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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从沪城到西藏林芝有三千五百多公里。谌时欢开了五天的车,才抵达了林芝。
      此时是十一月末,来时路上碰上难得一遇的暴风雪。谌时欢暗想自己运气糟糕透了,能见度堪称可怜。路况更加不好起来,正开着车,突然感到不对,似乎车轮出了问题。谌时欢只得在路边停下,然后下了车。风雪迎面而来,雪粒猛烈地敲打着她,她裹紧了衣服领子,蹲下身检查到底是哪里的问题。她突然后悔了自己冲动之下开了这么远的车来到这里,她去国外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有好朋友,也有好生活,没有人能干涉她。可她偏偏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推文,因为看见了蓝冰海子,看见了日光下熠耀的雪山,就决定来西藏。
      谌大小姐何曾经历过这样的窘境,居然沦落到在雪夜里困在路上。但好在问题不大,只是石子卡进了轮子,车里备的有撬棍,把石子撬出来就好了。放下撬棍以后她感到疲惫,不仅是因为连日奔波,更多的是心累。就在她出逃的这几天里,家里仍不停地劝说,威逼利诱,谌时欢直接全部拉黑,眼不见心不烦。
      她靠在车上,感受着凛冽的风刮过,大雪纷纷扬扬落下。等到渐渐冻的发僵,她才收回思绪,回到车上。
      但她似乎还是能听见尖锐的风啸,视野白茫一片,整条路上只有她一辆车,只有她一个人。
      终于开到了县里。大晚上的,又是风雪天气,自然没什么人。可谌时欢隐有所感,她转头望,透过车窗,看见一个影子由远及近。那人高高坐在马上,疾驰在雪中,身姿健拔,看起来身量很高,脊背微弓,伏在马背上,马蹄溅起雪花,声响哒哒,有节奏的鼓点。
      很飒气。这是谌时欢的第一印象。在她们这个圈子,骑马不是什么少见的活动,精通者不少,可是她敢断定,没有人比这位骑马者马术更好,就凭她敢在这种情况下奔马也如此疾速稳当。这人胆子也大,对暴雪夜一无畏惧,骑马这样剽悍。她没由来猜测这人的长相,或许刚硬板正,气质锋利。
      那人似乎对这辆车无感,仅仅是路过。谌时欢回神,看看油表,继续赶路。
      不久后就到了民宿。这家民宿条件很好,在村镇大多平常藏式碉楼和木楼中显得别具一格。面积也大,有极高的玻璃穹顶,客厅开阔,四面墙上挂着画,是藏画和唐卡,艺术气息浓厚,整体设计也清新特别。民宿门口挂着牌匾,写着寻途路渚。一进门,一条草原狗就摇着尾巴迎上来。虽然体型大,但表现得很友好。
      一个年轻女生走出来,大概是听见了汽车的引擎声。她眼里的惊艳一闪而过,笑着问:“住店吗?”
      谌时欢点点头。
      女生自我介绍道:“我叫桑晗,是这里的前台。客人从哪里来?”
      “沪城。”谌时欢说。
      “路途遥远,先坐吧。我去沏茶。”桑晗引她在客厅竹椅上坐下,自己去倒茶,交到谌时欢手上。喝下茶,谌时欢感觉身体都回暖了一些。
      “客人住多久?”桑晗问。
      “先租半年,可以吗?我也不确定能住多久,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走。”谌时欢回答得干脆。
      桑晗笑着答:“可以的,您随意。咱们客栈一日三餐都有的,当然您如果要出去,我们也有推荐,或者您自己寻找。我帮您办入住。”
      趁着这个时间,谌时欢再次打量这个民宿。很干净整洁,基本是木质结构,设计简单大方但不普通俗气,足够宽敞,能让人感到舒畅。
      可以久住,谌时欢默默下了定论。她倒也不是娇贵到对住宿条件要求太高。
      车还在外面,向桑晗问了停车处的位置,谌时欢出去挪车。回来时不经意看见旁边有个小房子,门上覆盖了一层皮毡。鬼使神差地,谌时欢想起路上遇见的那个骑马人。
      风雪依然大,不过民宿里足够暖和。谌时欢脱下厚重的外套。就在桑晗办理入住的期间,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边走边掸着身上的雪,护目镜移在额头上,毡帽下露出黑发,略过了肩膀。她身上的藏袍很干净,绣着繁复细密的花纹,厚厚的毛边看起来就很保暖。腰间的腰带挂着配饰,最显眼的是一块绿松石,未经打磨,有幼童拳头那样大。
      桑晗看见她,喊道:“老板,你回来了啊。外面雪太大了,路上没什么事吧。”
      年轻女生嗯了一声,说:“马的干草不够了,我明天还得出去一趟。”
