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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人心常如天边月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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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向着秦真一揖,沉声道:“秦公子,咱们又见面了!”阿萱避无可避,一跃而出,身子斜斜一挡,恰好拦在秦真面前。月光如水,她嫣然一笑,晶莹的两排贝齿也熠熠生光:“珍珍乖女儿,咱们可又见面了!”
秦真与她刚一照面,“啊”地失声大叫,身子晃了一晃,几乎没软倒下去。脸上神情顷刻间也僵在那里,目光呆滞,口唇微张,说不出是悲是喜,是乐是忧。好端端一个跳脱风流的儿郎,竟然化作了一个张口结舌的泥胎木雕。
戚文秀一见阿萱,却是如逢救星,他身中毒药已经延伸到腰部,半个身子麻木不仁,心中恐惧逾甚,连声叫道:“谢姑娘!谢教主!好公主!姑奶奶!求求你让秦公子大发慈悲,赐我兄弟解药!从此天上地下、水里火里,只要您吩咐一声……”
屈畹兰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却是不明白为何这二人见了这位年轻的谢教主,竟会如此失态。更不明白这位秦公子到了谢教主的口中,竟会变成珍珍乖女儿的称呼。
阿萱见秦真犹自呆呆地站在那里,心中好笑,伸手在他头上一拍,嗔道:“你这小子又到处害人,快拿药来!”众人都吃了一惊,不知她为何如此大胆,竟不顾秦真毒手之名,又不顾男女之别。
这一拍之下,却仿佛是触动了木偶的机关,秦真醒悟过来,脸上神情顿时活泛,他摸了摸头顶,往后退入屋中,苦笑道:“你还是那样凶。做了教主的人了,一点也不注意风仪……”
啪!一语未了,头上又着一下。阿萱跟着进来,瞪眼道:“你既知我是教主,难道不知这长青门也是女夷教下一脉么?难道不知长青门前任门主是我的母亲么?居然这么对待我教中弟子,你想死想活?”
“呸!”阿萱踢他一脚,秦真哀嚎一声,极为夸张地抚其痛处。
秦真结巴道:“那……那……你你你……”
阿萱见他几乎接不上气来,不耐烦地抢先打断道:“我为什么来归州是吧?咦,南唐遗孤德毓公主送母骨殖返乡,”她想起张谦,心中一酸,语气中不由多了几分嘲讽:“你们宋人心里最是清楚呀!殿前司的张谦张大人,不是跟着我一起来的么?”
秦真又失声呼道:“张大人?怪不得侍卫司的人说遇上了张大人,这个张大人原来就是张谦?”他想了想,失笑道:“我和张谦,居然都成了宋人的官儿,有趣!有趣!”
阿萱看了看竖着耳朵倾听的戚文秀,眸光重又落到秦真脸上。二人目光相接,仿佛有异光微微一闪,阿萱点了点头,道:“给他药吧。”
秦真长叹一声,从怀中拿出只小瓷瓶,抛到戚文秀身上,道:“黑丸你服,白丸给你兄弟。放了人家姑娘罢!”
戚文秀忙不迭地丢开屈畹兰,手中旋罗刀也落在地上,一把抓住那只小瓷瓶,慌忙服药不提。
屈虎上前拉起女儿,虽不开言,但眼中满是心痛。屈畹兰偷偷拾起那只旋罗刀,藏在衣襟之下。她沉默不语,偷眼看了看秦真。
忽听门外脚步声响,火光闪动,有人高声笑道:“戚氏兄弟,秦老弟!你们也当真不讲交情,竟想着要来吃独食么?”
