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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血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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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雨铺天盖地,奈何大都落空。付山城墙虽不甚高,然而箭行长空也被卸去四五分劲力,何况此时北风正紧,居高临下齐射借助风力再轻松不过,值叛军南来,不得不逆风攻击,倒有不少箭不及到得城墙便被吹得七零八落。姜思齐更一早吩咐人在城上铺开厚油毡,箭势一紧自有人举起油毡覆上敌楼外射手身体,因此来箭看似汹汹,受伤者其实寥寥,不过叛军目标也并非射杀守城众,如蝗箭雨中更多士兵一拥而上,迅速搭好两架飞桥,一路小跑推到沟旁并排架起,片刻后一座三丈宽的飞桥已横空飞起跨越壕沟。姜思齐在城上瞧得真切,暗自点头:这方显出些强军风范。此刻敌军已到全部到来,并不见投石器和行炮车等攻城利器。这也在他意料之中,既是叛乱必定事起仓促,倒省了好多事。他已料到胜利可期,面上神色不动,便偶有利箭凌空袭来,也不过略略将头一侧,任那箭贴颊而过击中坚墙。
他浑然无惧,旁边的李大县令倒吓傻了眼。李一早在己方开始攻击时就抱头缩进棚楼,连敌人长什么样都没瞧见,耳听箭矢嗖嗖你来我往,周身抖如筛糠,连阿弥陀佛也忘了呼唤,好歹还记得自己是个男人,死死憋住尿意,没有屎尿齐流丢了最后颜面,待撑到第二拨箭手换过,这才稍微涨了点胆气,却仍没胆量举头张望,只敢从指缝里偷偷往外窥视,于是他狭小的一方视野里中只圈住不远处的姜思齐。
付山城新任督战官此时身体前倾,单膝抵住城墙,大半个身体都探出楼外。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卷下城池,而他全无所觉,一双眼睛璨亮如同星子,唇角微微上扬,看似与平常一般无二,可那种热烈激越的神气却难以尽掩,似名剑脱鞘迎风铮铮,瞧得李一直发愣,蓦地有种错觉:此地又哪里是什么打生打死的战场?竟分明不过是眼前此人消遣的乐园。他正一心一意的发呆,倏地有道寒光刺向姜思齐面庞,直吓得他哎呦一声,叫喊中那道光已触及城墙,瞬间即隐。他壮着胆子将脖子抻了一抻,但见数步开外寒光凛冽,却是一段折成两截的铁箭头,这下吓得心噗通通直跳,忙不迭又缩成球状,半眯着眼向姜思齐看去,见他气定神闲,眉梢也不曾动一动,不免既觉惊诧,又觉后怕,呆了半日,看看名义上的属下定立如松,再看看圆球状的自己,李大人的面皮居然难得生出一两分热意,鼓了半天劲,终于手脚并用爬到城墙边去扯他衣角,小声道:“喂,效,效贤兄。”
姜思齐自离开西北后便不曾再经战阵,庙堂上足足木立五年后,就连骨头缝都在发痒,此时得机会牛刀小试,竟丝毫舍不得转眼,正张望敌势,忽然衣角一紧,低头见李大县令趴在地上身体弯成毛毛虫状,正仰着脖子张望自己,头盔斜斜的遮下来,只露出青白交加的半张脸。他只瞥一眼便又望回城下,观看片刻才回过神,再度垂眼去瞧,原来这位李大官人还在眼睛一卡一卡的呆望自己,脖子依旧保持片刻前的角度,这副模样虽然难看之极,不过若非他威逼利诱,怕是这位县太爷眼下正在衙门后搂着一帮丫鬟小妾哭得凶狠,这番骇然失色的模样也不出奇,当下笑问道:“大人何事?”
