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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七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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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杨休羽频繁地惊醒,乔慕不能让他出声,只能一直搂着他。杨休羽盯着乔慕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神像燃烧的冷光。盯着盯着,在乔慕怀里无声痛哭,皇恩不再,他从云端摔下来,谁都怪不着,他现在只有乔慕。
姬凤岐背着千机药箱,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回来。他要给千机药箱里面装上药材,然后背着千机药箱进长安行医。进门看到乔慕抱着杨休羽,听着杨休羽絮絮低语。
杨休羽在哭他的父亲,他的荣华富贵,哭皇帝陛下被奸人蒙蔽,误信佞臣,残害忠良。
姬凤岐默默往千机药箱里整整齐齐码药材,小瓶子,和备用的针帘。也不怪戏本子乏味,每次“忠臣”哭诉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因为“忠良之后”也真就这么几句话。
姬凤岐听着杨青天的儿子泪如雨下六月飞雪,满脑子都是隔壁村村口那棵被伐走的老树,要掏芯子给杨青天的爹做棺材架子。还有死去的老村长。接着是长安城里斗鸡——两只公鸡打得羽毛乱飞缺喙少眼,哪只是忠臣,哪只是佞臣。
姬凤岐低头码东西。唐门蓝的千机药箱,他以为唐佚行是说说的,但唐佚行履行诺言了。他没跟唐佚行说过,他这样古怪的性格,能有唐锤锤做朋友,此生也甚幸。唐锤锤说他变不成鬼,没法找姬凤岐。姬凤岐眼泪砸在千机药箱上,慌忙用袖子擦干净,背着便出门。
长安城里,杨家全家下狱。杨大公子不知所踪,全城抓捕。姬凤岐看着张榜公布杨青天的罪责,挪用税金结党营私什么什么,朝廷剪除其党羽,牵连甚广,一堆看起来似乎根本无关的人。姬凤岐想的是另一桩事,话本子要更新,杨青天被迫害含冤入狱,而且杨大公子是出名的俊美,话本里要有女侠来救,随后以身相许——
实际上是个男侠救的。
可能也以身相许。
姬凤岐站在讨论纷纷的人群里,差点笑出声。
人群里还有个白衣道士,看了一眼差点忍不住笑的万花弟子。
党羽名单,有之前那个看风水的□□友。要不是这半年多被凌雪阁逮进大牢彻底跟“杨党”没了联系,吕自牧三个字也得上榜。他在杨清濯的圈子里陷得太深。吕自牧死不足惜,极有可能带累纯阳,纯阳出了个勾结异族扶持废帝的已经够敏感,万一陷入党争,吕自牧万死难赎。
武宴在回忆中懒洋洋地笑:
死木头,我是为了救你。
昨晚凌雪阁出任务,遇上一个机关术极其强悍的唐门,被炸得死伤惨重。裴愈看到被烫到全身皮肉接近熟透眼睛还在动的人,以为必须大干一场,又得拖延值满日期。没想到词林过来,摘了对方腰牌,一刀抹了对方脖子,送了个痛快。
所有重伤凌雪阁都如此处理,裴愈反而不须要医治任何人。
词林跟裴愈告别:“裴大夫,你已经值满,药宗的人进城了。我这就送你离开。”
跟来时一样,裴愈蒙着双眼,上了一辆马车。马车行驶很久,才在某处停下。有人引着裴愈下车,裴愈站在原地,等马车离去,才摘下蒙眼布。
凌雪阁杳无踪迹。
裴愈站在长安城外。
姬凤岐在长安城里漫无目的地溜达。新换的千机药箱,反而没人找他看病。他总觉得唐佚行在街边什么地方对着他笑,和以前一样,一身伤,等着姬凤岐收拾。
爆|炸地点附近围满了官兵,他无法接近,只能远远地看。他想也许会像那些无聊的传奇话本,跳崖不会死,爆|炸不会死,都不会死,很多年之后他可以看到完好无损的唐佚行,用唐家堡的口音问他,吃火锅儿咩。
长安街上行人,看到一个万花小大夫独自面对着街角,哭得精神崩溃。
君山的命令雪花一样砸向长安驻点,萧阳仍然无论如何抽身回家一趟:“我老婆怀孕七个月,她最重要。”
夜舒不在,都夷面色苍白躺在床上。萧阳立刻烧水煎安胎药,听着大门响,匆匆出去,娘的都夷刚睡着你敲什么门!萧阳气势汹汹一开门,门外站着个似乎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
万花。
年龄看着不大,气质很成熟温和。眼角天生带笑意,眼神清明,一眼洞彻人心。萧阳被万花看得愣住,心想这是谁,都夷同门?不就姬大夫一个男人?
