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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七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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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关城门之前,夜舒回家。姬凤岐换上自己的万花衣服,拎着破烂竹篓,拿着撅断的笔,准备出门。夜舒皱眉:“干嘛去?”
“我回去……”
“回哪儿去?”夜舒震惊,“你还能去哪儿?”
姬凤岐笑一笑:“三姐,我回村里看看。村里还有些病患,约好今天看看的,结果今天没回去。”
“村里的事尽量办妥。进城来住,以后就不要回村了。你那笔不要着急,我写信给二姐,让她想想办法。”
姬凤岐去赶城门,夜舒特别生气可是又没法说什么。所以她就特别烦这些男男女女的心思!吃饱了撑的没正事干!
都夷听见声音,叫夜舒进卧房,安抚她:“阿岐二十了,是个男人了,你得给他些面子。”
夜舒沉着脸。
“这段时间过得。一直也没问,救你的五毒弟子在不在长安?咱们得郑重谢谢人家。”
夜舒倒是无所谓:“这么多年了。再说我报答过他了。”
都夷一挑眉毛:“……是个五毒的郎君。”
夜舒点头:“是的。”
夜舒的确报答他了。两不相欠。别的她没有。大约是少见中原女人,觉得新奇罢了,唱山歌的时候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夜舒很直白地当众告诉他,不必,他们两不相欠,她对男女之情从来就没有兴趣,一切都只为报答,让他不要多想。在那之后,他就消失了。
想起来这些事,夜舒都乐了:“也太可笑了。不过就是热血上头,互相骗一骗哄一哄,到最后抵不过一拍两散,浪费时间。以前只以为男女是这样,现在看,男的和男的,没差多少。”
都夷岔开话题:“你在五毒这几年,研究蛊医有进展吗?”
说到这个夜舒开心起来:“当然有,五毒虽然跟万花医道不同,但自成理论,中原医者自大多时,自以为窥得医道,瞧不起其他医法,非常不可取。当然五毒的毒蛊有些也是中原以讹传讹过分夸大。比如神乎其神的‘生死蛊’,怎么可能有这种代人去死的毒蛊,理论是什么?我真去五毒研究,五毒自己都说这蛊失传已久,就是没有呗。”
都夷笑:“蛊医理论我是不懂,但人心略通。真有代人去死的蛊,哪可能给别人用啊。”
姬凤岐伸手推开家门。没有人。床铺和桌上茶杯,都是他昨天早上离开的模样。风把什么东西刮走了,刷拉一声,姬凤岐实在没劲儿去找。
他把破背篓和两截的笔放在墙角,合衣躺在床上。衣服上还有夜舒洗过的香气,姬凤岐眨着眼看向虚空。
乔慕说过两次,要跟着自己游医,寸步不离。
两次都没做到。
杨大公子进中书舍彻底无望,太府卿杨清濯在朝上被皇帝严厉斥责,据说用词前所未有。朝臣被呵斥并不奇怪,当天晚上,杨府的房顶上,出现凌雪阁。
沉默的黑白无常,寂静无声地站在权倾一时的大唐“钱相”宅顶,月色下的鬼魅,等待索命。
杨府附近的达官贵人,吓得噤若寒蝉。杨府大门紧闭,不知道里面如何。
很多年没有数个凌雪阁同时站在某个官员宅顶的骇人景象,平康坊陷入死寂,三曲焚天的灯火全部熄灭。忘乎所以的玩乐让他们忘了,这里是皇帝脚下。凌雪阁站在房顶,无声地向下看,无论多豪奢的官邸宅院,画地成为牢房。
这件事立刻震动丐帮,萧阳潜到附近侦查,回来仍然惊魂未定:“太瘆人了。太瘆人了。杨府的人被那么多凌雪阁俯视,得是个什么情况!凌雪阁是在搜集罪证,杨家这回真的完了!”
乔慕沉默不语。
这天还是来了。大厦倾覆,只需瞬间。将近三更,街上已经完全宵禁。乔慕闭上眼,又睁开:“这事儿跟丐帮没关系。只我去看看。”
萧阳拉住他:“你干什么去你!”
乔慕平静:“该我报恩。这件事了结,我和长安便再无瓜葛。”
萧阳急眼:“这黑灯瞎火的,你能做什么?跟那么多凌雪阁硬碰,你找死?”
