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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去影 ...

  •   不过片刻大捷消息已传遍整个县城,街头巷尾爆竹声震耳欲聋。付山城中压抑多时的抑郁在这刻终于一释而尽。城上仍留守数十人,经历了这一场迅疾却凶险的恶斗后,人人胆气都陡然高涨许多,更多的人则三三两两抬着伤者下了城,几名仵作在收敛着城头上的尸体。纵然这是一番罕见的大捷,然而究竟城中丢了二十余条性命。
      姜思齐一步一步走下城楼,在劫后余生的唏嘘与执手相看的泪眼穿行,在父与子,夫与妻的痛哭和欢笑穿行,再无人留意这个孑然一身沉默独行的年轻人。
      他不能回眸凝顾,身后再没有牵绊的目光,亦不能眺望前方,便是永生也已无望。
      转过第一个街口,他望到寒风里酒坊的迎客旗高高飘扬,脚步忽而有点踟蹰,就在这悄不可见留与走的犹疑里,有个人影从远处一路本来,风似的卷入他怀中,“先生!先生!”
      他低下头,看到小七正牢牢攀住自己的腿,仰头望上来,眼睛亮闪闪的全是自己的影子,这眼光这样虔诚热烈,隔着棉衣也感受到得温度,姜思齐摸摸他的大头,“小七!”
      小七嘴巴咧到了耳后根,“先生先生,我爹回家了!他说今天可威风呢,我们把坏人打败啦!”小小少年挺高胸膛,两只手抓住头上先生的手摇来摇去,“我爹说都是先生教得好!先生厉害得不得了。先生先生,你不知道,我可神气啦!”他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老师,黑黑的眼睛里全是崇拜和热爱。
      姜思齐觉得手背上有些发烫,一直烫进他眼底,他揉揉小孩柔软的头发,“是吗?你又神气什么?”
      小七用头撞一下他的腰,快活的笑起来,“先生犯笨啦,你教我嘛!先生神气,我当然也神气!”他突然又想什么,“对啦,奶奶让先生晚上到家里去吃饭!她要把大芦花给先生宰了下酒!先生要来啊,大芦花!”
      一瞬间姜思齐多么想将这个小孩子抱起来,迎着日光高高抱起,让他这样无忧无虑的大笑,宛如怀抱世间最美好的珍宝,然而最终他只是将小七衣襟捋平,换了话题,“给你爹沽酒来了?”
      小七哎呀一声跳开,“哎呀,我又给忘啦!”他撒腿向酒坊冲去,跑到一半又冲回来,急冲冲的下了命令,“先生别忘了,晚上大芦花!”直等到他微笑点头,才放心的跑走。
      姜思齐收拢手掌,眼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静静不语。

      三日后一路全速急行的援军终于赶到此地。至于大宁知府李县令的亲娘舅周有成更恨不得能亲自跟来,苦于无法擅离职守,只好遣了自己的管家尽率精锐家丁前往。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觉大势不妙,这区区付山城不过弹丸之地旦夕可下,恐怕城中如今已是血流成河,正在忧心忡忡的行军途中,忽然接到捷报,还是以数百全歼两千的战绩,诸军大惊之余不免心存狐疑,拉住信使细问。报信的正是差役章愉,好容易逮住个机会吹牛皮,自然当众将当日城上种种布置添油加醋的讲了出来。领兵将领名唤关铮,这次既然遣他援驰救难,自然是颇知兵事之人,从章愉一番天花乱坠将实情推出个七七八八,疑心尽消之余也异常震惊,自忖若是易地而处,固守城池或许还有六七分把握,全歼敌人却是决计难为,不由对章愉口中英明神武的县令大人和他手下羽扇纶巾的谋主神往不已,纵险情已解,却已久快马加鞭,不日便赶到付山城。