都夷问了句“谁呀”,没人应,自己爬起来查看,一看到大门外的人,懵了,眼眶一瞬通红,手足无措,徒劳地拽住衣服遮住高耸的腹部。萧阳回头看都夷这个反应,心里一凉,转头看门外万花,门外万花微微一笑。
都夷张口,声音带着哭腔:“师父……”
萧阳眼前一黑。
都夷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低着头跪坐在裴愈面前。她自作主张,未婚先孕,全是不孝的行为。萧阳呆立在一旁,都夷的师父年逾不惑,怎么看着这样年轻?裴愈进门起就没搭理萧阳,只是按了按都夷的脉。
“我跟你说过……”
都夷惊慌抬头,看萧阳又看师父:“萧阳不知道。”
裴愈微微蹙眉,都夷又低下头去。萧阳震惊,不知道什么?裴愈缓缓转脸看萧阳。阅尽病痛看透人心的医者的眼,萧阳瞬间觉得自己被扒皮剜肉掏出心脏,无所遁形。
“裴……师父,我不知道什么?”
裴愈盯着萧阳看,看了许久:“都夷不适合婚育。”
萧阳微微睁大眼睛。
都夷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裴愈还是看萧阳,萧阳甚至知道裴愈在想什么——萧阳是故意的,用孩子绑着都夷。
萧阳吞咽一下,对都夷道:“你先去休息。嗯?其他交给我。”
裴愈冷淡地看着萧阳把都夷抱紧卧房,接着出来,跪在地上,给裴愈磕了个头。
“求师父帮帮都夷。”
“我自己的徒弟,用得着你来求情?”
“她不止是你徒弟,还是我娘子。”
裴愈起身避开:“你们没有婚约。她是你哪门子娘子。”
萧阳跪着,回答:“我想尽早办,但都夷一定得要您在场。我没有父母,要是您不在场,婚礼上……没有高堂。”
裴愈一听,心里一动。萧阳自顾自:“师父,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有幸沾了都夷的光,忽然有了一群亲人,做梦一样。师门看我不顺眼,理所应当,即将为人父,没有一点担当,连婚礼都没置办。我也存了私心,想着婚礼无论如何高堂不能空着,拜天拜地拜高堂,您来了,该有的我也都有了。”
裴愈都笑了。丐帮。名不虚传。他转身走向都夷房间:“我没答应。我花谷虽不曾超脱凡间,风气也向来不迂腐,都夷未婚先孕,也是我的徒弟,将来带着孩子返回花谷,未尝不可。你想跪便跪,只是不跪我,你自己想清楚,今后如何待都夷,如何待子女。我便不过问了。”
都夷提心吊胆躺着,隐隐听见外面师父和萧阳的说话声,又不敢真的去听。听着师父轻轻敲门:“都夷?”心跳到嗓子眼儿:“请进。”
裴愈走进房间,坐在都夷床边,又按了一次脉。都夷心狂跳,脉象紊乱,裴愈只是按着她的脉,平和地问:“和萧阳在一起,是你愿意的?”
都夷立刻明白,师父在看她是否说谎。她吞咽一声:“是的……”
“萧阳有没有半点强迫你?”
“没强迫。”
“萧阳待你好么?可有不耐烦?”