李一只见他眼望城下这功夫,又有数支箭从身边擦过,直吓得心胆俱丧,恨不能号啕大哭,忍了哭意哼哼道:“效,效贤兄,你,你还是站远一点吧。”
姜思齐嗯了一声,道:“好。”又转眼去看城外,身体纹丝不动,眼见敌军一批批越过壕沟直向城下扑来,从腰间抽出面黄色小旗,朗声道:“箭□□手继续放箭!擂木手绞起木擂石擂等我号令!余者举刀挺枪等我号令!”众人早已全神贯注,等他口令一声声吩咐下去纷纷忙碌起来。如此安排城上守众这两日已演练数次,刚刚又与敌军对射许久,最初的紧张僵硬也大大缓解,一时绞车的绞车,射箭的射箭,亮刀枪的蹡踉蹡踉,居然一派有条不紊。姜思齐见状继续俯身望向城下,觉得这双臂似乎又畜了些气力,反手便要将钢刀抽出,衣角忽然又被连连扯动几下,低头就见李大县令依然趴在地下,一手扯着自己的衣衫不放,另一手却举着铁头盔,几绺头发耷在他胸前,竟把他自己那副铁盔摘了下来,眼巴巴的望上来,嘴里叨叨咕咕念念有词。姜思齐俯耳才能听清他的话,“……效,效贤兄你还是戴上盔吧,刚才都过去四支箭啦,哎呀妈呀吓死我啦,你戴我盔,我,我,我没事,我老娘舅舅阿弥陀佛齐天大圣保佑我,伤不着,我得讲义气啊讲义气,讲义气就大富大贵加官进爵,伤不着!”
姜思齐听他胡言乱语,盯一眼他手里的盔,又望望他呆直的眼神,眉头微蹙,“李大人你……”话头蓦地收住,道:“多谢。”伸手接过头盔夹在腋下,又道:“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李大人乃是一城之主,须得以自身安危为要务。”
又哪里需要他来提点?李县令早转过身体,一拱一拱匍匐而去,没爬几步又转头向姜思齐连做手势,一会指头一会指腋下,小声道:“戴,戴,戴上!”姜思齐失笑,摇了摇头,将铁盔罩上系好袢带,过了良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叛军已至城下,许多人推了木牛车去撞城门,两座云梯也被一路推来,正欲架上城墙,谁料想竟是怎么竖不起来,脚下更加奇滑无比,不少人在奔跑之中就已跌倒在地,摔得头破血流者不在少数。这时那头目也亦赶至,这回他以木盾牢牢护住前身,唯恐城上那神箭手趁乱取自己性命,见状察觉有异,低头看到地面晶亮闪烁,却结出了层坚冰,又见眼前城墙在日光照耀下一派莹光,细辨方察觉原来有层厚冰团团包在外围。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寒意顿起,仿佛也生出层冰来:冰墙冰地,别说是云梯,就是人也立之不易,这下可如何是好?
城上守军见敌人饺子似的下了一地,都哈哈大笑起来,不少人望向姜思齐,对这位强令他们浇冰筑墙之人刹那间钦佩无比。姜思齐亦是一哂,心道这招固然不错,可惜过于依赖天时,也就是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又赶上连下了几场雪才有这等巧事。
叛军号称两千,实则一路折损潜逃者足足四百有余,刚刚又在付山城下折掉三百人,现下不满一千三,可就是这一千三百人已从军人彻底沦为亡命之徒,自有一股悍不畏死的勇气。虽然云梯无法架起,城门经撞木冲击依旧纹丝不动,显然里面已被车石等物牢牢挡死,可在那头目呼喊之下,诸人纷纷弃了云梯,从背后摘下绳索,双臂用力舞动如轮。那绳索极粗,尽头更栓有尖锐铁钩,被挥得呼呼作响。蓦地众人口中齐叱一声,将绳索向上高高抛去,铛地一声,铁钩牢牢勾住城头。力道极大的干脆将城墙上的守军一道钩住,直直锚在墙上。
这下发作极快,城墙守军上一刻还在哈哈大笑,下一刻城头已然鲜血喷溅,断筋破骨之声嘶嘶不绝,平民百姓又哪见过这个?眼见攻守之势顷刻间倒易,街坊邻里在自己眼前被开膛剖腹,地狱活生生呈现于前,登时筋酥骨软,不少人抛下兵刃转身就逃。
无比混乱之际,一个冷静低沉的声音重重响起:“临战怯阵论罪当斩!军法官安在?”这道声音冷厉异常,可众人脑中乱糟糟的,哪有心思听什么号令?巨大的恐惧将他们神志一把攫取,死亡黑幕横亘在眼前,仿佛唯有回身逃走才能避开。溃乱越来越强烈,象浪涛一样很快波及到整个城头,越来越多的人放下兵刃试图遁逃。
姜思齐眉头终于皱了起来,敌人明明不过是头困兽,然而这群平民却它的挣扎下一触即溃,他不再犹豫扬手举起一面黑色小旗,沉声道:“行军法!”话音落地,最外一排早就严阵以待的兵卒齐刷刷抽出腰间佩刀。刀刃早就被磨得锋利无匹,雪一样的刀锋映照他们黑色戎装,激起触目惊心的杀意。
军法官正是差役章愉。他惶恐不安的看向姜思齐。这些黑衣军法队员都是这两日姜秀才从各大户家丁中亲自挑选交给他的健锐。这群人即便在事态最危急的时候也象钉子一样牢牢定在最外层纹丝不动,完全不曾援战,而此时他们终于亮起兵刃,刀锋所向却是自家人。面前一张张脸孔都如此熟悉,章愉手中刀沉重无比,他多么希望能昏倒在地不必抉择。可事与愿违,他感到一生里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清醒,能够清楚看到督战官那双眼睛正如鹰隼般牢牢盯住自己,耳边骤然响起前日他说过的话:“有怯战者杀无赦!若军法官有半点心慈,满城男女老幼的性命,你父母妻儿的性命便是心慈的陪葬!”
