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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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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廊下看了一会儿儿女玩闹的沈夫人见到此景,带着温温的笑容缓步走了过去,深深地看了眼丈夫和儿子,目光落在赵炳楠的身上,双手轻扶在赵炳楠的胳膊上,笑意融融地说:“楠儿,你可是好久没来了哦,今日娘备了汤圆,咱们一家人啊,团团圆圆地一起吃,来。”
沈南慕看得愣住了,眨了好几下眼睛,看到自己的母亲拉着皇帝往屋里走,朝司予挑了挑眉表示疑惑,司予也不理他,又无意间迎上了父亲的“慈目”,沈北辰走过时,笑着捏了捏了他的肩。
他方在外头拍完身上的雪进屋,见这一家人已经围着桌子就坐了……只见沈将军坐主位,赵炳楠次之,沈南慕看着这个座位打了个寒颤,又挨着自己的大哥坐下。
坐定后瞥了眼赵炳楠,心想:果然,眼色又柔和了,方才那么冰冷吓人干嘛。
将庆功宴延期到明日举办是赵炳楠定的,他看出沈将军着急回家看夫人,又因他也着急见一个人,借着这个由头,故随沈家父子来到此处。
“冷不冷?”赵炳楠看着正垂头坐在自己身边的司予,鹤氅已经脱去,露出脸上玉雪一样的肌肤,腮上冻的有点微微发红,他从头到脚地将她看了一遍,抬手摘掉她发髻上尚未融掉的碎雪屑,最后捂起她放在身前的冰冷的双手。
司予抬眼瞧见人都看着,想缩回,却觉他紧紧握着,如何都不肯松开,他手心儿温凉温凉的像快质量上乘的美玉,夏日里生凉,冬日里生温。
带人送来汤圆的沈夫人温婉地笑看二人,沈将军看到夫人进来,忙起身扶着她与自己并肩而坐。
于这冬日暖室里,沈夫人看着几个儿女,笑说了几句寻常家母说的话:“希儿的婚事眼看着快了,辰儿的婚事到明年开春儿,咱们回江南给定下来,如今就剩咱们这小儿子了,不知何时才能将媳妇儿给咱们带回来。”
正在吃一颗软糯汤圆的沈南慕听罢差点呛到,狂咳了两声,“娘,您,您快吃,等会儿凉了。”
沈将军将汤圆递到夫人的手里,轻声说了句:“都听你的。”
眼波流转间,夫妻之间多年来养成的心意相通,无需言语作饰,便能体会到对方心中的五分欢喜五分疼惜。
几人不言而喻地小心翼翼维护着,眼前其乐融融的天伦幻象,除了沈夫人,人人都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可人人都不忍心捏碎蝉翼般薄脆的隔膜,在粘黏捧起沈夫人支离破碎的一颗心的同时,他们多多少少贪恋着的此刻温存,不知治愈了彼此数年来的多少伤痕。
城外迎军礼成之后,赵炳楠曾与沈将军有过一段密谈,沈将军虽远在北疆,但早已知晓京中之变,在新法施政上二人达成了一致。沈将军是曾同慧仁帝出生入死的老臣,更是一名儒将,能辨是非,明大义,懂大局,在听沈将军亲口说出沈自白的事他不会插手时,赵炳楠才是真的看清何为儒将。
秘帐中,赵炳楠的眉目神情,令将军仿若看到了故人年轻貌。
实际上,十年前在忠文公留给沈将军的遗书中,便已点出三皇子若能继承大统,必能再继大成之盛世,多年来他曾多次密赴皇陵远看赵炳楠,起初还暗中派人保护,后来发现,不知打哪来的江湖高手,月月出现在皇陵教他武功,那人次次出现后便形影无踪,沈将军让人暗查无果。直到赵炳楠武功渐入佳境之后,才将暗中派去保护的人给撤了回来。
席散罢,赵炳楠与书房于沈将军又谈了数个时辰,甚是投机,夜深时,沈将军透过烛光,凝视着赵炳楠,问了句无关政事的话:“陛下可曾想过,慧仁帝为何同您与郡主赐婚?”