      李大县令这几日割首级算战功正忙得不亦乐乎,只觉得身上官服颜色变了又变,最后就连朱紫的那一分分可能也算上了。姜思齐则继续闭门读书,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直到这日县衙来人相请才前去与众将一晤。他上前先给李一见礼,又见为首一人四十多岁年纪,举止甚为沉稳老练,知其是统兵之将,当下郑重致礼。关铮与李一寒暄许久,虽觉这位县尊大人呆得有趣,却显而易见的是个草包。待姜思齐进了堂内不由着意打量,见他年纪尚轻,眼白却因常年酗酒已有了些昏黄,双颊深深塌陷,愈显得唇色黯淡,鼻梁倒是长得好,堪称悬胆,可惜生在这张削瘦的脸颊上却更显出刻薄味道。他没料到这运筹帷幄之人竟是这般痨病鬼模样,虽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到底不免生出几分失望。
      对面将领这番神色尽皆落入姜思齐眼中,暗自叹了口气。须知这当朝为官也有讲究,虽非要潘安宋玉这样的美男子不可,然而代表了朝廷体统脸面的命官,总要相貌堂堂的才好,否则何来钟馗撞柱之说?他前世龙彰凤质玉树潇潇,从不为此烦恼,可如今这副躯壳却让人见之心生寒凉之意,于仕途倒是颇有麻烦。
      当下两人各自压下心头所思落座攀谈,话题自然离不开这场危城之战。姜思齐打定主意以此作为进身之阶,自然诸般关窍早就想得通透,何处详,何处略,何处实话实说,何处虚晃一枪都拿捏得极巧,交代得清清楚楚,既未曾光芒过于璀璨令人生疑,又不会让他人以为自己是误打误撞的好运,更兼他统军多年,对这些将领脾气性情只瞥一眼便即熟知,料定关铮必是自诩儒将的一类,在交谈中旁征博引,句句不离孙子吴起,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听得关铮不住捻须点头,只觉句句搔到自己的痒处,对这秀才见面的少许恶感早就消失无踪。
      待姜思齐终于告一段落负手倾听之时,关铮拊掌笑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虽说占了天时地利贼兵气势已低的便宜,然而全歼也是难得,呵呵,付山城上下一心,又有李县令和姜先生在,若不得胜反倒奇怪了。难得姜先生既有慧心,又对兵书这般热衷,不投笔从戎当真可惜。”姜思齐起身逊谢,又恭维了关铮两句,宾主之间极为热络。

      李大县令虽在战时表现平平,与武人详谈时也有些天马行空,对酒色上却实在是一把好手,这晚的接风宴整治得丰盛无比,众人吃得交口称赞,李大人不免得意洋洋,自觉将失去的两局脸面都挣了回来。觥筹往来中关铮和姜思齐言语愈发投机,关将军谈起旧日在东南剿匪的经历眉飞色舞,待两壶酒见了底,转头向李一呵呵笑道:“这番李大人立了大功,最高兴的定是周大人,这下在西北将前也有了底气。”
      李一喝得迷迷糊糊口齿不清,“西,西北将?”
      关铮点头,“不错,大人还没听说?这任大宁,关南和关北三府总兵官乃是西北将宣瑚生宣大将军。”
      李一愣了一愣,“没,没听说,”打了个饱嗝又回头去看姜思齐,“什么,什么西北将?”姜思齐默然不语,眼中寒光掠过。李一见他不答,嘟嘟囔囔的道:“西北将又是什么?”
      此时诸人喝得都有些高,有个总校便笑着接口,“李大人不知道西北将?那可都是西北道杨元帅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将,大多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真真让人羡慕。”
      旁边一人搂着酒壶醉眼朦胧接口道:“你这话却错了,如今又哪里有什么西北将?当谁不知道,这帮家伙要敢回西北去,连皮都得被西北人给扒下来钉墙上,杨元帅不就是被他们给害……”话还没说,关铮已啪的把筷子拍上桌面,厉声喝道:“收声!这话尔等也敢胡说!”
      李一唬了一跳,只见关铮面色铁青如临大敌,诸人也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不禁有些发毛,话到了嘴边生生吞了回去,缩着脖子去寻姜思齐,就见他垂头沉默,不知是不是也被吓到了,全不知他此时恍惚难言,心神早已不在此处。

