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叩青瓷盏》庄小夷

13、再遇陈述

　　血红的残阳下硝烟弥漫，箭矢与骨刀遍地皆是，滚滚尘土混杂着刺鼻的生腥无情的舐舔着这方天地。

　　小镇街面的杂花野草早已被践踏成泥。

　　至于那楼阁人家。

　　只要还尚留存着的，尚没有变成断壁残垣的，门窗皆是紧闭，一派萧条。

　　若是戎狄硬闯，砸开了哪户的门，有那胆小怕事的便会兢兢抖抖无所作为的缩身一旁，随后被揪出肆意嬉弄一番，草席一裹，也算全尸。

　　而那刚烈勇猛的便会在门响一瞬乍然奋起直，以身为锁带上一两个戎狄一起血溅当场，随后被乱刀化为肉泥，混于黄土。

　　这么多天以来，林尧与林嗔在房檐顶见到了太多这样的事，早已由原先的出箭相助变为了如今的颓然哀叹。

　　至于林尧姐弟俩的茶楼嘛？

　　人数上，早已由原先的二十余人，到如今仅剩十余人了。

　　外观上，尚算完好，能看出是一座茶楼。

　　但门板上的黄木早已辨识不清，还有那门槛，隔着老远都觉生腥扑鼻，众人也早已由最先的闻之作呕换做了如今的习以为常。

　　至于茶楼内部，也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什么可用之物品了。

　　那桌椅板凳成了一堆粗制滥造看不出箭头的木头。

　　那茶叶茶点，早早就进了众人肚腹，仍不足一顿充饥。

　　还有那精巧机关，因使用太多次，也已成了一堆摆设。

　　茶楼内，有人正在清点着物资以此来计算还能撑过几日，还有人在仰躺着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突然，一人骤然乍起，打了个手势，茶楼内的人皆屏息警觉。

　　仰躺者翻身坐立，抓起身边所有物，侧耳倾听着；清点者放下物资，拾起自制木箭，蓄势待发。

　　可一刻钟之后，并无人闯入这茶楼也并未听到任何异动，众人松了口气，冲着那打手势者嗤笑一声，随后便继续各自忙碌。

　　唯有林尧与林嗔对视一眼，随后双双飞身上了屋顶。

　　刚刚那声音，很像剑出鞘的声音！

　　两人以茶楼屋顶为中心，环视了一个整圈，依旧一无所获，并未见着任何人影。

　　两人暂搁心中疑惑，自屋顶一跃而下，询问着清点物资之人：“还能撑过几日？”

　　那人压低声音，轻声说道：“两日，省省最多两日。”

　　林尧轻吐出一口气，言道：“这样不行，得想办法出去寻觅些吃食。不然没被戎狄打死，反倒自己先饿死了。”

　　林嗔点点头，拾起一把看不出形状的木箭用一巾布抱住，捆在身上道：“我与你一同前行。”

　　铁匠阿七见状，起身，如林嗔一般拾起一把木箭，默默站立在林尧身后。意思是与他们同去。

　　三人就这样每人背着一捆木箭出了这茶楼的门。

　　于暗夜中摸索前行，着实艰难。

　　往昔，街道与小路旁，尚有几户人家的灯火，为行人照亮前路。微光闪烁，虽不明亮，却也能驱散几分黑暗，让人安心。

　　可如今，戎狄犯境，百姓皆惶恐不安。天一黑，家家户户便闭门不出，禁止一切活动，蜷缩在家中，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点灯。生怕那一点光亮，会引来灾祸，惹来戎狄的注意。