“朕想不通,她是郡主,朕是弃子,她是沈自白之女,朕是西王之侄。”他冷笑,“他糊涂甚久了,临死仍未醒。”
沈将军摇头,说:“你很像他。”
赵炳楠听罢隐隐握拳,这是他最不愿听到的话,他不愿那个人如同咒语般缭绕在他身上,见天色已晚,很快转了话题:“朕已让钦天监算了吉日,来年春,正月十三,朕与郡主大婚,皇家无私事,将军觉得如何?”
“国不可一日无君,中宫不可一日无主,况且大疫大战之后,百姓需要喜事,到年底了,新年新气象,那些个老学究们不会说什么的,就算是他们说什么,陛下又怎会惧他们。”
赵炳楠点头浅笑,他是慧眼识珠知人善任之人,他了解沈将军恐不比沈将军了解他少,一日的光景相处下来,沈将军平易近人,脱下戎装便褪去的武将的霸气,而赵炳楠于他面前,也能自敛平日里在其他臣子那里的冷峻,将沈将军当作长辈。
“郡主与臣夫人的事,多谢陛下。”
“郡主的事,朕做不了主,不瞒将军,今日我来是带郡主回去的,还不曾与郡主说,但看她在府上过得欢愉,是走还是留,朕不会强求。只是此事,朕心中有愧,还不曾当面向将军道歉,当日为根除考成之法,出此下策……朕这些日子让人寻沈家小姐,一直没有消息,恐怕……”
沈将军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缓缓说出:“若能找到,早找到了。”
屋里陷入一片沉默,赵炳楠起身说:“朕去瞧瞧郡主,将军不必理会朕,夜深了,您多日来赶路也累了,早休息。”说罢,手拂广袖负在背后,拉门走出了书房,从门缝中卷进来的北风呼啸像极了人的哽咽。
他冒雪去了希园,走至门口时,还听见沈夫人和沈南慕同司予说笑的声音,赵炳楠进去后,沈夫人找了个由头拉着沈南慕离开了。
屋里的炉火仍旺,他浑身散发着寒气立在厚重的门帘前,满头满身的白雪在司予的凝视中化作水儿渗入玄色外衣,鞋尖已微微发湿。
他想要离她近些,可她不说话,他不知该不该走过去,两人静静地注视着彼此,寒风在悲鸣,炭火在燃烧,好似那满身的雪,不是渗透赵炳楠帝王的衣衫,而是在浸透他们彼此的心。
“我今日是来接你回去的。”
司予起身为她掸了掸身上的残雪,拉着他坐在炉子边,将一盏热水放到他宽厚冰凉的手掌中。她坐在他身边,火光映亮她的面容,目光清澈的没有丝毫杂尘。
“饿吗?梅花开了,沈夫人教我做了梅花汤饼,你可要尝尝?”
他这才注意到,屋里桌案上摆了一白瓶插红梅,疏影斜映在墙上,两枝红梅正娇羞地半开着。
“同沈将军说话忘了时辰,我该早点来的,今夜太晚了,天冷水凉……”他无意说下去,只是问,“你不愿随我回去?”
“我同你回去,算什么?”
“快年底了,你我婚事放到来年春正月十三,可好?是个吉日,我算了算,还有二十九天,你若同意,我回去便拟旨。”
二十九天,二十九天后,他们将正式结为夫妻,从此他便是她的另一半,她心中是欢喜的,可同样也是悲凉的,她仍是无法忘却虚无之境中她未留下只言片语的史书,仍无法忘却,他日后会有别的妻子的既定结局,“你真想好了,我……可是是沈自白的女儿。”
“嫁给我,你就只是我的妻子。”
“我明明知道你说,你不介意是谎话,可我想说服自己相信,但,理智告诉我我不能信,怎么可能不介意呢,两人之间的嫌隙只会随着时间越撑越大,我怕日后这嫌隙成了天堑,到时候相看两厌,彼此痛苦,我不想与你这样。”
“我与你是一样的,你是沈自白的女儿,可我也是赵赟的儿子,他也一样是元凶,你我之间,我没有资格在意你的身份。”
“不一样,舅舅是被蒙蔽的,而他,是故意的。”
“他一直都是你的好舅舅,却已经很久没做一个好君王了,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所有的事,我都可以依你,唯独,嫁予我为妻这件,你不可反悔。”
“我没说不嫁你。”
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朕现在回去,改了你的姓氏身份,让你不再做沈家女,沈自白也与你无关。”他说着就要站起来,司予拽住他的衣袖的,愤愤说:“若如此简单,你还留他到现在做什么?”