      谌时欢这才意识到自己停车后回来时听见的马蹄声声不是幻觉,这人就是自己路遇的骑马人,是个女生。随着她取下面罩摘下帽子,谌时欢也看清了她的长相。看起来很英气,她本身的眉眼其实算不上特别锋利,只是轮廓明显。但谌时欢总觉得她有种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沧桑。
      像是个生人勿近的主呢。
      年轻人向谌时欢点点头:“我是这里的老板,我叫牧桓杌。盘桓的桓,梼杌的杌。”
      谌时欢出于礼貌,问候一声。
      牧桓杌似乎并不善言辞,短暂地交流一句就准备离开。她的视线低垂着,谌时欢竟在她身上看见了几丝落寞孤寂。桑晗在喊她,说炉子火不够了。牧桓杌低应了一声,略显迟钝地往那边走。谌时欢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提着行李上楼。
      房间有小阳台,但这个天气显然不适合到阳台上去。她放下行李,躺在床上。被褥都柔软,她陷进去,久违地感受到放松。一路风尘仆仆,路途遥远崎岖,日夜兼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要赶来这么远的地方。
      不该看那个推文的。
      现在的林芝,除了白茫一片的雪山冰河寒林,没什么看头。
      但她又莫名痛快,至少她逃出来了。谌时欢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复杂情绪纷至沓来。除了痛快轻松,还有心酸疲惫,有难以言说也无力抗衡的苦衷。
      为什么不远千里会来到这里?
      沪城是她的舒适圈,那里有她的亲朋好友,她可以肆意放纵,纵情欢乐。她也有自己引以为傲的事业,是优秀的世家小姐。
      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来都不喜欢这样。她自出生以来就按部就班地生活,家人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因为家族事业,于是在往后十几年,她再也没能自由。
      直到几天前,一场激烈的争吵,让她彻底地激发了叛逆心理。她的父母,不仅干涉她的事业,现在连她的感情也要安排了。可她谌时欢是人,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为什么要受她们的指挥,她不能接受。
      看起来那只是进行过无数次的对话,但她就在这一次爆发了。她又一次从会所回来,父母叫她回家,开门时看见他们正在家中沙发上等她。
      面对父母的诘问指责和不容置疑的决定,全程谌时欢语气平静,气质端庄,不同于两位长辈的兵荒马乱。她确实学足了大家闺秀的做派,但她也养着桀骜的困兽。
      谌父最终被激怒。
      谌时欢无所谓地摇头,信步走出谌家大宅。她知道父亲那样强势的性格,不管她什么意见,都没得选。处处都要受父母掣肘,她选择远离。
      她回到自己位于市中心的大平层,躺在沙发上,看着巨大落地窗下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繁华光彩。她忽而觉得很没意思。
      纸醉金迷,也不过如此。
      圈子里朋友又打来电话,约她出去玩。谌时欢难得地拒绝了,即使朋友说有她会喜欢的类型,谌时欢也兴致缺缺,她才找到一个小妹妹呢,年轻懂事,还是个大学生。玩也有玩的原则,至少谌时欢每次都是一对一。
      她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正好这时好友陶辛绮发来消息,大概是听说了点风声。她深知谌时欢的性子,也不多问,只是问她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你可以自驾啊,这么多年,习惯了便捷舒适的出行,自己在路上感受一下也挺好的。”陶辛绮如是说。陶辛绮会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她自己就干过这些事,她是学画画的,经常到处采风,一年时间有八个月都在路上。
      “太累了,不想去。”谌时欢懒懒地说。
      陶辛绮笑了笑,她知道谌时欢已经纳入考虑了。她不再多说,挂了电话。
      谌时欢漫无目的地刷了一会儿手机,想起陶辛绮的话,她犹豫了一下,开始看适合旅游的地方。大城市她都厌倦,于是把视线转向了风景更原始的西部。
      然后她看见了西藏。
