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倾天下(出版稿)》宁芯

47、第 47 章

　　穿着素衣，何芯跪在陆藤的灵前。
　　坐在灵位左侧的是陆氏宗族的新任族长陆义衡；右侧是陆藤的正室夫人田氏；何芯左边坐着陆藤的其余两位夫人萧氏和吴氏；右边则是陆藤的儿孙和一些重要的陆氏宗亲。灵堂外，则堆满了陆府的婢仆下人。再外侧，还聚着无数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
　　陆府的四夫人“孟星”在失踪十余日之后，突然回到了府中，愿受三刀之刑，请求破门出嫁，立即成为轰动陆府以至整个大宁的爆炸性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所有能够赶来的人都在第一时间到达了陆府。
　　围观的人心思各异。
　　张家的：“看到了吗？看到了吗？长得漂不漂亮？”
　　李家的：“哎。陆大人真是可怜啊！怎么会娶到了这种女人？陆家的一世清名都被她给毁了！”这番言论立即博得了一片附和声。众人一边抱着兴奋的态度等待着行刑；一边唏嘘地表达着自己对陆家的同情。
　　“多少年都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了！这个女人真是无耻之极。”王家的挑眉表示不屑。
　　“是啊！好像王大奶奶也是在这个岁数守寡的，可不是规规矩矩地过来了吗？”旁边立即送上一句凑趣的话。
　　“这是做人的本分!”一边故作谦虚，王家的脸上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在对何芯的贬低和践踏中，她强调了自己品格的高贵，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堂外热闹的议论并没有干扰到陆孝封的心神。身为陆氏宗族的行刑人，他一向以冷静自持而著称。
　　左侧的刀架上，是一柄一尺七寸长的行刑刀。刀身平直而光滑，锋利的刀口在空气中闪着耀眼的青芒。
　　“很久没有饮过人血了！”盯着行刑刀，陆孝封仿佛感受到了刀刃的欢叫。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终于，在众人的紧张的期待中，陆义衡举起了手，缓缓开口道：“行刑。”
　　听到这一声呼喝，围观的众人心中都不自觉地涌起了一股夹杂着兴奋的淡淡寒意，立即停止了喧哗，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何芯！
　　突如其来的“鸦雀无声”立即冻结了四周的空气。一股浓重的肃杀之意瞬间弥漫刑堂。
　　在那极至的“静寂”中，众人清楚地听到了陆孝封的脚步声。
　　“咚、咚、咚……”他的脚步仿佛鼓点，每一步都踩在众人心头。他一步一步走到何芯身后，缓缓举起了行刑刀。
　　“等一下。”大夫人田氏突然露出一个惊慌的表情，走到陆义衡身前，低声道：“义衡。虽然嫁入了陆府，但是，老爷从来也没有碰过四妹。临终前，老爷说过，早晚有一日，会送她到她该去的地方。既然老爷也打算放她自由，你看……”不管多么觉得痛心疾首，对于这个在患难之时给过她诸多温暖的姑娘，她总有几分感激之情。
　　“你是说，她虽然嫁给了父亲，却没有认真履行一个妻子的职责吗？”陆义衡露出一个痛恨的表情道：“想不到她可恶至此。”
　　“我的意思是……”田氏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没想到会把陆义衡的思路导向一个相反的方向。
　　“她给家族带来的耻辱，只有用鲜血才能洗清……”陆义衡寒着脸，向陆孝封挥了挥手。
　　陆孝封点点头，走到何芯左侧，毫不犹豫地举刀划向了她的左臂。
　　刀……重重地划落；血花……缓缓地飞起，在空中划出一了道亮丽的红线，红得刺目，亮得耀眼……
　　伴随着剧痛，何芯的左臂上多了一道长达三寸的刀口。
　　在血光中，她突然抬起头来，对着陆藤的灵牌道：“对不起，老爷！我本打算挑起老爷的责任，好好照顾陆府上下的所有人，但是，我无法做到了！”
　　“四妹！”听到这句话，田氏心中一酸，泪意上涌；萧氏咬了咬牙，想跨步上前；吴氏拉住了她的手臂，对她摇了摇头。
　　陆孝封看着何芯，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掠过了一丝好感，觉得她还没有无耻到丧失心智。
　　见陆义衡挥手，他又举刀划向了何芯的右臂。这一次，他的动作轻柔了许多。
　　随着鲜血浸透了何芯右臂的衣服，她一字一字道：“对不起，老爷！我答应过您，会让自己幸福，但是，我做错了事情，无法让自己坦然地寻找幸福了！”
　　听到这句话，堂上众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她这么急于嫁人，不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吗？
　　“四妹！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田氏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是啊！四妹，到底有什么苦衷，你快说出来。”萧氏急急说道。
　　“安静。”陆义衡大喉一声。真是一个会演戏的女人啊！做出这么无耻的事情，竟然还在这里假惺惺地赚取同情。看看、看看、田氏的眼泪都已经流下来了！她以为这样一说，他就会取消刑罚，就会放过她吗？他不屑地一笑，又准备挥手。
　　但是，还没等他抬手，就看见何芯转头看着陆孝封，露出一个悲哀的笑容道：“我对不起老爷，理当受刑。请您行刑。”
　　“动手。”陆义衡发觉自己猜测有误，心头不快，重重挥了一下手。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些什么？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嘛。