　　整个城镇，被黑暗笼罩，死寂一片 。

　　好在，三人习武，与黑夜也算是打惯交道的人，虽行走的磕磕盼盼，却仍算顺利。

　　三人已行至了西街坊市口，却仍未寻得什么可用之物。

　　一整个坊市的街面上，除了尸身便是尸身，但凡有一点能用的东西都被戎狄掠夺一空。

　　林尧扫视着地上的尸身，其中有好几具让她觉得颇为眼熟。

　　凑近仔细一瞧，竟是那些常年在坊市上流浪讨食的乞儿。

　　在这些乞儿的尸体中，有一具的背上横穿了一把刀。

　　他的一只手呈弯曲怀抱状，另一只手则紧握着一个破碎的瓷碗，保持着向前砸去的姿势。

　　只可惜，那瓷碗还没来得及脱手，他便被人从背后一刀刺中，丢了性命。

　　林尧轻轻将那乞儿的尸身挪开、放平，这才发现他的胸膛之下竟藏着一个婴孩。

　　婴孩的脸上沾满了乞儿干涸的血迹，林尧伸手探了探，发现这婴孩因缺食少暖，身体早已冰冷，没了气息许久。此情此景，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林尧三人将乞儿背后的刀缓缓拔出，把他和婴孩的尸身并排平放好，找来一张草席仔细裹住，安置在街道旁。

　　随后，三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三躬，才转身离去。

　　寻至一粮肆仓库时，贴着墙根，林尧三人看见里面火光大作，有那戎狄士兵在那空地上烤肉饮酒，一派欢乐的摸样。

　　林尧打了个手势，三人木箭上弦，正待射出时。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只见一群人从仓库测粮的米斗之中鱼跃而出，他们浑身沾满米粒，狼狈不堪，却无人顾及。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呼喊，这群人不顾一切地朝着戎狄士兵扑去。

　　林尧三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愣。

　　“帮忙，帮他们。”

　　林尧当机立断，爬上仓库墙顶瞄准了一正准备抽刀的戎狄，一射。

　　那戎狄心口正中一箭，倒下了，手里还握着那把未抽出来的刀。

　　铁匠阿七不擅射箭，他早已握着此前从那乞儿背后抽出来的刀冲了进去与其中一举着刀正在乱砍的戎狄厮打在了一起。

　　林嗔自窗口缝隙处射出一箭，将那与阿七厮打的戎狄射穿了。

　　阿七闻得箭声，抬眼望向那窗口，脸上绽出一抹笑意，虽未言语，却已将感激之意尽付其中。

　　而后，他身形一转，毫不犹豫地朝着下一个敌人冲去，手中兵刃挥舞，继续在这混战之中拼杀 。

　　半刻钟后，戎狄尽数殆尽。

　　林尧身姿矫健，自墙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刚站定，便听闻有人唤她：“林娘子？你缘何在此？”

　　林尧抬眼望去，只见从米斗中冲出来的那群人里，有个被搀扶着的男子。这男子上半身穿着戎狄士兵的装束，下半身却是守备军的服饰，显得格外怪异。

　　那男子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林尧看。

　　林尧一下冲上前，揪住那男子的衣领问道：“陈述，你们守备军究竟是何情况？为何这些时日任由戎狄肆虐，不见踪影？”

　　陈述身旁的众人见状，纷纷上前欲阻拦林尧的举动。陈述却神色平静，抬手一个手势，便制止了众人。

　　他望向林尧，脸上泛起一抹苦笑，无奈说道：“实不相瞒，在下亦满心疑惑，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此前搀扶陈述的那人，神色凝重，缓缓开口：“一月之前，吾等驻守将士皆收到一道密令。密令之上言明，黄关镇与铁矿一应事务，皆交由京师派员接管，命吾等守备军即刻撤出黄关镇，一日之内务必行至景明镇驻守。我等不敢耽搁，当即整队开拔，奔赴景明镇。未曾想，抵达景明镇时……”

　　那人话语戛然而止，长叹一声，似被满心愁绪哽住咽喉，难以再语。

　　陈述接过话茬，脸上满是愤懑与无奈：“未曾想，我等刚至景明镇，竟又来一道密令。密令要求我等三日内赶至蜀山镇驻守。军令如山，我等只得再次踏上征程，奔赴蜀山镇。可等到达蜀山镇，当地守备军非但不与我等换防交接，反倒将我等一行人缴械卸甲，投入大狱，还声称不日便要将我等问斩。我等心中不服，询问缘由，得到的答复竟是我等守备黄关镇不力，致使黄关镇被戎狄侵占失陷。呵呵，何其荒谬！何其可笑！我等一心为国，遵令而行，换来的却是这般冤屈，天理何在！”