想到家中才周岁的小儿子,章愉重重闭上眼睛,狠狠挥刀!
顷刻间刀光横飞,最先逃蹿的数人已惨呼着倒地不起。姜思齐深知不可逼迫过甚,事前已令军法队避开了致命之处,伤的都是肩腿,饶是如此,冷厉刀光仍旧吓住了溃散的人群,而他也恰到好处的训斥出声,“没有云梯,单凭铁挠如何能攀得上城墙!叛军不过是垂死挣扎,尔等不要自乱阵脚!”他环顾周围,目光冷硬,“你们可以在这里退一步,可你们家中爹娘儿女就无路可退了!城破之后,没有一只鸡一条狗能留下来!”
众人先为刀光惊恐不安,而后茫然无措,他冰冷低沉的声音里神智渐渐回到身体里。这些道理他们原本都懂,不过初经血战都被吓掉了魂,面面相觑之下纷纷低下头去,一片难堪的静默中姜思齐冷笑道:“是功是过回头再说,先杀敌立功!”
他话音落地不久,有个高大汉子打头,率先弯腰拾起了丢在地上的抓枪,接着更多的人纷纷拣起自己的兵刃,头也不回的重新回到城上各就各位。
退不得,身后正是我等家园。
姜思齐说得不错,铁挠扣墙本是无奈之举,膂力再大之人也难以空手攀上城墙。那头目也不过是期望冲乱守军阵脚,劈开一两条缝隙。可惜初时虽城头果被撕出一片空地,守军却很快又重新聚拢,而这段时间才容叛军间最骁勇的战士堪堪攀到半途。
这厢姜思齐见状,扬起右手高声道;“檑木手解开绳索!”他一声令下,系着檑木的绳索被从缆车上解了下去,布满尺寸须钉的檑木咕隆咕隆滚到墙边,猛地坠落,正砸到半空中奋勇蚁攀的士兵身体上。最上沿数名士兵还在攀爬,头盖骨当时就被拍得稀烂,檑木一路堕下,须钉过处卷下无数血肉白骨,几条绳索当即被檑木挣断,数十名士兵跌落一处,活的死的混成红红白白的一团。这番可怖景象落在城上众人眼中,有数人登时便吐了出来。
姜思齐身姿不动——从一开始他的姿势就没有改变过——又第二次举起右手,“檑木手解开绳索!”片刻忙乱后,第二根檑木又重重落下,这次再度裹挟数十条人命。
接下来是第三根,第四根……
在第五根檑木,也是最后一根檑木被掷下后,姜思齐亲手点燃了响箭,在它呼啸着冲向天际之时,城外叛军终于开始潮水一般退却。
这番来势汹汹的攻击,最终只在城脚留下百余具残缺的尸体,还有许多在血泊中呻吟的伤者。姜思齐屈起食指,在刀身上轻轻一弹,在如吟刀声里向城下那首领望去。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在明白这付山城坚不可摧之后,你可还有这胆气和我杨季昭一战?
