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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十七) ...

  •   夜深沉
      (二十七)
      自从两人走得近了,韩双白已经很容易分辨云香袖表情和眼神中很细微的变化,他要讥笑和嘲讽时嘴角拉起的弧度,他开心时眼角细微的纹路,这些都能让韩双白知道云香袖真实的心情。
      但他还几乎没有看到过云香袖有这样的神色,他的脸仿佛是木刻一般,没有一丝活气,双眼里结了冰,散发着丝丝寒气,即便是这样的大热天里,韩双白也禁不住觉得发冷。
      服务生给他们送来了咖啡,云香袖喝了一口,把脸转向窗外:“我一直觉得我爹娘那种郎才女貌就跟戏文里唱的一样,但戏文哪儿能做得准?十几年夫妻,纵然有些真心,也在那深宅大院里给磨没了。我活得没心没肺,当少爷的时候只知道上学、玩儿,却没注意我娘在那宅子里过得辛苦。唱戏的是下九流,哪怕是角儿呢?我娘的出身他们从来没瞧得起,以前我娘得宠还好过些,然而年纪大了,总不如新进来的姨娘们漂亮。我还想着,我爹毕竟疼我,将来我出息了,他必然也会从我这里想着娘的好处。然而我留洋那一年,爹新聘进来一个女人,让他神魂颠倒。那女人最喜欢拈酸吃醋,变着方子挤兑我娘,说什么戏子出身最不安分,编排了许多难听的话。我娘气不过跟她吵了一次,她居然设圈套诬我娘跟府里的下人不清白。”
      韩双白睁大了眼睛:“那……那你爹……”
      “我娘就是去找他,希望他主持公道。真好笑,她居然认为那个男人会相信她。她老了,再也没有杨柳一样的腰身,没有了以前的嗓子,脸上也多了好多皱纹,她哭上几个时辰也比不过那小贱货撒个娇。我娘被我爹骂了一顿,说是要对她用家法,她那天晚上就跳了井。”
      云香袖忽然仰起头,喉部明显有几个吞咽的动作,最后用手狠狠地抹了把脸:“我回来先给娘磕头,然后揍了那女人一顿,砸了家里的祠堂,带着娘的遗物来天津,投奔了舅舅。”
      韩双白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可这时候说什么都太苍白,他迟疑地问道:“那你……再没回去过?”
      “回去?”云香袖又冷笑道,“我已经在族谱里被除名了,回哪儿去?况且我要回去,准一把火烧了那宅子,最好连我那混账的老子一并烧死。”
      韩双白忽然道:“你本姓应当不是‘商’吧,你这么痛恨……痛恨你父亲,不会再用他的姓。”
      云香袖笑道:“双白果然聪明,你猜得没错,这是我娘的姓。其实我舅舅跟她并非血亲,乃是在梨园行中结拜的。尽管如此,却也比我那个爹要有情义得多。我从小跟着娘学了点戏,他便接着为了请了师傅来教,让我有口饭吃。”
      韩双白只觉得心中酸涩:云香袖此刻讲来轻描淡写,然而从一个富家少爷变为唱戏的,终究算是沦落了,即便是成了角儿,可中间吃的苦、受的白眼,只怕说也说不清的。再想他少年时志存高远,却丧母离家,再无实现的可能,那种怅然,让韩双白难过得几乎要鼻酸了。
      云香袖见他如此,反而笑道:“双白这是怎么了,说我的故事,倒让你要哭的样子。要我说那却是好事,让我晓得人心易变,什么情情爱爱的,最难持久。这些年唱戏,捧我的人也不少,作诗作词,送花篮,邀酒席,什么都有。有钱的太太小姐们想着偷个腥,人模狗样的先生们想嫖个相公,这些心思我都门儿清。舅舅说过,这例不能开,溅上一滴污水,一辈子不得干净。也亏得我舅舅多方周旋,总算能勉强支撑过去。”
      韩双白这下明白为何最初无论如何都请不动他吃个饭。他一面为他洁身自好欢喜,一面又有些担忧:原来李三雄在云香袖心中恩情深重。
      韩双白斟酌片刻,轻轻说道:“你这样当然是好的,然而也不可说世上没有真心,若将来真有人爱你,你难道拒人于千里之外么?”