秦真脸色一变,扑地一声吹灭了先前屈畹兰点在一旁的松油折子,失声道:“是侍卫司的人!”屋里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屈虎也是脸色大变,旋风般地回过身去,砰砰数声,已将唯一的一门一窗尽数闩闭。砰砰数声,门板已被人从外狠力撞击,屈虎与秦真一边一个,守在门前,死死抵住。戚文秀却是大喜,他此时已将药丸给自己与弟弟服下,身上麻酸之感渐减,不由得直起身子叫道:“是贺老弟么?我们兄弟是来追秦真的,却着了他的道儿!你们快些攻进来,这屋里只有……”
一语未了,“扑”地一声,从他口中竟然喷出一蓬黑血,洒落地上!几乎与此同时,他身子晃了两晃,倒地不动,显然已经断气!而他的弟弟戚文雅,身子也是猛烈地弹了一弹,也僵卧不动。
此时诸人眼睛已适应了暗光,勉强看得清屋内情形。屈畹兰吓得“啊”地一声,叫出声来,身子不由得往阿萱身边缩了过去。
阿萱陡然醒悟,苦笑道:“你这小子死性不改!”
夺夺夺!忽有数箭钉在门板之上,箭身直贯板身,竟露出半截箭头箭杆来!秦真吓了一跳,再不敢以手顶住门板,想了一想,反手摸黑从旁边杂物架上拖下一截木头,足有横梁粗细,显然是被废弃的梁木。他反转木头,在地上猛力一顿,顿时撞出一个浅坑来。秦真手脚麻利,顷刻间便将木头一头顶在坑中,一头顶在闩木之上。两处着力,那门虽被撞得山响,却终究不易撞开。
屈虎看在眼里,暗暗点头。秦真取一根较细的长木,顶在窗扇之上。顶端却系上一根草绳,另一端绕过屋顶梁木,垂下部分系于一扇石磨孔中。三人见他手法巧妙,连缠带绕,也只片刻间便已做好。秦真这才拍拍手,笑道:“这两道机关虽然粗陋,但也稍可挡上一挡。”
阿萱瞥了一眼戚氏兄弟的尸身,嗔道:“你这小子!先前给他们下的只怕不是毒药,而是麻药,后来给的只怕也不是解药,倒是夺命的毒药罢?”
屈畹兰惊诧地抬起头来,眼睛一霎不霎地望着秦真。秦真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说:“你以前跟我讲过,用药之人,万事都要留有余地。用药不可用毒,更不可用剧毒。”阿萱点头道:“不错,如果万一酿成大错,救无可救。”秦真手腕一挥,一柄旋罗刀激射向上,竟然破瓦而出,但听屋顶一声惨叫,骨碌有声,却是偷袭之人滚下屋去。
屈畹兰忍不住道:“那你最后为何又要杀了他们?”秦真笑了笑,并不答言。屈畹兰见他不理,忍不住一时气结,眼中泪珠滚动,阿萱瞧着好生不忍,答道:“恐怕是那时他已发现了追兵。”屈虎沉声道:“追兵在外,内有隐忧。情况迫急,不得不杀,况且这二人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死不足惜。只是……”
屈畹兰脱口而出:“只是你爽快杀他倒也罢了,还骗得他欢天喜地服下那毒药,你的心当真比毒药还毒!”秦真置若罔闻,连头都不曾向她转过来。屈畹兰说出这句话后,本是有点后悔,但见他对自己冷淡的模样,想必先前那般浓情蜜意都是假的了,又暗暗咬牙痛恨,叫道:“你不爱听么?我可就偏要说!毒手秦真!嘿,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以前对我说的话都是假的!你还口口声声对我说什么你记得一个唯一对你好的女子,如果时光倒流,你愿意用……”
秦真终于掉过头来,却只是淡淡一笑,打断了她的话语,说道:“我秦真毒手无情,天下知名。”
刷!阿萱长剑出鞘,划出一道绚丽剑光,和身直奔屋顶而去!
她心中隐隐一痛,忖道:“畹兰这丫头,初见时听她说话,倒也大气拙朴。此时知道自己受了秦真的骗,却也会出口伤人。唉,天上的明月有时圆满,有时残缺。便是满月,也不是一团光明,大人们哄着说那月上的黑影是月宫里的桂树,却不知这是满月心中的阴暗。人心如月,谁的心中没有光明,谁的心中又没有黑暗呢?”