那头目仰头望向敌城,他虽看不清对手面容,却明白必有人在此坐镇,说不定还是什么解甲的将军之类。这座小城绝非旦夕可下。不远处跟随他一路的兵卒尸体堆出了个小小山包,鲜血冻结在冰面上,刺目惊心。
前途饿狼当道,身后猛虎扑食,是走?是留?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身后远远传来号角声。他大惊失色,转身相望。这次号角声更加嘹亮激昂,更伴有铿锵有力的鼓擂之音。他在军中多年,这先行军的号角声再熟悉不过,刹那只觉天昏地暗,一口老血险险吐将出来:之前明明没有半分迹象,追兵又怎会来得这么快!撑起精神极目远眺,但见极远处尘土蔽天,正是大队人马行军的征兆,怕不多久就会赶到,到时候城上城下两处夹击,己方这千把人定然死无葬身之地。他更无犹豫,连下数道口令,将同样惊惶不定的兵卒召集到一处,拖了伤者急急向东退去。
这年冬日极寒,想来寒龙河该能容他等退上一退吧。
这番变折来得太快,城上众人还在严阵以待,却见敌军转瞬间退得干干净净,一时震惊莫名,面面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惊疑。
半晌才有人哧哧开了口,“贼,贼兵退了?”这疑问象涟漪般迅速扩散到四周,每个人都在喃喃自语:“我们这就赢了?贼兵被我们打退了?”可他们手里的刀枪分明还没有用上,大锅里熬得正沸的金汁还没有浇下,他们怎么就赢了?
无数包含着疑问的目光射向他们这一战的指挥者。时年二十五岁的督战官正缓缓将钢刀还入匣内,神态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敌军已退,我付山城大胜!”
众人呆呆的望着他,仿佛这一刻奢侈的幻象终于成为真实。当的一声,谁的佩刀掉在了地下,而后更多的刀枪纷纷跌落,不过顷刻间,城上的青砖就被金戈之色所淹没。
这一次没有任何军法队出手。
有人开始哭泣,可更多的人大声欢呼。在纵情哭泣和欢呼中,有人向城头的年轻人跪倒拜谢,“姜先生救命之恩永不相忘!”
姜思齐侧过身体,避开了这份深挚感激。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上战场前老师告诉他的话。
拯救性命的,从来就不是他们这些将领,而是这些握着兵器真真切切以性命相搏的士兵。
你的声望就架在他们累累白骨之上。
任凭命运多舛,际遇惨烈,今日的秀才姜思齐,当年的西北道元帅杨季昭,从未有一日忘记过。
他在一片哭泣与欢笑中略觉喟然,忽然衣角被扯得极紧,低头只见李大县令不知何时又凑到身前,正费力拽着他的衣角试图站起来。姜思齐弯腰探臂,将李县令捞起,又不得不夹住他肩膀防止他再度软到在地,“大人?”
李一咽了咽口水,凑到他耳边极低极低的道:“那个,那个啥,敌军当真退了?”
姜思齐点头道:“不错。”
李一眼睛瞪如铜铃,“为,为啥?”张大嘴巴又重复了两遍,“为啥?为啥?”他显而易见的又犯了傻。这回姜思齐总算记得刚才在众人惊慌失措之时这位大人极为难得的一动不动——虽然是抱成球状的一动不动——所以也没有一记耳光抡过去,只道:“攻城不易,撤军也是情有可原。”
李一犹自狐疑,呆呆反问,“是嘛?”
自然不是。
姜思齐微笑不语,回身望向那片尘土喧嚣的远处,心中暗忖再过两三日援军也就该到了,这次大闹长坂坡虽然弄险,倒也有趣。
他这几日从城中挑出几名胆大的乐人筹以重金,教会他们行军时号角与战鼓之音,遣若干勇猛的家丁运运送数具小土炮,与其一道在南向树林的隐蔽之处潜身,待到己方一放响箭当即鼓号齐奏,同时对地开炮。土炮虽然威力不大,声音也哑得多,但仍在霎那间溅起数丈烟尘,远远望去威势赫赫,直如大队人马席卷而来。可惜来得快散得快,叛军虽然在慌乱之中被欺瞒,待销烟一去便会明白上了大当。
不过那早已太晚。
隆隆炮声自东面传来,纵然隔得远了看甚不真切,他也能想象到隐在枯草间的硝石火药如何被引燃,寒龙河的冰层如何在震动间碎成无数块,其上千百条生命就此覆没于冰冷河水中,而金色的冬阳碰在锐利冰棱上,折出一线又一线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