      云香袖看着他:“我将来若娶媳妇,自然是对她一心一意,不会像我那个父亲一样狼心狗肺。但是你要我去信谁对我真心,我却是没那个胆子的。”
      这一番话让韩双白心底一片冰凉,甚至比之前听他讲自己身世的时候还要难过几分。他虽然也是公子哥儿出身,跟同龄的朋友一样跟女孩儿真真假假地暧昧过,但如此倾心一个人还是头一回,可还没将心意说出口,就几乎是遭堵死了路。
      他这里凄惶,云香袖却反而笑了:“哎呀,我这可是离题万里了,今天咱们来可不是说我从前那档子事儿的。”
      云香袖向他倾过身子,低声道:“说正事。这里耳目少,关于那件事,双白知道的和我知道的都说一说,对一对,看看咱们有什么漏掉的,也得打算怎么开始。”
      韩双白听他如此说,不得不打起精神,强压下心中酸苦,脸上却做出小心的模样,试探道:“不如劲松先说一说你的高见。”
      云香袖看了他一眼,轻轻笑道:“我这个人自私得很,就想先洗脱自己,所以当然会先去查一查那件莫名其妙的戏服。那截龙套衣实在来得蹊跷,拖着我们戏班子下了水,倒好像是成心诬陷似的。”
      “佐藤那里,可有查过这件龙套衣的来历?”
      云香袖冷笑道:“怎么查?那衣服半新不旧,又没有标签又没有绣字。佐藤倒是把天津地面上的戏班子都查了一遍,可有怎么找得到正主?我都不说那东西多半不是戏班子里出来的,就算是,又有哪个敢认?”
      韩双白脸上发烧,口中却一本正经地说:“我想那衣服倒真可能是凶手留下的,那天有戏班子来,若中途有个人穿了戏装走动一下,不会引人怀疑。”
      “你说这个倒还真是有可能的,那就证明凶手至少是知道尊府上那天的活动,也知道我们会进府。”
      韩双白悚然,知道云香袖聪明,却没想他猜得这样准,勉强笑道:“那佐藤少佐是否还在追查那衣裳的来历呢?”
      “那天跟他说话时倒是真问过,他现在是叫皇协军找了些便衣去各个故衣铺里问,然而这也有些大海捞针。”
      韩双白听得心惊肉跳——他买那件龙套衣时多留了个心眼儿,一来是买的时候自己并未露出真容,刻意贴了胡子,换了衣服,二来是他拿回衣服后又拆了蓝白色的边儿,所以倒不怕佐藤真从衣服上查出什么。但那日本鬼子居然知道查第二条道,实在太过狡猾。
      云香袖还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接着说:“不过既然佐藤在查故衣铺,我却说不定能找得比他快。”
      “这是为什么?”
      “谁让我是梨园行的人呢?这种衣裳多半是一些走投无路的同行拿出来典当的,哪些当铺收此类东西我是知道的。我不如去问问那几家的朝奉,就可知道他们将这类旧衣卖给了哪些故衣铺,这样可比全天津找来得快。”
      韩双白手心汗湿了,偷偷在裤子上擦了一把:“那若是你要去寻问,我是不是也能一起?”
      云香袖点头:“这个自然,不过我这也是笨法子,双白可有更好的主意?”
      韩双白摇头:“这个我更不如你了。”
      “昨日你为什么会去寻廖掌柜?难道对马长生的死有什么新发现?”
      韩双白暗忖了片刻,才说道:“这也是偶然间听舅父说到的,说马副局长有些至交,怕是其中有些不大可靠,所以泄漏了他的消息。我晓得其中几个,大约佐藤少佐也是知道的,也肯定查过了。但廖老板却不是军政界的人,而且也只是一点听戏吃酒的交道,我想佐藤少佐或许忽略了此类人物,所以就自己找一找。”
      云香袖笑道:“你这个人真闷不吭声,这些主意都没跟人商量过吧?”
      “舅舅舅母哪里能说?彩琴妹子又担忧着牢里那位,整天红肿着眼睛,我能找谁商量呀?”
      “行了,听着可真委屈,现在就找我商量吧,咱们现在可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云香袖笑着端起自己的咖啡杯,竟混当酒杯,轻轻地碰了碰韩双白杯子。
      韩双白瞧着他难得的孩子气,只能挂上一抹苦笑。
      两个人在咖啡馆里约定好了,就坐不住了,不一会儿就一起出来,叫了黄包车去跑各个犄角旮旯里的当铺。
      韩双白心中还有个计较,就是想着什么时候能联系上夏从容。云香袖这头的变故必须知会他,而且既然云香袖要跟自己一起调查,那么廖静安手上握着的名单恐怕就还得需要人盯着。
      韩双白是没想到过云香袖脑子如此灵活,只怕在深入一些就猜得到那丢在府里的半截龙套衣是用来塑造不存在的凶手,转而会将怀疑转其他人身上——说不定就是自己。
      这样的话,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情谊,只怕就如薄纸一般脆弱,稍有不慎就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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