跃向屋顶的那一刹那,弯月的光辉洒满全身。
砰!剑光绞处,碎瓦纷飞,屋上又有两人应声而倒,从瓦面上滚落下去。屋顶破出一个不规则的大洞,清朗的月光洒进屋来。秦真轮廓分明的脸庞映在月色之中,半明半暗。那暗的极深,明的却清莹动人。
我秦真毒手无情,天下知名。
这两句话如此熟悉,当初南唐的百尺楼中,那个被众人围攻之下的冷漠男子,也同样缓缓吐出这样的言语。有谁知在那样的阴狠骄傲的外表下,隐藏的却是一个如此痛苦的灵魂?
屈畹兰住口不言,却开始轻轻地啜泣。阿萱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屈姑娘,他先前骗你,确是他的不对。但他杀戚氏兄弟,为的却是我们。”
但听门外有人朗声长笑,声如洪钟,只震得屋内众人耳边嗡嗡作响。秦真后住耳朵,苦笑一声,道:“大力神王一到,只怕我这小小机关阻他不住了!”
屈虎失声道:“大力神王?莫非是赵河阳的二弟子王与哲么?此次他也一同前来?”
赵河阳、师延陀、凌飞艳并称当世三大高手,师延陀、凌飞艳之能,阿萱尚闻十之六七。唯有这赵河阳,阿萱只是见过他的徒孙陈轲。陈轲为赵河阳大弟子费阳武之徒,武功已相当了解,更遑论这嫡传的弟子王与哲了。
屈虎突然拔出剑来,直指秦真,低喝道:“你们这许多人来我们归州,究竟是何居心?”阿萱张了张口,也不出声。
剑尖晃眼,秦真却无所谓地笑笑,偏了偏脑袋,道:“居心?呵呵,屈前辈,南唐余脉李天衡逃到了归州,正是托庇于你们长青门。大宋的侍卫司追了过来,你说会是什么居心?”
屈虎变色道:“你说的什么,我全不明白!我们长青门是归州人,跟南唐皇室能有什么纠葛?”
秦真摇了摇头,道:“我也正是奇怪呢,不过能不能稍后再说,那个……”
一语未了,忽闻砰地一声闷响,却是屋外有人一掌击到门上。阿萱脱口叫道:“糟糕!”那一掌自外击到门上,原也声势平平,偏是厚有两指的门扇如受四面八方无形散力夹击一般,发出细微的木质纤维崩裂之声,刹那间裂出无数道细缝,并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屈虎咋舌道:“明玉掌!”赵河阳生平绝学,乃是明玉神功。明玉神功的威力,常人无从得知。但明玉掌却正是由明玉神功之中化出,掌力独辟蹊径,与寻常掌法不同。看这王与哲一掌拍上门板,刚猛中暗藏柔劲,雄沛绵密,吞吐无形,竟将如此坚硬的木质中缕缕纤维一一震断。这样细致入微、却又滔滔如大江长河的掌法,委实也称得上是江湖独步,才让王与哲得了这“大力神王”之名。
秦真垂下去的手指一弹,数根牛毛细针无声飞出,直剌入门扇之中。恰在此时,那人又是一掌,木门格格作响,眼看便要糟之糕也。忽听“啊”地一声,却是那人叫了起来,声如洪钟,却极含痛意:“秦真你这小子!竟然使诈暗算!”另有几人七嘴八舌叫道:“王将军!王将军!”显然这一掌下去,王与哲已中了暗藏门里细针之毒。
屈虎看在眼里,心中暗惊:“这小子果然阴狠,暗器又层出不穷。若刚才他以这毒针暗算,我如何躲避得过?”一面手中剑尖不由得垂了一垂。
阿萱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秦真却向阿萱苦笑道:“都怨我遵从你的教诲,从此暗器上再无毒药,全是麻药!若是毒药,一了百了,倒也罢了。王与哲可不是戚氏兄弟那样的脓包,只怕片刻间便能将麻药逼出体外。”
轰!窗扇终被击开,支撑的长木向后便倒,那根左缠右绕的草绳终于起了作用!砰!绳端系着的磨扇凌空荡起!砰地一声,将第一个急着跳进窗来的倒霉家伙击得满面是血,仰身倒下。
阿萱敏捷地从秦真腰间扯出一只鹿皮手套,飞快地戴在手上,随手掏出一把铁砂子,扬手洒了出去,屋外又是一片惊叫痛骂。秦真也洒了一把,二人所用铁砂黑中闪动荧光,与寻常黑砂微有不同。
屈畹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阿萱仿佛明白她心思一般,向她灿然一笑,解释道:“我这把原也是他给的!”