      桌上有个酒盅不知何时已被打翻,酒水沿着倾斜的杯沿一滴一滴的淌落,将覆桌绢丝濡得湿润,细致的纹理一片模糊,依稀仿佛天牢那夜,他打开那本呈给天子的奏章,其上痛陈杨季昭有不臣之心的证据一条又一条。那许多惊心动魄的证据他都看得很仔细,只是到了上奏人的姓名处,不知为何目光忽而模糊起来,于是他揉揉眼,象擦去不存在的露水,终于看得真真切切。
      在那本四人联名的奏章上,头一个名字,正是宣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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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关铮将付山城这一战首尾料理干净已是半月后,天子的旨意和兵部公文也一道颁下,对付山城守军的忠义勇敢甚为赞赏,果然大大升了李县令的官,银钱上的封赏更是极厚。关铮是个老兵油子,眼见着李县令身后靠山甚硬,姜思齐又是显见的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竟忍住了没有大肆谋私,一时付山城上上下下都发了注小财,人人喜气洋洋,这个正月更是过得红火。
      因李大县令一五一十上奏了姜思齐在这仗中的运筹帷幄之功,兵部各位大人对这年轻秀才赞誉有加,不仅封了外校尉一职,知他将要应试,索性绕开吏部直接走了天子门路赐他生员身份。这外校尉不过是个武勋虚名,虽然好听却无实权,生员身份却对姜思齐极为有利,他写策论道虽得心应手,到底全无应试经验,又缺了师长同窗指点,不免心中稍惴。眼下有了这重生员身份,可避开二月里的生员之试,直接晋身五月里的乡试。既然如今他已薄有声名,四个月时间用来结识儒林中人也尽够了。
      不出正月关铮率军先行班师回朝,又过了十日,李一将县令之职交到了县丞手中,自己高高兴兴的去见娘舅,准备当他的转运副司,又邀姜思齐一道同行。姜思齐本来就要去大宁府,自然不会错过这见过最高长官的良机,当下欣然应约。
      这回李大县令很有几分志气的只带了一个妾和四个丫鬟先走,将另外十二个女人留在后头,行路也倒不算慢。一路上兴头头的不住跟姜思齐吹嘘他两位娘舅。他不提姜思齐倒真忘了翰林院大学士周有良也是这位的亲舅,暗暗回忆了一下周大学士四季常青的僵尸脸,再看看面前口沫横飞手舞足蹈的李县令,不禁疑惑李大官人的令尊究竟有何长才,竟能中和出这样一朵奇葩。

      闲话少叙,七八日后一行人等已来到大宁府头号重镇宝陵,李一自然直接住进娘舅的府衙,他强拉着姜思齐一处同住,不过乡试之前与主考官瓜田李下对生员名声实在大大不利,姜思齐虽期盼与周有成一晤,还是客客气气的拒了他这番美意,回头挑了处清净的宅院租下,白日里读书,夜晚里练箭,闲暇时拜会当地名儒,结交同考的学子,虽无意料中上官的召见,日子倒也不算无聊。如此忽忽过了大半个月,这日姜思齐忽然接到周有成的帖子,请他明日过府一叙,言辞间甚为客气。
      第二日他换过衣衫来到府衙,李一早就搬了凳子翘着二郎腿等在门口,见了他一把拉过急急的往前走,口中不住埋怨他一道省城便忘了自己,真真不够朋友。姜思齐随他来到后花厅,正撞见周有成身着官服在和两人说话。这两人分列左右坐在两边,都是一身戎装,姿态却大为不同。左边的那人斜靠椅中,一只手支头,另一只手端着茶杯,神态甚为闲适,右边这位却是正襟危坐,端凝如山。
      姜思齐甫见两人,饶是他意如城防,胸膛仍旧被狠狠撞了一下,眼前发花,脚步登时停了下来。左边那人听到声响回头相望,一双明透之极的眸子在姜思齐身上稍稍打个转,挑了挑眉梢,笑道:“这就是姜先生了?果然有胆有谋,名不虚传。”他口中说着名不虚传,却连身子都懒得欠一欠,倒是右手那人起身向他抱拳,肃声道:“原来这就是姜先生,末将这里多谢姜先生保阖城百姓不失。”
      姜思齐压下心头惊澜,向他微笑回礼:“不敢当。”又抖擞精神踏前一步,向周有成深施一礼,“学生见过周大人。”
      周有成起身亲手将他扶起,呵呵笑道:“说起来本官还承了姜先生的情,又岂敢受这个礼。”举手投足间极之亲热。
      姜思齐恭恭敬敬的将礼数做全,道:“学生不过侥天之幸,还要多谢大人及时援兵相救,否则定是凶险无比。”
      周有成见他举止得当言语谦逊,心中大为满意。这次叛乱若非眼前此人力挽狂澜,自己最少也要落一个处置不当的罪名,何况他还救了姐姐的独苗,于公于私都有大恩。自己原是怕他挟恩骄狂,任外甥好说歹说,就是晾着他了他个把月考验品性,谁知这年轻人居然甚为沉稳,整日里读书访友,毫不见失意,正是老成的做派,十足十投了周有成的心思,当下拉过他向左手那人一指,“来来,本官为你引荐一下,这位就是三府总兵官,天下闻名的宣瑚生宣大将军。”
      姜思齐眼观鼻鼻观心,上前郑重施礼,“原来是宣总兵,失敬。”
      宣瑚生懒洋洋的点头,“文武互不统属,你也不必多礼,”说着用茶杯撞了撞杯口,轻轻一笑,“你这仗很有点意思,听老关说你还亲手射死几个贼兵?”他声音又软又低,说话时棕色的眼珠从浓致的睫毛下微微瞟上来,竟有些脉脉如丝的意思,瞧得姜思齐身旁的李大人心头一跳,忽感手心燥热。
      姜思齐不动声色,道:“多谢宣总兵谬赞,小生不过侥幸而已。老实讲早在城头上小生就吓破了胆,不过因着饱读圣贤书,才强撑了一口气而已。”
      宣瑚生咿一声,似笑非笑盯他一眼,“咿?圣贤书果真这般管用?”却不再追问,低头饮了一口茶。李大人偷眼窥见他唇色如涂,低垂的脖颈趁了浅浅鬓角,愈发的莹白如玉,不仅口干舌燥,暗道:死了死了,怎地这个总兵是这样的绝色人物,比我仨小妾八个通房加起来都俊!唉,这样绝色的人物居然是总兵官!我李一忒地没福气!他这里心猿意马自怨自艾,他娘舅却全然不曾留意,拉了姜思齐的手见过那右边的军官,这回笑容终于进了眼睛,“这位是游帧副总兵。”
      游帧从适才离座便一直保持立姿,见姜思齐欲见礼,忙一把将他拉起,沉声道:“姜先生莫要多礼,要真论起来,该是我等行伍之人拜谢先生才对。”他仪表堂堂声音清越,这话朗朗讲出,便如一阵清风拂过花厅。
      姜思齐面上带笑,心头五味陈杂,又酸又苦又有些欣慰。