　　看了堂上众人的表现，陆孝封微微皱眉，直觉到这个小妾并非人品可鄙之人，所说之话值得信赖。听她说出嫁不是为了自己的幸福，隐约感到有些蹊跷，见她不避刑，也有几分佩服之意。他心性耿直，心里涌起了怀疑，下手便有些迟疑。
　　“你还在等什么？”陆义衡冷冷一哼。
　　陆孝封点头，终于把刀抵在了何芯的背心，下意识地收了几分劲，入刀很浅。
　　伴随着疼痛，何芯向下一弯，随即又直起身来，对着陆藤的灵牌道：“老爷！您给了我‘陆’这个姓。我发誓，永远都会把陆氏的人当作自己的至亲之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爱护。”
　　陆孝封的动作忽然停止了！刀才划下了两寸，但是，他已经无法再继续。
　　陆义衡横了陆孝封一眼，对他的出手之轻大感不满。低头看着满身鲜血的何芯，他的心底一阵冷笑：一个多么荒唐的女人啊！竟狂妄地以为自己可以“爱护”陆氏之人吗？他们陆氏还要靠一个女人来发扬光大吗？真是可笑。把他们陆氏的男子汉都当成什么了？简直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义衡，该宣布结束了！”见陆义衡迟迟不开口，田氏赶紧提醒他。
　　陆义衡看了田氏一眼，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寒声道：“破门之刑已过，孟星与陆氏宗族从此再无瓜葛。”
　　何芯站起身来，雪白的素衣上早已是殷红一片。
　　吴方一直在堂下看着她受刑，当真是感同身受、痛苦难挨，听到这句话，立即赶了上来，但是，有两个人比他更快。
　　“姐姐！”随着两声清越的呼唤，宽宽和陆恬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何芯想伸手拉住他们，但手臂剧痛，根本就无法抬起。
　　“姐姐？哼。”陆义衡一声冷哼，在人群中找到了素娘，冷冷道：“弟妹该管管恬儿了！”素娘赶紧出来，狠命把陆恬拉回了人群中。
　　陆恬发疯般又踢又打，却始终无法挣脱。
　　何芯跨前一步，高呼了一声“恬儿。”
　　听到呼唤，陆恬安静了下来。
　　何芯道：“恬儿，一定要听话。”她扯动了伤口，一阵剧痛，脸上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陆恬看她血染素衣，眼中突然涌上了泪水。
　　何芯遥遥向他点头道：“恬儿长大了，是个男子汉，不可以流眼泪。”
　　陆恬向她点了一下头，生生把泪水逼了回去。
　　陆藤的三位夫人也已经围了上来。
　　何芯习惯性地曲身向她们鞠了一躬，疼得变了脸色，咬牙道：“诸位姐姐姐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三位“陆夫人”心中酸楚，伸手想去扶她，但沉吟片刻，终究忍住了，点头道：“你也保重。”
　　何芯直起身来，缓缓向外走去。
　　吴方铁青着脸，紧咬着牙，拼命忍住了想打陆义衡一拳的冲动，出手封住了何芯几个要穴，暂时帮她止住了血，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伸手牵着宽宽，大步跟在何芯身边向外走去。
　　到了陆府外，恭候多时的马车夫老远便揭开了车帘，等待他们上车。昨日晚间，吴方就已经把一切启程的东西都打理好了！

　　何芯正要上车，忽然听到一声“妹妹！”抬起头来，就看到了宁王府的马车。孟筠正透过车窗看着她。
　　昨日晚间，孟筠从小梅那里听到了何芯请求破门出嫁的消息，具体嫁给谁却不清楚。一听到这个消息，她便立即意识到，何芯破门离开了陆府，就可以回到凌钲身边了！她一方面固然为何芯能够摆脱陆府而高兴；另一方面又为她即将受刑而充满了担忧，实在不知道究竟应该支持还是阻止此事。思索了一夜，担心了一夜，终于带了最好的金创药在陆府外等候。
　　见到孟筠，何芯觉得喉头堵塞，叫了一声“姐姐”便定在当地，无法言语。
　　孟筠走下马车，看她满身都是鲜血，心疼无比，想抱住她，却根本无从着手，又叫了一声“妹妹”，忍不住泪流满面。
　　好不容易扶着何芯进了宁王府的马车，孟筠哽咽道：“星儿，我的好妹妹！你伺候了我十多年，今天，就让我伺候你一次。”
　　她解开了何芯的衣衫，取出金创药和纱布，帮她细细擦拭包扎。
　　看着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孟筠落泪道：“对不起，星儿。这些本来是我的命运，却被你承担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才好。”
　　何芯摇头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姐姐，你不知道啊！我一直在摧毁你的幸福。”
　　孟筠摇摇头，帮她换好了衣服，紧盯着她道：“妹妹，我的好妹妹，如今，你既然已经破出了陆府，就跟我回宁王府吧！请你回到宁王身边。”
　　“回到？”何芯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孟筠道：“姐姐，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言？我跟宁王……”
　　孟筠微笑道：“不是传言。在决定订婚的时候，宁王亲口对我说，他自始至终都只爱你一个人。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嫁给宁王。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像我一般爱你。为了这一番心意，我便打算好好照顾他。”
　　何芯心中巨震，良久，才艰难地问道：“你是因为我才决定嫁给凌钲的？你不爱凌钲？”
　　孟筠点头道：“是我毁了你们的幸福。我只希望能够做点事情，弥补一下这个过失。”顿了一下，又用无比诚挚的声音道：“好吗？星儿！跟我回宁王府。你跟宁王重聚，我才能真正原谅自己!”