      她点进西藏的旅游推文,看到了蓝冰海子,高大雪山,无际草原,澄澈湖泊,和她从不曾见过的寺院,红墙金顶,和飘扬的经幡。
      谌时欢想自己是应该出去看看。
      几十个小时的车程她没有在意,说走就走。直到上路了她才知道这不是件简单的事,但毕竟已经来了,她谌时欢可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当朋友们给她打电话约她出去却得知她已经在自驾去远方的消息时都震惊了,谌时欢一概不管,享受难得的好心情。她新近找的小妹妹也不怎么搭理了,一门心思朝着目的地去。
      她没有去拉萨,对布达拉宫也不感兴趣。听说南迦巴瓦峰是最美雪山,她便直奔向林芝了。虽说南迦巴瓦峰十人九不遇,想看日照金山更是难,但谌小姐自信她会足够幸运。更何况她耗得起,她本来就是来避开沉重的繁华,时间长着呢。
      抛弃一切吧,她应该享受自我了。
      住了几天,和前台桑晗已经熟络起来了。谌时欢擅长与人交际,懂得把握分寸,也平易近人,桑晗很开心,什么都告诉她。她说刚看见谌时欢进来时她都有点发愣,因为太好看了。谌时欢逗她说哪里好看,桑晗红了脸,说都好看。而且她也是第一次接待这样的客人,很容易感受到她身上的贵气。
      当然是这样,谌小姐想。她一直都骄傲自信,即使是在众位少爷小姐里,她也是最出色的一个。
      只是关于那位老板,谌时欢知之甚少。
      谌时欢和大部分来这里的旅客不一样,她不出去游玩,大多数时间在房间里沉心写谱子。桑晗得知她会拉大提琴,兴奋地说她们客栈有,然后去一间屋子里抱出了琴盒。谌时欢很诧异:“你们客栈还有这个?是谁会吗?”
      桑晗摇头:“不,我们都不会。这是老板买的,买来以后也没见她练过,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她想发展兴趣爱好呢。最后也只是偶尔有会的客人试一下。”
      谌时欢接过大提琴,试着拉了一下,意外发现音质还不错。这位老板,还挺舍得花钱的。她好奇道:“你们老板没说过为啥买吗?”
      桑晗一言难尽:“她说是……附庸风雅。”
      谌时欢笑了出来,初见觉得牧桓杌生人勿近,没想到也会说这种话。她当然不觉得这是真实的理由。
      正说着,牧桓杌从外面走进来。客栈里热气很足,她脱掉外面的厚袍子,坐到火炉旁边。到现在谌时欢还以为牧桓杌只是一个客栈老板,一个热心的客栈老板。这方牧民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都会找她,她也有求必应。可是这里的人和她非亲非故,她图什么?谌时欢受的教育让她习惯用利益来衡量行为的必要性,而牧桓杌所做,很明显,在谌时欢看来是白贴。
      牧桓杌看到墙边的琴盒,随口说了一句:“拿出来了啊。”
      谌时欢应了一句:“音质挺好的,牧老板眼光不错。”
      “喜欢就好。”牧桓杌声音平静。
      谌时欢其实对牧桓杌挺感兴趣的。首先牧桓杌的长相,就让她很喜欢。她们沪城在南方,大部分是典型的南人相貌,当然英俊貌美,但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牧桓杌轮廓较硬,眉眼有锐气,五官立体,气质却沉着宁和。她的眼睛尤为出色,一片澄澈,不刻意压着视线时映着光,如同平静的湖泊,无端让谌时欢想起纳木错。
      牧桓杌对谌时欢毫不掩饰的打量浑不在意,看见桌子上东西有些杂乱,耐心整理归纳,脱下的袍子也叠整齐放在一边。环视一周,又去收拾其他地方,把椅子放好。谌时欢看了半晌,问桑晗:“你们老板有强迫症吗?要收拾得这么规整。”
      桑晗笑着摇头:“哪有。老板的职业病罢了。”
      等牧桓杌回来坐下,给自己倒茶时,谌时欢手撑着下颌,问她:“牧老板今年年岁几何?”
      “二十三。”
      “哦,那还很年轻呢。”谌时欢有些意外,牧桓杌面容略经风霜,她以为还会大几岁的。谌时欢随口道:“那应该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吧,自己创业挺好的。”
      桑晗有些迟疑地看了沉默的牧桓杌一眼,说:“没有……老板没上过大学。她只上完了高中。”
      谌时欢表情略微崩裂,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们那些人看重学历,她下意识就问这些,却忽略了身处环境的差异。桑晗知道老板不喜欢提学历问题,连忙找补道:“老板是读了高中,然后就去当兵了,三年才退伍回来。”
      “啊……啊,当兵去了啊。”谌时欢顺水推舟转移话题,问:“在哪里当兵?”
