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梁陌

29、（二十八）

　　夜深沉
　　（二十八）
　　虽然这般担心着，然而他半真半假地跟云香袖约定了“查明真相”，两人却的的确确地是亲近了些，时不时地还能见一见，互通些消息。
　　韩双白耽搁了一些时日，想起与上级恢复联系的事情不能再拖，终于定了日子前往。
　　他还是照例跟金佑麒等家人一起用过了早饭，然后就骑着自己的洋马儿出来门。只不过到了警察局便向张天明告了个假，只说是前段时间受凉生病，没有根治，想要去扎扎针、拔拔罐。张天明自然不会不允，也不会特意去跟金佑麒报告，所以韩双白轻轻易易就又从警察局里出来，七拐八拐地就去了那家中药铺子——事前被老曾关闭的1号联络站。
　　然而韩双白却没有进去，只是远远地站在街角的拐弯处，看那铺子门面。只见那并不宽敞的铺子已经开业了，然而没有大开，两扇门一开一掩，门上挂着招牌，上面用白纸黑墨写着“今日新到生地、当归。”
　　韩双白心中一喜，立刻就明白这是老曾给他的信号：“现在有了可靠的消息，应该脱离了危险，可以恢复联络。”但那半开的门显然同时在发出警告，还不能完全放松警惕。
　　韩双白略微想了想，还是没有走进去，却调转车头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在老曾给他的联络地点中，万利商行是一个更隐秘的地方。他给马长生投的□□就是那个地方提供的，而且之前还给过他伪装的麻醉药。
　　然而当韩双白骑到了那商行的门前，发热的身体却好似被临头浇了一桶冷水。原本挂在新式铁门上的招牌已经没有了，“万利商行”四个字被换成了“申记洋服”，而洞开的门里边也满是套着衣服的假人，有个戴着袖套的中年男子正在镜子前为一个大腹便便的人量尺寸。
　　韩双白呆立了片刻，心中疑窦丛生，但又不能贸然上前。现在他无法知道这个联络点是撤掉了，还是换了人，而无论哪一种，似乎都表明老曾切断了跟他联系的一条特殊线路。
　　为何断了暗线却又留着明线呢？
　　韩双白百思不得其解，估摸着是不是老曾在暗示他这段日子多多留意，不让他主动上门，而是会有人来找他。
　　心中如此猜测着，韩双白满腹狐疑，也不轻举妄动了。今日既然出来了，无论警局还是家里，都不急着回去了，韩双白索性骑着车，在街上慢慢骑，想着到处逛一逛，打发打发时间。他第一个想着要去的地方，就是大兴华唱片行，一来可以看看新货，二来也可以借老板的口留个信儿给夏从容。
　　这样计较着，转眼间就到了。他在门外锁好了自行车，进了店门。
　　刚一踏进去，就看到一位个头高挑的男子正背对着他挑唱片，上半身穿着白衬衫，敞着灰色的马甲，同色的长裤显得两条腿跟那松树一样直，头微微地低着，露出后脑和半截脖子，发根剃得又短又整齐，眼看着就干净舒服。
　　就算是他没有回头，韩双白的心也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就怦怦地一下接一下起劲了。
　　他想要张嘴叫那人的名字，舌头却又有些僵硬了，手心冒出汗来。
　　还是唱片行的老板抬眼看见了他，连忙殷勤地招呼道：“哟，是韩少爷啊，您可有一阵子没来，我可给您存着好东西呐！”
　　老板这么一咋呼，那人就转过头来，看到韩双白，先是一愣，随机便绽放出一笑：“是双白啊，着可真是有缘了。”
　　韩双白一听那声音这么唤自己的名字，只觉得浑身一颤，他勉强笑笑，说：“劲松，你也在啊……”
　　原来在这唱片行里选唱片的正是云香袖，他今天还是穿了洋服，像个新派的贵公子一样俊逸非凡。看到韩双白，他脸上的神色跟从前已经大不相同，那笑容毫无遮掩，比窗外的艳阳还亮了几分。
　　云香袖向韩双白扬了扬手中的唱片：“我来选选梅老板的新作，双白有什么喜欢的？”
　　那老板笑道：“韩少爷爱好洋人的东西，特别是美国人叫做爵士乐的，是吧？”
　　韩双白有些发窘，生怕云香袖不喜，忙道：“我也没什么偏好，就是瞎听罢了。劲松要是有好听的，也推荐给我听听。”
　　云香袖说：“我倒是愿意，不过你今日不上班吗？能逛多久？”
　　韩双白低声说：“我……我今天不乐意去那地方，最近这些事情，实在烦人得很，索性就扯了个理由，逃出来了。”
　　他这么一说，云香袖哈哈一笑：“妙！就是要有点脾气。我也闲得有些气闷，既然出来了，不如今天你我二人相约好好地逛一天。”
　　韩双白当然愿意，立刻点头同意。二人在唱片店里选了一阵子，韩双白给云香袖推荐了一张美国的摩登音乐，而云香袖则挑了一张荀慧生荀老板新灌的一张唱片。两人各自付了现钞，便要离开。
　　韩双白临到要离开了，特意对店主嘱咐道：“若是夏家少爷也来选唱片，劳烦告诉他，就说我家里又有了好货，等着他来听。”