　　何芯抬头看着孟筠，内疚无比，良久，才缓缓道：“姐姐，凌钲心情不好的时候，你会为他弹琴吗？”
　　孟筠点头道：“当然。”
　　何芯又问道：“凌钲喜欢吃的点心，你会为他做吗？”
　　孟筠点头道：“我正在学习。”
　　“无论凌钲几点下朝，你都会等待他的对不对？”何芯定定看着孟筠。
　　孟筠握着她的手道：“我们一起等待。”
　　何芯微笑道：“姐姐，从小到大，我从来也没有要求过你做任何事情，但是，今天，我想求你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
　　孟筠坚定地点头道：“你说，无论任何事情，我都答应。”
　　何芯看着孟筠，露出一个美丽而悲哀的笑容道：“请你答应我：你会爱凌钲，用心去爱。也会想办法让凌钲爱上你。”
　　孟筠吃惊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不跟我回宁王府吗？”
　　何芯微笑道：“爱别人太累，我不干了！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打算爱自己，只爱自己。”
　　孟筠握着她的手道：“你什么都不用再付出了！我的好妹妹，让我来照顾你、报答你好吗？”
　　何芯摇头道：“你还不明白吗？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一个婢女；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无法保有自信。我再也不想当婢女了；再也不想为你付出了！我要为自己活，只为自己活。请你放过我好吗？”
　　孟筠吃惊地盯着她，无法言语。
　　在孟筠震骇的眼神中，何芯离开了马车。

　　马车嶙嶙前行。
　　因为何芯受伤，吴方把马车的速度放得很慢。
　　她正回首向大宁告别时，忽然被一辆马车拦住了道路。
　　陆府的管家陆华拿着一个信封站在马车旁，见到吴方，低声道：“小人有些东西要交给大人！这是老爷生前的交待。”
　　吴方不让何芯下马车，撩开了马车的布帘，带着宽宽避到了一边。
　　陆华走到车前，把信封摆在何芯身前道：“夫人，这里是十顷地的地契，位于洀韶郡。大人说，夫人早晚会离开陆府，要为夫人置下些产业。大人去世的头一天才刚刚把这些田产过户到夫人名下。大人说，洀韶那边离佑滋国很近，民风相对开放，最适宜经商。若夫人有一天离开陆府，最好的去处便是洀韶。”
　　何芯哽咽道：“大人怎么会……作出这样的安排？”
　　陆华露出一个悲哀的神色道：“自从在镜岑茶庄昏倒之后，大人便开始安排一些身后事。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还是来得比预料中的早。”
　　何芯沉吟道：“我自己有办法赚钱的。这些田产，还是给恬儿吧！他年幼丧父，十分可怜。”
　　陆华恭敬道：“老爷说，这些是让夫人收留孤儿用的。在置业时，老爷说过，早一日办成此事，就能早一日改变一些孤儿的命运。”
　　何芯心中感动，知道一切早在陆藤预料中。陆藤早已预知了一切、安排了一切，甚至找好了让她难以拒绝的理由。
　　她无法再推拒，含笑接受了这些地契。
　　对着地契，她的心中充满了感激，低低默念道：谢谢您，老爷！您永远会在我最失落的时候，给我光明和希望，引导我走向前方。我发誓，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助孤儿，让‘陆藤’这个名字成为无数孤儿心中的支柱和光亮。
　　陆华见她接受了地契，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道：“这段时间，夫人身子不方便。老程夫妇请求追随照顾夫人，请夫人应允。”
　　何芯诧异地抬头，就见到老程夫妇已经跳下陆府的马车，立在她面前。这老程夫妇是在陆藤去世那几天远来投奔陆藤的远房亲戚。因陆藤突然去世，陆府一片混乱，何芯便安排他们夫妇暂时打理花园。没想到，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们夫妇竟然会选择追随她。
　　见何芯迟疑，程大娘微笑道：“夫人，这段时间，夫人的手都不能动，就让老奴伺候夫人吧！”
　　何芯知她说的是实情。这段时间，她也确实需要一个女性帮她料理一些贴身之事，略一沉吟，便微笑道：“跟着我一个妇道人家，只恐委屈了贤夫妇。”
　　老程灿烂一笑道：“只要夫人不嫌我们吃得多就好了！”
　　何芯叹息道：“雪中送炭的恩情，就是再多的粮食也不足以报答。”
　　听到这句话，老程夫妇对望一眼，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神色。可惜何芯正低头看着地契，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