乔慕放下自己的短棒酒坛,就在萧阳面前,倏忽不见。
“忘了你嫂子……”
杨府已成死地。早上杨官爷杨青天,大唐金钱的“宰相”还照常上朝,下午回来,荣华富贵东流水。房顶上站着凌雪阁,那一对一对的眼睛,注视着。他们在等天上的旨意,天上的旨意劈下来,杨府尸骨无存。杨府上下甚至连哭都不敢哭,杨家三个儿子跪在杨清濯书房,杨清濯坐着,一言不发。
书房外面有声音,杨清濯宦海沉浮那么多年,尚能沉得住气,他眼看着书房门打开,有人利落打昏跪着的杨家三子,解除隐身。来人蒙着面,杨清濯还是睁大眼睛:“你……”
“杨官爷,我是来报恩的。我只能带走杨休羽。”
“你……”
来人背起杨休羽,倏地不见。房顶有凌雪阁几乎同时追了出去。
杨清濯愣在原地。
他突然感觉到脚踝剧痛,夜影中地面成了深渊,当年小伙伴的手,重新恶狠狠抓上他的脚踝,把他拖入地狱。
长安城中各处警楼还能动的守城机关弩全部启动,铺天盖地的弩|箭,仿佛那场终于砸向蚂蚁窝的暴雨。
姬凤岐睡着,轻轻翻了个身。突然门外响起动静,姬凤岐起身查看,乔慕背着杨休羽,跌跌撞撞跑进来,不由分说把杨休羽放在床上。杨休羽惊醒,乔慕紧紧搂着他,不让他出声,在他耳边低声细语安慰。乔慕身上还有上,被类似弩|箭豁出来的长长的伤口,皮肉翻卷。乔慕紧紧搂着杨休羽,房顶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一滴血渗透泥瓦,滴在姬凤岐脸上。
乔慕在房顶安装的铁蒺藜!
姬凤岐被震惊得无法动弹,他听见房顶铁蒺藜被拆除的声音,更多的脚步声,在整个村子的房顶上回荡。破败的院门似乎在响,那聊胜于无的破木板甚至根本经不起一脚,但仍然被人静悄悄地……打开了。
这才是凌雪阁的恐怖。
一切,没有声音。
姬凤岐看看满身浴血的乔慕,看看乔慕怀里失控的杨休羽,他转身走入院中,赤手空拳地妄图挡住入侵的鬼魅。夜空中房顶树顶的凌雪阁,低头观察清瘦的万花弟子站在院中,黑紫衣摆随着夜风飞扬。
万花。
而且是白野的姬凤岐。
凌雪阁在村中搜查,寂静地进屋又出来,几乎没有惊动熟水的村民。没有武器万花弟子仍然站在院中,几乎要被风吹倒。
姬凤岐在这场无声的哑剧中战战兢兢,他对凌雪阁的恐惧让他抖得愈发剧烈,可是他仍然站得笔直。那些凌雪阁,低头看着他,他咬着牙含着一口气迎着他们的目光。他看见一个凌雪阁从天边过来,轻巧落在似乎是领队的旁边,低声耳语,接着所有凌雪阁倏地不见。
姬凤岐仿佛溺水之人终于破出水面,一口气吐出来,颤抖着剧烈呼吸。他猜不出来为什么凌雪阁会走,他瘫坐在院中,冷厉的夜风钻进他的骨头缝,在他的灵魂里尖叫呼号。不知道瘫了多久,姬凤岐爬起,跌跌撞撞走回屋,乔慕抱着杨休羽,轻微晃动身体,温柔地哄着杨休羽进入沉眠。
姬凤岐给自己倒了碗冷水,全喝了。
乔慕半搂着杨休羽半禁锢着他,不让他挣扎也不让他出声,别特么发疯。他不知道最后杨休羽是不是让他勒昏的,但是他顾不上,他很少用明教的心法,现在脑子里轰然作响。回头看到姬凤岐在灌水,他笑起来。他可不敢告诉姬凤岐,杨家倒霉了他却高兴。这是最后与长安的牵连,他说的“此间事了”,就是这个。他报恩了,推公孙登上位了,江南道节度使跟丐帮捆一起了,君山乔仰凭着这个大获全胜了,辅佐现任丐帮帮主坐稳位置了。乔慕简直想要大笑,又怕把杨休羽笑醒了。
姬凤岐坐在桌边,没有月光,黑紫的衣袍浸在影子中,垂着头,只露个尖尖的瓷白的下巴。
乔慕想起身到他身边,杨休羽死死扣住他的胳膊。
杨休羽没睡,也没昏。
他清醒了。
乔慕低头看怀里,杨休羽那对眼睛扎着乔慕,用口型对乔慕无声道:
乔总舵主,你好手段。
乔慕一愣,不是,他想分辨真的不是,可是说什么。
杨休羽伸手摸乔慕的脸,无声地笑:
乔总舵主,我杨家,家破人亡了。当初,为什么要救你。
天边正欲破晓。
熹微光线中一群凌雪阁明灭的身影倏然出现在远近树冠之上。唐佚行打开飞鸢,冲天一飞,被凌雪链刃缠住脚踝,刀片扎入皮肉,抠住骨骼,恶狠狠往下一拽。唐佚行摔在地上吐一口血出来:“娘的,最讨厌凌雪阁。还不如全是明教呢。奇怪,我跟明教无论怎么打生打死,都没到出动凌雪阁的份儿上吧。”
一群凌雪阁陪葬,亏了。
现在距离标记地还有距离,必须尽可能炸死更多的凌雪阁,不然更亏。千机匣一转,弩|箭上膛,漫天飞散孔雀翎。
唐佚行竭尽全力飞向标记地点,凌雪阁链刃活蛇一般追着他撕咬,飞鸢一侧翅膀被打得稀碎,只剩半边飞翼让唐佚行打着转儿在枝杈丛林中翻滚。他卸了飞鸢,连滚带爬咬着牙扑向标记地。突然肩上一凉,低头一看,右臂齐肩断裂,飞出去的时候甚至端着千机匣。
凌雪阁追捕任何人都不需要理由,一个唐门杀手而已,杀了也就杀了。他们围猎一只可怜的小猎物,先要卸掉他的爪牙。
唐佚行笑了,丢一只胳膊不会更疼,哪怕只剩腿,不,只剩一个能动的头,他能炸死所有凌雪阁!他摔在标记地上,大笑起来。作为一个杀手,生命在他面前毫无尊严,他的生命当然也毫无尊严,他理应如此去死!
