,一片叫好。卓宁偱声望去,一株巨大的桃树下,一位白衣公子席地而坐,膝上置琴,琴弦犹颤,余音不绝。一群穿粉着绿的少女围着他,偎坐他身边最近的那女子,正仰脸痴痴望他,连哄然之声亦不闻,细看却是多日不见的卓淑君。
白衣公子把琴一放,拂衣而起,幽深的双眸直直看着卓宁,于落英缤纷中缓步走来。
卓宁心底叹息一声,面上只含笑不语。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好诗,好剑。”白衣公子声音清浅柔缓,天然一股温柔语调,却不是那马长卿是谁。
“马公子,别来无恙?”卓宁避过他有些灼灼的目光,抱拳行了一礼。
“卓小姐,幸会。”马长卿还礼。
“姐姐!”卓淑君已回过神,奔过来,尖声唤道。
卓宁转头,见她焦急地看看她,又看看马长卿,典型的小女孩怕人抢了心爱之物的模样,不由摇头轻笑。
马长卿望着卓宁与淑君,若有所思。
“姐姐,你与司马公子相识?”
司马公子?司马相如?马长卿,司马长卿?
卓宁眼波一转,面上清凉,微微摇头,“不识。”
转头招呼,“明泉,时候不早,下山吧。淑君,你还要再玩会儿吗?”见淑君点头,也不多言,自领着红绡往山下而去,明泉急急招呼小厮收拾东西,自己赶紧跟上。
卓宁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司马迁先生搞错了,或者大家传说有误。卓家私奔相如的,会不会是卓淑君,根本不是卓文君啊?只因卓文君新寡,这寡妇私奔更有噱头,闹不好历史是经过了演绎的。看现在这样子,明明是淑君这丫头被司马相如俘获了芳心。
哎呀,这下坏了,看来要重新考虑自己的出路问题了。
晚上,卓淑君来到卓宁的绣楼,期期艾艾了半天,才半遮半掩道:“姐姐,今日见了司马公子,可知妹妹没有骗你吧?”
卓宁望着她,但笑不语,直到淑君一张俏脸红透,才慢悠悠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司马相如确实一表人才,难怪妹妹一见倾心。”
淑君听她话里坦坦荡荡,似乎并无私情,不由松了口气,嗔道:“姐姐,你笑话我!”复又叹了口气,“不是一见呢,前些日子,我去绣坊,就遇见过他,去翠湖游玩时,他正在舟上抚琴,去东坡赏花,他又在山脚徘徊……姐姐,你说,这是不是叫有缘?”淑君一只手支着下巴,雾蒙蒙的眼睛里,盛满甜蜜的回忆和期待。
唉,是有缘,人家就等着你上钩呢。不知为何,一想到司马相如就是马长卿,卓宁心里就有些不舒服。驿路茶亭的惊鸿一瞥,危难之时的拔剑相助,小镇客栈里缠绵的琴声,菊园里他揽住她纤腰的那一瞬……原来这些点点滴滴,她全都记得清楚。
马长卿,你为何偏偏是司马相如呢?
也难怪,当初他的态度忽远忽近,那么奇怪,原来早有打算。
只是如何跟淑君说呢?说不好……
唉,伤脑筋。
司马相如来了临邛,一下子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新闻。这位蜀郡出身的才子名满天下,所有乡人都跟着觉得脸上有光。听说县令王吉对他更是推崇备至,天天到都亭拜访他。开始司马相如还出来相见,后来却常常推说有病不见客,架子端得相当的大。谁知这王县令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恭谨,天天来请安问好。
卓王孙知道了这事,也勾起了好奇心。卓王孙这人,并不喜欢什么文人,但他有个毛病,就是虚荣好面子,喜欢好东西,美貌才子那也算是好东西之一吧,因此再三托了王县令去请司马相如来卓府做客。他平生最怕人家说他是大老粗,能请全国有名的才子来家做客,那不是在临邛富豪乡绅面前大大地长一回脸吗。
“阿爹过几天要在府里宴请司马公子,阿妹,那司马公子弹一手好琴,你往常那么推崇他,到时可让他弹奏一曲,你看如何?”这回带来消息的是卓朗。
卓朗少时就跟着卓王孙学习冶铁经商,于文学一道上,没什么兴趣也没时间去研究。大约人都会对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产生一种好奇向往甚至神秘感吧,所以尽管他可能连看都看不懂司马相如写的那什么辞赋,但是不妨碍他对偶像的景仰。
唉,这样就上套了。卓宁暗道。看来,这个司马相如真是深谙现代炒作之道啊,欲擒故纵,欲拒还迎,放长线钓大鱼,人家其实本来就是冲着咱们卓家来的呢。
不过,卓宁只不动声色。她倒要看看,司马相如要如何唱这出琴挑大戏。
“那位司马公子什么时间来?”