屈虎一直垂首不语,犹豫片刻,此时终于一顿足,咬牙道:“咱们走!”
阿萱急道:“四周围满了人,看刚才那阵势,只怕还有弓箭手!”
屈虎沉声道:“咱们从屋里走!”
他腾腾大步走到屋角,在壁角处卸下一块土砖,探手进去,不知拨弄了什么机关。轧轧有声,屋角地面居然缓缓移开,奇迹般地露出一个大洞来,原本堆在地面的药草,此时也大捆大捆地陷入洞中。
众人都看得呆了,屈虎也不多说,一把扯过屈畹兰,将她猛地推入洞中,又回头向阿萱二人低声喝道:“跳!”
秦真连发数把牛毛细针,外面的人腾挪不定,纷纷避开。阿萱迅速拖过倒在一旁的窗扇,勉强挡在窗口之上,遮住外面视线。这才一拉秦真,两人飞掠过来,双双跳入洞中。
洞底约有一人来深,地面散落有数捆药草,着足绵软,倒也不觉坚硬。屈虎最后跳入,正要按下机括,秦真突然站起身来,叫道:“且慢!”屈虎一怔,却见秦真打亮火折子,拿起一捆药草点燃,这才醒悟过来,心中更是钦佩:“这小子心思缜密,当真非同常人。”
秦真一扬手臂,将那捆药草丢到屋中!屋中堆有屈虎历年所采的药草,都是干燥易燃,片刻间便熊熊燃起,毕剥有声。
砰!门窗被大力撞开!然而烈火青焰,也腾腾而起,几乎封住了整间小屋。冲进屋来的众人惊叫后退,屈虎的手指已按上了关门的机括。
轰!最后一道火光,也被坚硬的入口铁板挡在外面。地道里且喜不甚潮湿,料想凿有出气的孔洞,不但没有霉味,反而还有淡淡的药草味充盈其中。屈虎一声不吭,扶着女儿,熟门熟路地摸索着向前走去,他不点火折子,阿萱等人也不敢点,只得跟在身后。地道只有一人多高,秦真不得不偶尔弯腰防止撞头。地面铺有石板,也甚是平坦。四人一阵急行,前面突然开阔,却是一间稍大的石室。
阿萱心中猛跳,又惊又喜,又悲又怜。诸多情绪夹杂一处,一股热气冲入鼻端,几乎要掉下泪来。
洞壁高处果然凿有气孔,几束淡白的光线射了进来,室内诸物依稀可辨。
室中简陋,唯一张石桌,并周围几只石凳而已。桌凳的刻工简单,此外别无其他装饰,与神女峰中那宝气流转的长恨天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西南角里还有一扇石门,不知内室又是何等模样。
这便是母亲当年死里逃生的地方罢?这石室虽是简陋,但机关设置仍看得出费了番心思,绝非仓猝之间成就。想必是当年归州长青门这样的大户富宅为了避仇,才修有地道秘室,以供紧急时躲避之用。却不料当真派上了用场,当年使得谢蕙娘母女在火中逃出生天,如今又再一次救了众人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