      “新疆,喀喇昆仑。边防兵。”牧桓杌言简意赅。
      谌时欢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本身在军队里女兵就少,喀喇昆仑这种高原地区,环境条件那样差,牧桓杌在那里当了三年兵,毅力和能力已经可见一斑。她真心实意地称赞了一句厉害。
      有一个问题谌时欢从来的第一天就想问。她在观察客栈环境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一个玻璃柜子,里面放了很多矿石,个头不大,似是作观赏用。但谌时欢直觉不像。于是她问:“你们收集那么多矿石,是专门的爱好吗?”
      “不是的。”牧桓杌放下茶杯,垂眼看着自己脖子上挂的蜜蜡,“我是唐卡画师。那些都是作画材料。”
      谌时欢听说过唐卡。她知道是藏族宗教艺术的表现形式,最主要还是她那个醉心画作的朋友陶辛绮,陶辛绮曾经旅游西藏,给她带回来了一副唐卡,她才了解的多一点。
      “我朋友跟我说起过唐卡。这种不好画吧。”谌时欢说。
      “也不好找材料。我画唐卡,多用矿石颜料,怕质量出问题,有时候还会专门出去挑选矿石,然后回来研磨。准备工作做完,正式画的时候,也考量耐心和精力。”谈到自己的职业,牧桓杌终于话多了一些。
      谌时欢环顾一周正厅挂的藏画和唐卡:“那这些都是你画的?”
      “是。”牧桓杌微微笑了一下。
      “你学唐卡几年了?”谌时欢不可思议。按她的年龄,二十三,又三年参军,画到这个精细度,只有天赋怕也不够。
      牧桓杌摇摇头:“记不清了,从小就开始了,甚至上学的年纪心思都没完全放在学习上。从做藏纸开始,然后画底稿,炼颜料,勾线描金。我学了很多年,几乎大半生都在画唐卡。”
      桑晗接话道:“老板虽然年轻,但她很厉害的,她画的唐卡被供奉在寺庙大殿的中央,活佛都称赞她呢。”
      谌时欢很佩服她持之以恒的打磨,这丝毫不亚于她自己练习大提琴那么多年。只是谌时欢多少有被迫的成分,而牧桓杌却是一心虔诚。想着想着,她说:“有机会,我一定来亲眼看看。”
      牧桓杌说好。
      但这话谌时欢自己才不信。
      她想看的哪里是唐卡,是牧桓杌。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老板令她好奇,一个汉族人,从小在西藏学画唐卡,到了年纪不上大学,跑去边疆地区戍边,回来以后又开个客栈继续画唐卡。她很好奇,牧桓杌是为了什么。谌时欢总觉得她非等闲人,即使她在这一隅默默无闻。
      天色已晚,都回去休息。回房间之前,桑晗例行叮嘱了一句注意身体,有不适及时跟她们联系。谌时欢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记下了她给的一个电话号码,联系很方便。

      谌时欢回到房间,洗漱的时候纠结了很久很久,还是快速洗了澡。她有轻微洁癖,实在不能接受自己太长时间不洗澡。虽然说在高原地区头几天不要洗澡洗头,但她已经来了这么久,又没有特殊不适,抱着侥幸心理试了水。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终于觉得舒畅了。
      然而不出意外地,半夜,出问题了。谌时欢本来在睡着,慢慢感到不舒服,先是觉得呼吸不顺畅,睡眠不安稳,总感觉有人掐着自己脖子。心跳也乱了,速率明显上升,一下一下重重打击在她胸口。胃里一阵阵翻涌,谌时欢紧皱眉头,压下不适,太阳穴阵痛,但她还是醒不过来,眩晕让她不知所处。身体的温度似乎也在逐渐上升,她失力,尽量裹紧被子。
      直到她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一点,谌时欢无比后悔自己先前的行为。本来想咬牙撑一下,她向来不喜欢麻烦人。但她现在连起来拿水杯的力气都没有,迷蒙中想起桑晗的叮嘱,摸到床头的手机,颤抖着拨打了那个电话。
      “喂?”