　　陈述冷笑两声，不甘的捏紧了拳。

　　搀扶陈述的那人，眼眶泛红，泪光闪烁 ，声音带着哽咽：“我等决然没有抛弃黄关镇！黄关镇乃是我等的家园，我等又岂会忍心弃之而去？在那即将被问斩的生死关头，陈都尉振臂一呼，带领我等拼死反抗，历经九死一生才逃了回来。归来之后，我等从未停止过反击！然而，戎狄人多势众，如同潮水般涌来，我等又被收缴了兵器，赤手空拳，实在是有心无力……直至今日，幸而遇见诸位。”

　　林尧扯着陈述衣领的手缓缓松开，劲道一卸，陈述没了支撑，瞬间瘫倒在地。

　　林尧这才惊觉，他的一条腿竟已没了，断肢处的裤管空荡荡地垂着，显得格外凄凉。

　　林尧双唇紧抿，神色凝重，默默扫视一圈周围。

　　只见这群守备军，个个面色憔悴，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

　　那此前一直搀扶陈述的人，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殷红的血迹洇透了简易包扎的布带，触目惊心。想来，他此前的搀扶，不过是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只为给袍泽些许支撑 。

　　林尧赶忙伸手，稳稳地将陈述扶起，而后扬声喊道：“阿嗔，过来！”

　　林嗔闻言，将手中的弓递给铁匠阿七，快步走来，微微弯下腰，低下头，静静等候着，神色间满是默契与配合。此前林尧与守备军的对话，他听得真切，自是明白林尧的意图。

　　林尧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陈述，将他轻轻安置到林嗔的背上。

　　陈述一下子慌了神，神色局促，想要挣扎着下来，却浑身绵软无力。这一动，反倒险些让林嗔站立不稳，踉跄跌倒。

　　见状，陈述不敢再乱动，只能结结巴巴地反复说着：“在下……要不，在下自己……在下可以……要不还是让在下……”那模样，既窘迫又带着几分无奈。

　　林尧抬手示意，止住了陈述的话，率先扛起一袋粮食，朗声道：“莫要再说那些客套话了，走吧！有粮食了，咱们一道回去吃饭。你父亲还在我的茶楼等着呢，你不饿，他可早就饥肠辘辘啦。说起来，他可是砸了我不少好酒，你可得赔我。”

　　陈述趴在林嗔的背上，听闻此言，惊愕地“啊”了一声。也不知是因听闻自己那体弱教书的父亲竟还活着而震惊，还是因得知爱酒如命的父亲砸酒这一举动而诧异。

　　众人见状，纷纷效仿林尧，扛起粮袋。

　　手上有伤的，两人相互帮扶，合力扛起一袋；身体无恙的，则是能多拿就多拿，绝不偷懒。

　　一时间，仓库内人影穿梭，忙碌不已。不过片刻，这偌大的仓库便被搬得空空荡荡 。

　　林尧回首望向身后空荡荡的粮肆仓库，嘴角微微上扬，轻声笑道：“说来有趣，这般行径，倒叫人觉得咱们好似那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看来往后我这卖茶的身份，还得再添上一笔别样履历了。今日收获颇丰，诸位，咱们归家去？”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纷纷点头应和，脚步轻快地跟随着林尧返程。

　　说来奇妙，在不知不觉间，那看似破败的茶楼，已然成了众人心中温暖的港湾，成了他们共同认定的家 。

　　一个时辰后，破败的茶楼大堂内，热闹非凡。

　　众人皆手持一只难辨材质的粗碗，井然有序地排着队，等候领取热气腾腾的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眼中闪烁着熠熠光芒，那光芒里，写满了同一个词，叫“希望”。

　　这场景竟比年节时还热闹一些！

　　唯有角落里，一老人抱着失了一条腿的都尉又哭又笑，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似怎么也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