“就是明日。府里早就忙活开了。”
“可惜爹爹肯定不让我出席。”卓宁故意嘟着嘴不乐。
卓朗附在卓宁耳边,轻声说:“明日宴请就设在清风园,离你这里不远,就在廊下庭院里铺摆,你在花墙外听他一曲,不就得了?
“还是哥哥疼我。”卓宁笑逐颜开。
第二日,卓府里早早就忙活开了,数百丫环僮仆往来穿梭,又是铺锦席,又是设桌案,杯盅筷盏,瓜果茶点,很快摆满了清风园。
宾客陆续上门了,卓王孙和卓朗在前门迎客,卓宁在闺房里有些心神不宁。
红绡往来奔波打探消息,一点也不嫌累嫌烦,干得特起劲。
“小姐,司马公子还未现身。听说王县令刚才已经亲自驾车去请了,多么尊贵的公子啊。”红绡红扑扑的小脸上,一双杏眼闪闪发光,当她得知马公子就是司马公子时,兴奋得连觉也睡不好,要不是卓宁拦着,早跑去跟淑君显摆她们是如何与司马公子相识的了。
卓宁撇嘴,什么尊贵,懂得拿捏才是真的,心里对司马相如真没什么好印象。想到当初他对自己,也是忽冷忽热,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气就不打一处来,原来这是他一惯的对付女人的方式,自己要是那种多情的大家闺秀,还不被他撩拨的情思深种、相思成疾啊。他可倒好,转眼就可以对别的女人用足心思,可见是天生风流无情,万万不可信任托付。
不过,对于他谋划卓家财富,卓宁倒觉得没什么,卓家这么有钱,接济个把落魄的才子,为后世保存一个汉赋大家,留一段千古传说,也算美事一桩不是吗?
总之,即使知道那人算计的是什么,卓宁也不放在心上,本来她也不是冲着爱情去的,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各取所需罢了。
如此一想,心如止水。
又等了一时半刻,红绡才兴冲冲跑进来道:“小姐,来了,来了,司马公子来了。”
卓宁懒懒应道,“哦,宴席开了?”
“开了,老爷和县令亲自执手请入席的呢。”
“二小姐呢?”
“二小姐去央求老爷准她一同出席,老爷不允。这会儿,二小姐正在园外徘徊呢。”
卓宁挑了挑眉,到底是谁私奔了呢?
管他呢,淑君如果有这个勇气,就成全她也无妨。若是她胆小不敢,那她可要好好用一下这个送上门来的司马公子了。
卓宁让红绡帮她梳妆打扮了,穿上平时不耐烦穿的曲裾深衣,素白底镶金锈,墨云一样的发斜挽成髻,单插一支翠玉钗,简单素雅,却衬得卓宁如清水芙蓉,弱柳临渊。
下得绣楼,出了院子,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清风园东面花墙外。
沿墙一株茶花开得正艳,霞云一片,暗香扑鼻,在青砖花墙上留下斑驳迷离的影子。
卓淑君着一身艳丽的桃红衣衫,发上插满珠玉金钗,正扒在花墙上向园中张望。
“好看吗?”
“好看,我从没见过比司马公子更俊美的人。”卓淑君喃喃应道。
卓宁失笑,真就帅成这样?从花墙小窗上往园内一看,恰见司马相如站于廊下,与众人互相行礼寒喧。锦袍金冠,面玉含笑,举止间自有一股雍容闲雅、从容不迫的味道。不得不承认,确实是难得的美男子。
“姐姐。”淑君回过神,有些羞窘焦急地看着卓宁。
卓宁一笑,“妹妹别紧张,我不过听说司马相如琴弹得好,想来见识见识罢了。”
“姐姐素来好琴,司马公子的琴弹得是真好的。”
“哦,想起来了,那日在东坡,已经听过了,想来不过如此。”卓宁转身,对红绡道:“走吧,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咱们回去吧。妹妹可是还要再呆一会儿?”
“姐姐先回吧,我一会儿就回去。”淑君听卓宁要走,眼中一亮,笑盈盈答道。
卓宁甩了甩袖子,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