      那头很快接了,但并不是桑晗的声音。谌时欢无心分辨,急促地喘着气:“我、我……”
      “马上到。”
      谌时欢手机也脱手,躺在床上,难受得闭紧眼睛。很快门就被打开,来人几步冲到床边,打开了床头灯。谌时欢猛然接触光线,难受得偏开头。
      一个氧气罩轻轻扣在她脸上,她听见那人说:“吸气。”
      谌时欢深呼吸一口,氧气罩移开,“呼出来。”她照做了。如此反复几次,气促的情况有了缓解,身体舒服多了。她勉强睁开眼睛,在朦胧的光线与眼中的稀薄雾气里,看见了一双澄澈沉静的眸子。
      “牧……老板?”谌时欢有些迷糊。
      牧桓杌手一顿,嗯了一声,拿着氧气瓶继续让她吸氧。桑晗也赶上来了,把体温计给谌时欢夹上,然后询问谌时欢情况,下去找合适的药。
      “麻烦你们了。”谌时欢清醒了很多,歉意道。
      “没关系,我们应该对客人负责。”牧桓杌义正辞严。
      桑晗拿着药和热水上来了,不多时体温结果也出来,37.7°。
      “感冒了,还低烧。”牧桓杌下断定。
      “老板,这要送医院吗?”桑晗问。
      “暂时不用,她症状已经缓解很多了。你把药拿出来,让她吃了。然后打盆热水来,拿条毛巾。”牧桓杌冷静地处理。
      桑晗说好,去准备东西。
      牧桓杌刚把药剥出来,正要倒水,谌时欢摆摆手,脸色痛苦,说先不吃药,想吐。牧桓杌迅速拿了垃圾桶来,扶着她肩膀使人不至于倒下去。谌时欢吐的一塌糊涂,胃酸都要吐出来,胃里一股灼烧感。与难受同来的还有难堪和羞意,被人看到这么狼狈的一面。然而牧桓杌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等她吐完,又扶她躺回去。全程牧桓杌的面容都平和安定,没有任何不快的情绪。
      等桑晗把东西都拿上来,谌时欢也恢复了点力气,撑着吃了药,又躺下去。毛巾覆在额头,牧桓杌把鼻氧管给她戴上,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牧桓杌看出桑晗眼里的困倦,说:“你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在。”
      桑晗点点头:“那老板你有事就打我电话。”
      牧桓杌摸了摸谌时欢的脉搏,用血氧仪测过,还在正常值,但体温仍降不下来。牧桓杌无奈,只能低声询问她:“介意我给你物理降温吗?只是擦一擦一些部位,我不看,也不乱碰。”
      谌时欢迷糊着点点头,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相信一个才认识没几天说了没几句话的陌生人。牧桓杌轻轻解开她睡衣的扣子,只露出需要擦拭的部位,毛巾沾了水,她用心护理,视线自始至终没有偏离过,心无旁骛,说不看不碰就真的言出必行,也让谌时欢感到安心。只是谌时欢如果此时能睁开眼,能目光清明,一定会看见牧老板的不改神态的脸染上薄红。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谌时欢的体温渐渐下降了,眉头也慢慢舒展。牧桓杌松了口气。谌时欢却在此时勾住了她的手,牧桓杌愣住了,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两人松松扣住的手上。牧桓杌怔了许久,没有挪开,而是小心翼翼地,勾了一下手指,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虚虚收紧手,拇指搭在她的虎口。但也仅此而已。牧桓杌长长呼出一口气,昏暗里眼中藏着说不清的深邃。她就这样握着她的手,一直到天明。沉默着,没有一句话。
      次日日上三竿时,谌时欢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下楼了。其实她醒得没这么晚,只是还有些不舒服,多躺了一会儿,顺便放空了脑子,漫无目的地任思绪游走。
      于是难免想到昨晚的事。
      发烧又不是喝酒,不会断片。所以谌时欢清醒以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记得一清二楚,连她抓着人家手不让人走都有点印象。
      有点丢脸。
      但还是要下楼的,深呼吸一口,鼓起了勇气。桑晗已经打扫完了,坐在大厅煮茶。见她下来,笑着问她:“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谌时欢点点头:“昨天晚上,麻烦你们了。是……是我不听劝。”
      桑晗眯着眼笑:“很多人都这样的,总有种侥幸心理。但你隔了这几天,还会这样,可能确实是不太适应,以后注意就好了。”
      谌时欢嗯了一声,四下看看,没有牧桓杌的身影。想到昨晚牧桓杌无微不至的照顾,轻咳一声,问:“你们牧老板呢?”