连天刀光斩断数把链刃,从天而降的明教站在唐佚行身前,仰天怒吼:“李述!”
追杀而来的凌雪阁忽然怔住,这个胆大妄为的明教站在凌雪阁的包围圈中,无视居高临下的凌雪阁:“李述!还是叫你逐月!我知道你在!”
凌雪阁全部停止攻击,面面相觑。
陆亚丹嘶哑地笑:“李述,你在听,很好。我是来传话的,我们达成一个心照不宣的小默契,如何。”
风声呜号,陆亚丹掀开自己的帽兜,露出金色的长长的卷发和一对摄人心魄的蓝眼睛。他仰着头,谁都没看,大笑:“李述,你的身份可以永远是秘密。你的腰牌被我师父陆萨罕拿走,不要着急,它在一个可靠的人手中保管。你可以当朝廷在明教的眼睛,也可以当明教在朝廷的嘴巴。李述,这是个命令。你可以不照着做,你的底细会被彻底公布,你的腰牌永远都挂不上凌雪阁的墓林,你永生永世只能当既不是明教也不是凌雪阁的孤魂野鬼!!!”
唐佚行挣扎着站起,他似乎终于弄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被追杀得这么惨。但不重要,该杀的他全杀了,该报的仇他全报了,不遗憾。就是这个陆亚丹,他到底想干什么!
凌雪阁们大怒,怒喝:“抓住这个明教!抓活的!”
陆亚丹扔了双刀,转身搂住唐佚行:“阿行,动手。别一个人走,我陪你。”
冲天烈焰勃然爆起,比上次更强悍的爆|炸气浪山呼海啸,滚烫的热气几乎烫熟了最近的一圈凌雪阁,熊熊火海烧得长安郊外一片赤地。
提恩雅手里攥着阿瑟尔,或者凌雪阁李述的腰牌,远眺着爆|炸燃气的火云。横飞的泥土扑面而来,提恩雅泪如雨下。
陆亚丹终于肯把阿瑟尔的腰牌给提恩雅,他信任了他。
“你不是要给我师父报仇。你也从来没想杀阿瑟尔。你只是想在明教里也弄个宋森雪。明教想要返回中原,不能在朝廷里没人。李述心高气傲从没当自己是明教的人,只能这样拿着他,他才会为明教着想。光明右使,我说得对吗。”
陆亚丹用他那琉璃的天蓝眼睛看着提恩雅,他告诉提恩雅,他会出色地完成给阿瑟尔的传话,并且一切看起来就到他为止。谁也休想从他这里撬开一丝纰漏,他永远不会透漏任何秘密。就让这个默契的小游戏在默契中进行下去,阿瑟尔会明白。
提恩雅只能看着那火云。
傻孩子。
天还没亮,姬凤岐失魂落魄地走向那间小庙。小庙被打扫过,干干净净,供桌上还有新鲜的花朵。供桌下放着一只千机药箱,蓝色的唐家堡风格。千机药箱下面压着一叠纸,姬凤岐拿起来一看,大部分是药箱机关的说明,一张纸上写着唐佚行给他的信:
阿岐,我要去给自己的事情收个尾。对不起我没听你的话,仍然在长安。此生唯一幸事便是有你这个朋友,不亏。阿岐,我变不成鬼,杀手没有灵魂,所以以后并不能来看你。如果你看到天边的爆|炸,请你对我笑一笑。
永别。
姬凤岐愣愣地看完,地动山摇的爆|炸震得小庙哗哗淋土,姬凤岐跌跌撞撞跑出去一看,暮色垂野之际,腾起挑衅初升日轮的瑰丽烈焰。
无与伦比。
姬凤岐站在佛前,尖叫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