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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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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雪穗穿着西式丧服抵达会场时,一成不由感到那是一朵光艳耀目的黑玫瑰,从大学时代他就知道她的美,很多进入社交舞社的男生都是朝着她来的,围绕着她的美,女生间也有嫉妒含酸的议论。
江利子曾经说:“我和雪穗从初中起就认识了,她的美在那一片区域都很有名,其他学校的男生总是会来偷拍她,但她总是不在乎,只是自己做自己的事,完全不会被影响到。”一成在等待江利子时,也曾听到她们的讨论,江利子看到换上舞裙的雪穗,由衷的说:“太漂亮了,雪穗,我下辈子也像你那么漂亮就好了,像你或者筱冢学长这样容貌得天独厚的人,真是天生的幸运儿。”唐泽雪穗却说:“是吗?我怎么觉得那是一种不幸呢?就算容貌很漂亮,没有安全的家庭保护的话,不就是一种不幸吗?比普通的人更容易掉进深渊里。”江利子像是为了找补那样,急急忙忙地说:“但那既不是你,也不是筱冢学长,对吧?”雪穗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对自己的美丽,始终保有一种安之若素的冷静,从来没见过她脸上出现过得意或是骄傲的表情,始终非常内敛专注。毕业后很多年,一成去法国旅游,在海边餐厅里吃饭,因为是旅游景点,餐厅里挤满了点冷饮乘凉的人,店主家很小的女孩子趴在柜台上,专注地看着什么,在这片游客的嘈杂里,他发现那个孩子居然在认真地看书,完全不被餐厅的吵闹影响。毕业那么多年了,他突然想起了关系较为疏淡的唐泽雪穗。他转过头,餐厅外沙滩上的浪沫白得耀花了他的眼,刺目得令人晕眩,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视线完全被她吸引了,来吊唁的其他客人,他完全模糊成小点,只是影影绰绰地在她身边晃。他无事可做,又想买咖啡,在自动售货机旁听到了雪穗员工谈话,她们在谈安乐死,他的脑袋又串起了危险的联系——滨本夏美被叫到大阪后不久,唐泽礼子便亡故,而且是晚上她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接到医院的通知。于是雪穗有了不在场证明。然而,这同时也可以怀疑她叫滨本夏美来大阪,是为了给自己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有人在此期间偷偷溜进医院,在唐泽礼子的看护仪器上动手脚。他的脑袋里浮现了桐原亮司的照片……他又觉得自己是在胡乱推测了。晚上十点,吊唁宾客都离去了,准备明日再来,雪穗让员工回酒店,只剩下他们两个,一成的心情再次变得尴尬了,雪穗问:“要不要喝杯茶,还可以再待会吗?”
他说可以,于是雪穗请她到和室,他们开始略微生疏的聊起大学时代的社交舞社,聊无可聊之后,一成突然说:“很难捱过去吧,葬礼。”
“确实是很困难的时期。”她讲话总是滴水不漏的样子。
他忍不住说:“其实也就是最开始那一两天特别悲伤吧,到了后面,时间越久,来的宾客越多,悲伤就变成了义务和虚荣。要在大家面前表现自己是孝子孝女,嚎啕大哭,这就是一种虚荣,其实心里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纯粹的悲伤了,表现出悲伤,变成一种强烈的义务感。”他说完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在葬礼亲属面前说什么悲伤不纯粹的话?为什么他在唐泽雪穗面前失去了以往那种说话恰如其分的潇洒气度?为什么老是说些令自己后悔的话?
“学长有亲人去世过,所以有这样的感悟吗?”雪穗若有所思地说。
“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去世了,那时候其实并不懂事,也没有那么悲切,只是大家要我哭,我就哭,要做长辈宾客眼中的乖孩子,所以怀有强烈的虚荣心去哭的,对于离别,那时候其实没认识到多少,只是知道哭得越伤心,宾客越会发出窃窃私语——‘那孩子真孝顺’。”一成说。
雪穗说:“是那样的,最开始发现遗体的时候,是最伤心的,但是越是要面对人群,越是掺入杂质,要在大家面前表现得悲伤、坚强,心情已经没有最初失去亲人那么纯粹的悲痛了。”
一成不由得说:“我真是失礼,突然在家属面前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别在意,你的举止都是无可訾议的。”雪穗反而说:“没有的事,是很真诚的话。世上的子女不都是这样吗,越到葬礼后面,越把它当作仪式,哭泣、坚强等情绪都是作为一项必要的程序流露出来的。”
他极力想把话题转开,开始问她开店计划,她说之后还要一段时间去法国采购学习,不知不觉的,就聊到了国外旅行的话题,他又情不自禁说:“明年夏天如果不忙,还想去海边度假,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海滩,但是从小时候,父母亲每年都会带去,不去的话,心里很奇怪。”
“为什么不喜欢?”雪穗问。
一成思索了一下:“大白天看海滩,就像看克罗斯的《黄金群岛》一样,而且很炫目,其实让人心烦。”
雪穗竟然马上就领会了他的意思,说:“啊……远远地看,人头全都缩成一个小点,对吧。”
“会目眩。”一成没什么意义的说。
“长时间盯着海滩就是这样的。”雪穗笑了一下。
他们开始聊哪一家法国餐厅好吃,或者哪一家酒吧,雪穗点了一下头:“嗯,下回我会带一起出差的小朋友去吃的。”一成推算,她今年也才29岁,已经若无其事地把那些员工叫做小朋友了,一成忍不住说:“对员工很好嘛。”
“也都是些刚出社会的学生而已,完全是小孩子,带着去出差的话,会很兴奋,哪里都想试着吃一下玩一下。”雪穗说。
“你也都毕业六七年了。”一成说。
“是啊,好像还在昨天呢,社交舞社大家集合,害怕夜袭的时候。”雪穗说。
一成说:“你也知道你不会的,那时候你就是高宫的女朋友了。”雪穗沉默了,一成突然问:“你对高宫,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你爱过他吗?”