      “噢,老板今天凌晨五点才回来,给我留了信,让我打理客栈的事,她多睡一会儿。”
      谌时欢更愧疚了。仅仅是数面之缘,仅仅是主客关系,就让她为自己忙碌,实在过意不去。她的愧疚心理一直持续到下午牧桓杌出现在客厅,看着牧桓杌坐在她侧边淡定喝茶,反复踌躇着开口:“我……昨晚……”
      “没事的。你好好的,我就没什么。”牧桓杌轻轻摇头。
      谌时欢诡异地因为这句话猛然心跳两下。可是看见牧桓杌那张平淡的面容,又打消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幻想。她低下头,其实还有一些羞涩。虽说她在会所酒吧玩乐时穿着没多保守,玩的也花,但对这种毫无旖旎心思的人为了给自己降温而接触身体,谌时欢还是起了羞意。这一点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打了个寒颤,把这些东西都甩出脑海。
      牧桓杌适时给她解围:“我准备去画唐卡了,你要去看一下吗?”
      “看看看。”谌时欢巴不得找点事做移开自己的注意力。
      牧桓杌跟桑晗说了一声,就带着她走进一间宽敞屋子,屋里摆放着画具,还有一副未完成的唐卡。柜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矿石,谌时欢是识货人,很轻易看出了朱砂黄金青金石这些,不由得赞叹含金量。这时一个女生推门进来,喊了声牧老板。
      谌时欢转头看。一个年轻姑娘,编发勒头,藏袍上衣扎在腰里,看起来很干练。
      “这是索朗曲措,本地人。也是客栈的,经常来给我打下手。”牧桓杌介绍道。
      索朗曲措同谌时欢问好:“你好,谌小姐。”
      谌时欢说:“不用管我,我就在旁边看看。你们继续。”
      曲措给谌时欢搬了一张椅子让她可以坐着看,然后熟练地去取矿石,研磨成颜料。谌时欢眼睁睁看着那些大块的矿石被用锤子敲碎,然后一点一点研碎。她闲着也没事,就帮着一起收拾,分解材料。
      谌时欢突然感觉其实牧老板也挺有钱的。青金石绿松石珊瑚这些都不便宜,她居然用来这样大片大片上色作画。这些原料算下来,造价也太高了。
      “画唐卡的原料……成本也太高了吧。”谌时欢还是忍不住开口。
      牧桓杌本来正仔细地沉淀颜料,闻言抬头:“没你想象的那么贵。其实我们画唐卡,不一定用绿松石珊瑚那些。更多时候,绿色我们用孔雀石,蓝色是蓝铜矿,白色不是珍珠是云母,红色也大多用朱砂,只有在渐变和晕开的部分会用一点珊瑚。当然用绿松石青金石画的也有,只是我比较少。描金也是用的金粉,只不过跟那些矿石比起来,金粉算很便宜了。”
      谌时欢突然想起初见时牧桓杌腰间的那一块绿松石,和后来她脖间的装饰天珠的蜜蜡。她默了默。
      “但也只有这些天然材料,才能画出最好的颜色,最生动。画唐卡是件很庄重严肃的事。”牧桓杌低头调好颜料,笑了一下,“我的家底,几乎都用在这里了。”
      一切准备完了,牧桓杌沉着气,提起笔。曲措坐在谌时欢旁边练习描线。谌时欢看了一会儿,大概明白她现在是在铺色。突然看见牧桓杌将笔尖放进口中润了润,然后才继续上色。对唐卡了解甚少的谌时欢正想开口问,曲措拉了拉她的袖子。谌时欢侧头,曲措压低声音,说:“润笔可以让矿石颜料更细腻,而且能画出更好的晕染效果,唐卡画师都是这样的。”
      “这种矿石进入人体真的没问题吗?”谌时欢担忧地问。
      曲措看自己的描线图,说:“当然会啊,很多唐卡画师都活不太久,重金属含量太高了。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画出最好的唐卡。这也是一种修行呢。”
      谌时欢转头去看牧桓杌。牧桓杌从小学习唐卡,那她自那时起就开始透支自己的生命,来完成艺术,来完成朝拜。
      这间工作室有很大的玻璃窗,木质的窗棂,采光效果极好。牧桓杌坐在那里,脊背笔直,手臂稳当悬直,一笔一笔画得精细,眼神专注。今天有个晴朗的天气,阳光正好。外面的光照进来,映进牧桓杌的眼中,谌时欢看清了她的瞳仁,在光线下更像黑曜石。牧桓杌专心地画,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唐卡上,运笔流畅平稳,这是谌时欢第一次在她身上看见自信与热爱。
      谌时欢不是行内人,她无法评价牧桓杌的作品的质量。但她直觉地认为,牧桓杌是一个很好的唐卡画师。她看了许久,悄然退出工作室,带上门。犹豫了一阵,还是问过桑晗,取出大提琴,慢慢地找回手感。
      她也应该继续。不能因为赌气,就放弃自己的事业,她的热爱,她半生的努力。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天,谌时欢虽然感受到了度假的悠闲和轻松惬意,但没什么具体的事做,多少有些无聊。牧桓杌大概是看出来了,某一天晚上牧桓杌就问她,说自己明天要出去买东西顺便去一家牧民家里,有没有兴趣跟着一起。谌时欢当然愿意。第二天出发,谌时欢注意到牧桓杌没有穿第一天她见她时的那件藏袍,这件虽然也是羊毛,但很朴素,烟灰色,也没配戴什么,扎着袖子,只是临出门时拿上了宽檐帽。
      牧桓杌也有自己的车,不过她在这边更习惯骑马。她的车同样是高大的越野,只是远不比上谌时欢那辆罢了。牧桓杌靠在车门边擦去一道灰痕,谌时欢站在一边看着,莫名觉得她和这辆车很搭。
      看美人果然是赏心悦目呢,谌时欢好心情地想。
      上了车,谌时欢问:“去哪儿啊?”