      十一年前,景国公游卫庭亲手将他十七岁的嫡孙游帧交到了西北道大帅杨季昭手中,咬牙启齿的道:“这个胆大妄为的混账小子就交给阿昭你了,从此是死是活都与我游家无关,要打要杀任你!”
      那时游家的小公爷虽然又骄傲又狂妄,面对名震天下的杨大帅到底还有些胆虚,老老实实呆了两个月后这才故态复萌,当街将天炉城守备的长子打个人事不知,又起上一把火烧了这家伙的老巢,对了军法队还是得意洋洋宣称自己在替天行道。杨季昭可不管天不天,先依军法先打了他一百军棍,直打得他皮开肉绽,中间昏倒数次,又撸掉他的军职,将他降为最微末的辅兵,不得上阵只能在战后割敌人尸首,却还不够,再罚他负责教同队的其他辅兵读书识字,有一个不合格的就重打他二十大板。如此大半年下来,曾经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游小少爷就成了霜打的茄子,再老实板正不过。
      然而他是世家子,终究流着游家的血,在杨季昭离开的那年,他已升任四品将领,望向杨季昭的目光深邃又平静,早就不见了咬牙切齿的恨意,只剩下心悦诚服。
      那是真正的心悦诚服,所以他才在杨季昭下狱时,没有同其他王公贵胄和他自己的家族一样沉默无言,而是咬断手指写下血书,以身家性命担保枢密副使绝无反心。

      姜思齐垂下眼,目光从面前将领那残缺的食指上一闪而过,心头涩然:因为他,这年轻人失去了他的世子之位,被逐出景国公府,从族谱里除名,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副总兵头衔;而自己留与他的,统共不过是军棍下的累累伤疤。
      这世间的恩与怨,报与还,有时当真难说。
      他想自己总归太过自私,有一个人始终站在他身边,虽然代价巨大,到底是高兴的。

      人世真是奇妙,在一片欢声笑语的后花厅,同一时刻见证了忠与叛,真与假,卑劣与崇高。
      而除了他自己,再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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