　　那掌柜的满脸堆笑，一个劲儿地答应。
　　两人出了唱片行，云香袖带上编织的宽沿帽，向韩双白问道：“这么热的天，双白大病痊愈不久，受不受得住啊？”
　　“已经没事了，我好歹也不像那些姑娘家，一病了就伤根本，不用太过担心。”
　　云香袖点头：“那就好了，既然要玩，不如选选地方，双白有什么想要的去处吗？”
　　韩双白道：“最近实在被那些事情弄烦了，只想找个日本人少点儿的地方。”
　　云香袖一拍手：“好，那就去德租界，白河边上逛一逛。我知道那里有家南边迁来的一户人，开了一家小店，盐水鸭做得尤其好，味道不俗。却只有两三张桌子，每日都是客满。”
　　韩双白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好呀，我都没有听说过，劲松正好带我去，我这自行车虽小，倒是坐得起两个人的。”
　　然而云香袖却捉住他的手，笑道：“莫慌莫慌，双白这意思是让我坐后面？哎，不成不成，我身子可比你笨重，我带着你才稳当。”
　　韩双白愣了一下，云香袖便把唱片都塞到他怀中，接过了车龙头：“来来，我好歹在东京念书的时候也是天天骑着自行车来去的，还怕我摔了你不成。上去，做好。”
　　他说起这话来有种不容推拒的气势，韩双白心头一跳，脸上泛红，于是只好听命了，侧坐在后面，一手搂住云香袖的腰，一手将那两张唱片牢牢抓住。
　　只听得云香袖欢快地说了声“可抓紧了”，便一踩脚蹬上路。他果然车技娴熟，七歪八拐地在马路边沿和往来的人流之间穿梭，竟没有丝毫擦挂。
　　韩双白只觉得平生没有这么轻飘飘的时候，自己仿佛被一阵风带着在空中浮起，而左手搂住云香袖的腰才让他没有被吹走。他贴那人如此之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和一阵阵须后水的味道，这是他二人自相识以来最亲昵的一次举动了。
　　大约是今日气氛太好，两人竟然心照不宣地丝毫未提日本人那档子事儿。就这样两人共乘了一辆车，出了繁华热闹之地，抵近白河，远远地看见那一户挑了幌子的“卢记咸鸭”，两人就都下了车，改为推车步行。
　　此时白河两岸柳树葱茏，芦苇茂盛，虽然远处有些知了烦躁地叫着，但是河岸上依然是有凉风习习的。来往的行人比之街上也是少了许多。他二人慢慢地走着，之前激烈的心跳慢慢地平复了下来。云香袖掌着车龙头，额头上有些细微的汗珠，发丝也有几丝被风吹得乱了些，但他脸颊上泛着红，带着笑，显得生气勃勃。
　　“就是那一家了，”云香袖对韩双白说，“我保准你吃了说好，今天这顿算我请你。”
　　韩双白连忙摆手：“劲松推荐的地方一定是好的，但是这段时日里你们那边本来就被拖累得没有了生意，怎么还能让你破费。”
　　“就是一年不演戏也穷不死我，你还跟我闹什么客气？”云香袖浑不在意地摇摇头，“怎么，你怕我连几个大洋也掏不出来了？”
　　他心高气傲，韩双白是知道的，但总觉得教他请客有些惭愧，便说：“那今日就依你了，不过下一回无论是吃什么，都得算我的。”
　　云香袖大笑：“你总归是要强，不过当心，我可是个不要脸面的，你既然允诺了，就不要怕我狮子大开口。”
　　“我还巴不得你多吃我一些呢。”
　　两人相视大笑。一路慢慢走到那家店里，果然看见店面窄小，只容得下三张圆桌，有十几个食客坐在里面，另外有几个人在另外一边的柜台里买一些切好的，用油纸包了提走。
　　那店里的人过来殷勤询问，只说是不好意思，没法坐下，或者可以买了带走。云香袖却不介意，说是愿意等座儿。于是店家一叠声地道歉，给两人留意。好容易等一桌有人离开，空出两个位置，便引他们两人落座，还不得不跟另外三人拼一拼。
　　云香袖点了一份盐水鸭，还有一些小菜，又添了一壶桂花酒。
　　韩双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香袖点的这鸭子，竟然果真味道出众。在金家长大，他也是吃过不少珍馐美味的，南京的盐水鸭曾有专门是师傅做过。但今天这一顿，仿佛比以前吃的任何一餐都要香，那鸭子不油不腻，鲜美肥嫩，让他不知不觉间竟然吃了一多半，加上甜甜的桂花酒，让他觉得腹中鼓胀起来，连面上也微微地发热了。
　　等吃完这一顿，云香袖付了钱，两人走出饭馆，韩双白还有些飘忽忽的。倒是云香袖扶了他一把，还笑道：“我知道了，原来双白的酒量这么差，那可是不到三两呢。”
　　韩双白想要反驳，然而看着他的脸，却只能傻傻的笑。
　　云香袖干脆一手将他拉住，一手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嘴里说道：“此时也是午后，太过炎热，不如我们再去别处暂时坐坐吧。”

　　夜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