      “帮村民修房子,之后去一个商铺。听他们说,那是新近来的一个商人,卖矿石。我们缺材料了。”牧桓杌视线不曾偏离道路。
      谌时欢哦了一声,不再多问。牧桓杌这个人也是无趣,谌时欢问一句她答一句,总是有点严肃,让人实在生不起太多亲近的想法,虽然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时间长了谌时欢也不想多说了,哪有她上赶着主动跟人家搭话的道理。而且谌时欢总觉得牧桓杌在自己靠近的时候会有点不自在,自己也不凶神恶煞啊,牧桓杌更不应该怕她。也就自己发烧那天晚上感觉自己与她之间没什么距离。谌时欢想不到答案,也就不想了。合上眼休息,不多时就到了。
      是一栋这边很常见的藏式木楼,只是相对来说陈旧一些。下了车,走近房子,牧桓杌在院外叫了一声:“卓嘎!”
      一个本地女孩走出来,喝退了大狗,给她们开门,笑道:“牧老板,麻烦你跑一趟了。”
      牧桓杌说没事,又指指谌时欢:“我朋友,来跟着看看。”
      卓嘎说好,引着她们进去。走进木楼,卓嘎指给她看:“就是这里,木头朽了,漏风呢,雪天根本挡不住。”
      牧桓杌摸了摸,端详一下,向卓嘎要了几个工具,从楼下捡了几块木板,动作熟练地钉好,又铺了一层毡皮。
      “这下应该不会漏风了。”牧桓杌拍拍手,“剩下的还是找个专业匠人来修补一下吧,我也只能救个急。”
      “谢谢了牧老板,只是我还有个麻烦。”卓嘎不好意思道,“我才发现马棚栅栏缺口了,也有点漏,这几天马该下崽了,就……”
      “去看看吧。”牧桓杌直接答应下来。
      马棚在楼最底下。谌时欢一进去就皱了皱眉,那种味道令她感到不适,高价香水也不起作用了。牧桓杌从怀里掏出一个未使用的口罩给她,似乎早就预料到。谌时欢这才稍微舒展了眉头。
      牧桓杌仔细转了两圈,又开始敲敲打打,那样真的很像一个木匠。很快补好了马棚,又用手使劲敲了敲,摇晃一下,确定稳固了,才交还工具。卓嘎连连感谢,说父母不在家,她一个人没办法,幸好牧桓杌在。牧桓杌总是无偿帮牧民解决各种杂事。她提出要留牧桓杌吃饭,牧桓杌笑着婉拒了,说:“如果每个我帮过的人都要请我吃饭,那我就不用回我的客栈啦。我不是为了这些才帮忙的。”
      卓嘎羞涩地笑。牧桓杌视线落在怀孕的母马上,它已经开始落羊水,牧桓杌眼神骤变,卓嘎也注意到了,有些紧张,她还没独自经历过马下崽。
      母马已经卧倒了,谌时欢好奇地观望。牧桓杌同她说:“先等等,看它情况怎么样。”
      谌时欢点点头。
      牧桓杌紧紧盯着母马,直到看见一只马蹄先出来,她脸色变了,说:“不行,胎位不准。”
      卓嘎急得抓紧栏杆:“这怎么办?”