雪穗说:“您什么都没告诉过我,却对我的情感这么好奇,我也什么都不告诉您。”
一成心里涌起惊涛骇浪,他微愣了一下,然后说:“我没告诉你什么?”
“我人生中所面对的最严酷,最残忍的欺骗。”她的眼睛略显严厉的盯着一成。
一成不由得说:“这是什么意思?我欺骗过你吗?”
“您和高宫先生不是好朋友吗?应该比谁都清楚他欺骗了我这件事。他明明有意中人,却还是隐瞒着和我结婚了,这个人根本就不爱我,这样走入婚姻是不可能幸福的。但是没有谁告诉我,他心里有别的人。我相处了很久才发现这件事。离婚后,他果然马上就和他的意中人结婚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隐瞒了这些,甜言蜜语向我求婚了。婚姻这条路上得知自己被欺骗,不知道找任何人求助,只能默默吞下这苦果。那您呢?学长,你和高宫先生是最好的朋友,你肯定知道他在和我结婚前就有意中人了,您只是默默地看着,没有丝毫打算提醒我,告诉我,只是看着我跳进去,现在却信誓旦旦,好像替挚友来质询那样,问我是否爱他……您不是很清楚吗,他不爱我这件事,一再地质问我单方面的爱情,是想要我进入怎么一种耻辱的境地?您就这么想要羞辱我吗。”雪穗用猫般的大眼睛盯着他,一成不由得感到张口结舌,因为这些话听起来似乎都是正确的,但是也有哪里感觉违和,他的确知道高宫在和雪穗结婚前就有心上人了,但是某一天,高宫就像突然忘了之前的一切那样,一心跟雪穗步入爱情,完全忘了老情人,婚后,也很少听到他提起老情人,这的确是一桩欺骗,但是要说高宫根本不爱雪穗,好像又并不是那样的,不管是谈话的神态,还是任何方面,他都能得知高宫真的爱着雪穗,这样明显的表达,唐泽雪穗难道感知不到吗?还是说,她认为一切都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就不可能是真实的。
“抱歉,我是高宫的好友,告诉你的话,我的立场不好处理,但是……”他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高宫他确实爱过你。”
她低声说:“但是那建立在一桩巨大的欺骗之上。”
“至少婚内,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真的感觉不到吗?”一成不由得说。
雪穗用略微悒郁的表情说:“其实,我不懂怎么爱一个男人,所以,他是真心还是欺骗,我也无从分辨。”
“既然不懂,那你对康晴,是怎么一种心情?”一成忍不住问。
雪穗用右手无名指拨开头发,一成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喜欢她做这个动作,显得特别优雅。她说:“您真的很讨厌我和康晴先生,即将可能结成的这么一种关系吧,一直在千方百计的打探。也许说出来很病态,但是我诚实一点又会怎样呢?我对康晴先生那种心情不是你想的世俗意义上的爱情,更像孩子对爸爸那种心情,我渴求他的保护,我很害怕……我非常害怕受到伤害,我受过伤害,所以我始终感到恐惧,对世界,对人都心怀恐惧,我始终渴求保护,只要能够保护我,我就会依赖那个人。康晴先生对我说,他会始终在我身边守护我,保护我不受任何人伤害,他希望我始终微笑着,那时候我想,大概就是这个人了吧,能够保护我免于恐惧。”
一成吞咽了一下口水,问:“你受过怎样的伤害?才会让你这么……”
“是不是问得超出距离了一点?那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伤害。”雪穗用那猫般的眼睛盯着他。
“比如?”一成问。
她突然靠近了他,他被那香气弄得思绪混乱,那距离太亲密,让一成特别紧张,她附在一成耳边,好像怕谁听见那样,低声地说:“他打了我。”
“谁?”一成震惊之余,下意识反问。
“高宫先生。”她说出了令他不可思议的名字。一成连忙直起身问:“他打了你?他怎么可能打了你?你确定吗?没有搞错吗?”