“一直都很好,没有不耐烦,师父,他……很好。”
裴愈的手指离开都夷手腕子。长长一叹。都夷是不适合婚育,总觉得她还是个孩子。仔细一想,都夷到底是个妙龄女子,学医这些年,人体什么事情不知道,竟然还能忽略这件事。
裴愈微笑着安慰她:“那就好。”
都夷冒泪花,裴愈问:“你的师弟师妹们呢?”
“老二在万花谷,千秋节来颂圣大出风头。老三在妙应千金堂,平时就住家里。老四老五这几天就到。阿岐……阿岐住在城外村子里。他……他……”
裴愈温柔耐心:“嗯?”
都夷把心一横,跟师父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他跟丐帮的乔总舵主在一起了。”
“……嗯。”
姬凤岐犹豫,现在这个状况要不要去看看大姐。现在三姐应该是没在家,丐帮据说忙成一团,萧阳也不在家的话,大姐一个人。姬凤岐吹了半天风,等眼睛微微消肿,背着药箱站在家门口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看看大姐。他敲敲门,庭院里有脚步声,有人给他开了门,光影一变,姬凤岐瞬间睁大眼睛,呆愣原地。
师父。
姬凤岐在门外瞬间跪下,重重磕头,门槛磕得眉弓出血,他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过于剧烈的颤抖震得背上的药箱里面的东西轻轻响。
裴愈低头看他,他咬着自己的手背,把哭声挡在自己嘴里。裴愈伸手拉起他:“我当你不认我了。”
姬凤岐垂着头,抖得更厉害,眼泪根本停不住。
都夷看裴愈牵着姬凤岐进院子,靠着窗攥紧手指。姬凤岐被师父乖乖领在手里,跟小时候一样。她平复情绪,悄悄挑起帘子往正堂看。姬凤岐跪在师父脚边,师父轻轻摸他的头。都夷眼睛一热放下帘子,坐回床上。夜舒回来看见师父肯定也掉眼泪,她们到底谁都没长大。
“丐帮的总舵主,对你好不好?”
姬凤岐靠在师父腿边:“……好。”
裴愈都不用按他的脉。
萧阳进来,看到姬凤岐,又看到裴愈。裴愈对萧阳微微一笑:“我的两个徒弟,真是一丁点丐帮的光都没沾到啊。”
萧阳一愣,复又惊悚:他还想乔慕把杨休羽藏在哪儿,该不会是藏姬大夫乡下的家里了吧!他浑身起粟,乔慕爱干嘛干嘛,但是别拖累他!萧阳不知道如何争辩,他没什么可说的。
裴愈轻轻对姬凤岐道:“就住下吧。不要出城了。”
姬凤岐沉默。
他总是不死心,想回去看看。
裴愈只得把自己的笔给了姬凤岐:“总得有个傍身的武器。”
乔慕安抚杨休羽彻底平静下来。他们打算等风声过去,送杨休羽回长歌门,只要他回长歌门,总会有翻盘的机会。
只是杨休羽身边离不开人,乔慕必须在一旁。姬凤岐给杨休羽按了脉,惊吓过度,只能养着。杨休羽靠在乔慕怀里,虚弱地对姬凤岐微笑。姬凤岐为他煎一副安神药,乔慕感激地对姬凤岐冒了一句:“多谢阿岐。”
姬凤岐坐在灶前,转脸看床上两个人。乔慕在感谢他,因为他给杨休羽煎药。姬凤岐转过头只盯灶火,火苗在他的眼睛里明暗跳跃。
乔慕真的感激姬凤岐,能收留杨休羽。过几天就把杨休羽送回长歌门,他便不在欠杨家的,丐帮的,任何情分。他要辞掉长安总舵主的职务,笑话,他一个要饭的,在官场打滚。只不过现在当着杨休羽不好跟姬凤岐讲。找个机会跟他解释一下,阿岐一贯心性豁达,想来不会计较。
乔慕自嘲地想,阿岐怎么可能会“计较”。顶多是嫌家里多个人烦。
晚上幸而床够宽,乔慕让姬凤岐躺在里面,凑合一下。姬凤岐躺在里面,转脸就能看到乔慕搂着杨休羽。
所以在桌上趴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