      牧桓杌不是专业的,但她好歹这时候还能保持冷静,让卓嘎赶紧去找兽医,自己在这里守着。卓嘎出去没太久就回来了,兽医刚好在附近治一头牛,听了情况就过来了。兽医正了小马的胎位,又和牧桓杌联合把小马拉出来,做了心肺复苏,又洗去身上的膜。母马温柔地拢着小马。兽医还赶着去下一家,匆匆告辞。卓嘎感动得眼有泪光:“谢谢你牧老板,家里人都不在,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怎么办。”
      “小事。”牧桓杌摆摆手,“邻里邻居的,相互帮一下,很正常。那我们先走了,有事再找我。”
      卓嘎再次道谢,目送着牧桓杌二人上车离开。
      上了车,谌时欢取下口罩,看着牧桓杌:“没想到啊,牧老板深藏不露,这些都会。怪不得穿成这样呢,原来早就知道今天要去干活。”
      “一个人生活久了,总要多学点生存技能。挺好的。”牧桓杌说。
      谌时欢她们过的都是豪奢生活,大部分事情都不用自己过手。哪里需要像牧桓杌这样。她看向牧桓杌握着方向盘的手,那双手有些粗糙,指腹有茧,没少干活。她们哪个不是细皮嫩肉保养得当,牧桓杌和她简直是天差地别。
      可她对牧桓杌更感兴趣了。她总觉得牧桓杌有种独特的魅力,她说不上来,但很吸引人,至少吸引到她了。
      卓嘎父母出去办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谌时欢给桑晗发消息问了这边工匠的信息,然后和工匠交涉,替她们找来了加固房子的工人,没有告诉别人。
      忙了这么久,到达商铺时已经不早了。牧桓杌仔细地挑选那些矿石,分分拣拣,就是不说话。谌时欢对这些不了解,只觉得都差不多。一般情况下,她顺眼的东西,都会直接拿下。但牧桓杌什么都没买,对老板的挽留也毫不在意,直接出门准备打道回府。
      “不是出来买矿石吗?”谌时欢问。
      “这里的矿石品质一般,而且要价太高了。没必要买。我一个唐卡画师,家底也没那么丰厚的。”牧桓杌启动车,难得开了句玩笑。
      可是谌时欢想到她身上的天珠蜜蜡绿松石,没说什么。
      转眼已经到了年末。这段时间内,谌时欢除了报平安,没有跟任何人联系,尤其屏蔽家里人,包括她新找的那个妹妹。小妹妹在电话里哭着问她她哪里做的不好,为什么就这样算了。谌时欢渣得明明白白,耐心地告诉她是她自己没兴趣了,给她一笔钱,让她自己离开。
      “我不想要钱,我喜欢你。”女生哭着说。
      谌时欢讽刺地笑了一下,语气依然温和:“就这样吧,咱们不谈喜欢。乖,听话。”然后迅速挂断电话点击拉黑。
      她这样做时并没有故意避着人,于是牧桓杌听了个完完整整。但她始终面色平常。谌时欢抬起眼看她,脚尖轻轻磕一下牧桓杌的鞋,问:“你就不好奇我做了什么,是怎么样的人?”
      “我不探究这些。”牧桓杌摇摇头,“而且我早就猜到你不是一般的富家小姐,你的一切都是顶配,衣服和包我看不出来牌子但也能感觉到是奢牌。虽然在这里很不拘小节,但气场是改不掉的。并且你……国内你这个年纪的大提琴家并不多。很容易就能知道。”
      谌时欢愣了一下笑起来。
      “不愧是牧老板,观察能力就是强。接受能力也挺强的。只是牧老板看起来很是单纯,也能接受我们这种吗?”
      “说实话,不喜欢。”牧桓杌语气缓慢坚定,“喜欢是两情相悦的事,不应该受那么多影响。”
      “看不出来,牧老板还是个很纯情的年轻人呢。谈过恋爱吗?”谌时欢饶有兴致。
      牧桓杌摇头。
      谌时欢惋惜道:“真可惜,这样好的条件,居然没有对象。”她停顿一会儿,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心里有人?”
      这次轮到牧桓杌沉默了。她本来就话少,现在眼睛也垂下来,显然是不想回答。谌时欢本来就是调侃,没想着让她回答,正准备起身离开,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一声:“……有。”
      “有怎么不去追?”谌时欢转身。
      “我追不上她。她太遥远了,也不认识我。”牧桓杌声音带着微微凉意,略显悲伤。
      谌时欢难得地关心别人的感情,拍了拍她的肩膀:“主动机会才会来。再遥远的星星,也总有办法摘到的。”
      牧桓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摸了摸被她拍过的肩膀,喃喃了一句真的可以吗。
      话语没说完,最后的字湮没在空气里,打着转落下。没有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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