她用一种令人心痛的眼神盯着他,半晌没有说话,他意识到这个问题问得太愚蠢了,受害者自己挨的打,怎么会搞错?许久的沉默之后,雪穗才用较低的声音开口:“其实,我也知道您带着康晴先生来我的店里面,是高宫他嘱咐了您来照顾我的生意,您肯定很奇怪,他怎么会对我有这么大的愧疚和责任感吧,除去三泽千都留小姐的这件事,还有他对我亲身犯下的暴行。我知道他心里有别的人,但是我原本打算不点出来,得过且过就好了,我那时没有离婚的想法。有一天,他喝醉了酒,我睡着了之后,他突然掀开我的被子,不知道吼了一句什么,然后开始打我,打我的脸,打我的眼睛,第二天,我没有办法,因为那些乌青化上妆也遮不住,我只能戴上眼罩.......我的下属夏美那天在家里住,第二天一直劝我提起诉讼,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没有勇气和他在法院上刀戈相见,我是对伤害很敏感的人。我唯一下定决心的只有离婚。然后我们的婚姻就变成这样了,他也才怀有这么大的愧疚感。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我的员工夏美,她也来了葬礼会场,你肯定不愿意相信好朋友会家暴吧。”她用奇妙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在说,你是如此讨厌我,你肯定会去查证的,但是你真的如此冷酷,毫无人情吗?你愿意到我的下属面前再次询问我的耻辱过往,直到得到铁板钉钉的证实吗?
一成垂下头去:“我太冒昧了,抱歉,唐泽,我没有要揭开你伤口的意思,我只是……太关心堂哥和朋友了。”
她用微妙的口吻说:“我没有要责怪您的意思,因为一开始您就是高宫先生的朋友,我知道,您不是我的朋友,没有告诉我的义务和立场,即使我曾经跳进过那个火坑,也要我自己负全责,都怪我自己什么都没调查清楚,我不想责怪谁。”
他突然间被刺伤了,被“你不是我的朋友”伤害了,他们连朋友都不是,不是吗?他突然很悔恨,觉得自己今晚说的话,问的问题都太蠢了,都特别失礼冒昧,到底是打着堂哥和高宫的幌子,还是自己对她的好奇和探究心在作祟?他喉咙很干涩地说:“……你可以把我当成朋友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法呼吸了。
“您可以去告诉康晴先生了,我对他的那种感情不是爱情,更接近于依赖,我是一个根本不懂怎么爱人的人。”她的口吻特别悲伤,一成不由得有点顿滞地说:“这点,我不会告诉他的。”
“为什么?您不是一直在做婚前调查,千方百计地和康晴先生反馈我的不利吗?其实,我都知道的,康晴先生都告诉我了。”雪穗这么说的时候,一成不由得感叹,康晴是真的爱她死心塌地。
“朋友,不是吗。”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空气凝滞了下来,他好像觉得有点热似的,也有慌不择路的意味,起身想要拉开门,说:“辛苦了,我明天再来。”
他握上门把的瞬间,忽然发现她好像就在背后,她纤细的手指在他脊椎上触动。“其实,我好怕,”她的声音好像哽咽接近崩溃了那样,她说,“我真的很害怕一个人,我一个人的话,又会再次,再次遭到伤害,谁都不会保护我,我只能又一个人承受伤害,我自己的话,我没有勇气独自面对这个世界。”她的手指放下去了,他背对着,有一种回过身来抱住她的冲动。
他彻底心软了,他感觉过去所了解的一切都是虚妄,这难道不就是一个柔弱,需要保护的女人吗?那种种的猜疑和反感难道不是出于一些狭隘的想法吗?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毕业了这么多年过后,两个人甚至都还不是朋友,依旧充满了生疏。唐泽雪穗难道不是一个完全的受害人吗?高宫城明明有心上人却还是骗她结婚了,婚后对她施加暴力,并且还没离婚时又和三泽千都留出轨……除了家暴,他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什么都没告诉过雪穗,任由她自己跳进了火坑里,还充满猜疑的质问她的感情,这难道不又是一种伤害,充满了偏见与狭隘,血淋淋的重揭伤疤。一成的内心充满了痛苦与自责,他的手停在了门上,雪穗压抑而崩溃的哭声让他犹豫,那个晚上,她被高宫的拳脚相加时,是否也是发出这么无助的哭声?康晴那可恶的声音再次在脑中响起:“你怎么就不能明白呢?我非常喜欢她,我希望她始终温暖地微笑着,而不是咬牙强忍微笑或是悲伤地哭泣着。”
她好像捂着脸崩溃的哭着:“求求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真的很害怕……求求你了……”一成的内心剧烈起伏着,她说完这句请求的瞬间,他再也忍不住,翻江倒海的情绪超过了克制的心,他转过了身抱住她,搂着她,非常安抚地说:“没关系,我会在这里,别再害怕了,我会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