他们都知道,王权能为解脱所有的束缚,却无法解脱血缘的禁锢。
刹那间,司予想,所谓的别的妻,是不是另一个身份的自己?所以立阳郡主沈司予这个人才会隐于历史之外,念到此,拽着他衣袖的手无力地滑落,一直困扰自己的宿命,只是一个假象?
赵炳楠轻轻握起司予的手,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掌心中杯壁的余温,“我知道,你是怕,怕我为难,怕你怪我,怕你我有隔阂。我不会杀他,但也不能放他。此后,我只想与你做一对纯粹夫妻,与家族与政治与身份无关,现在世人皆知西王之忠正,十族蒙怨而死,活人不能为死人作祭,我放下,你也放下,好不好?从今以后,朕只做两件事,护天下与护你。”
他们彼此心中都有秘密,他将独身自囚于过去,他想抽剥她身与心所有的痛苦。
一夜大雪,次日雪势渐小,将停未停之际,宫中差官员抵达将军府,空气中散乱着因风飞扬的细粉,被积雪压弯的雪松绿枝显得枝干愈发挺拔,将军府上下跪接皇帝圣旨,同时宣告天下皇帝将于明年正月十三举行娶妻封后大典,所娶之人,是沈将军沈廷之的女儿,沈予希。
改郡主之名,涉及慧仁帝遗诏,涉及狱中罪臣,那日朝堂上群起的唇枪舌战一步一步紧逼着龙椅上的皇帝,而他一句“朕意已决,无需再议”堵住悠悠众口,挡在司予与世俗之间,承担了不堪一面的所有。
冷月堂无声的请愿,百官群起的舌战,有那么一刻,他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像那个“昏君”。
随着圣旨而来的还有宫里尚服局负责为皇后制作凤冠霞帔的女官,浩浩荡荡一应几十人。
在司予和沈南慕还未回神时,沈夫人已让人领着这些人去早已准备好的绣房去了,司予这才知道,昨晚赵炳楠离开时沈夫人找过他,说想要亲手为女儿缝制嫁衣,赵炳楠应允了。
制作皇后的凤衣是一项不小的工程,何况时间并不宽裕,注定要耗费许多精血,司予担心沈夫人身体吃不消,故硬着头皮去找沈将军。
窗子大开,外头的冷气灌涌着进来,倾倒在窗下的沈将军身上。窗外,厚雪之下隐隐还露出了点点竹叶的翠绿,沈将军正坐在那里,望着外头出神,手边的茶盏已经不再冒热气,司予进屋时,刚好看到他的侧影,恍惚间觉得沈将军此次从北疆回来后,苍老了不少。
他起身关上窗子,笑着迎司予,坐定后,先是问司予屋内炉火温度是否还合适,又问了几句在府上住得是否舒心的话,待司予将所来之目的说给沈将军听后,没曾想,素来疼惜夫人的沈将军,却只是笑笑说:“让她做吧,不让她做,她此后会放在心里放不下的。”
见司予不解,又继续说道:“这些年她一直在缝制希儿的嫁衣,做是做好了,但如今却不合礼制,所以想着要亲手做这件凤衣,她呀日日想着希儿能穿着她亲手缝制嫁衣出嫁,这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
“可是,将军,夫人的身体,我怕……她染病也是因为我……对不起。”她说着,垂眸不再敢直视沈将军。
沈将军面色忽然凝重起来,京中发生的所有事,司予都写在了寄给沈南慕的那封信中,沈将军看过那封信,自然知晓一切,比起夫人染病的因,他更感激郡主在自家夫人染病之时尽心照料,他对司予一直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宫中设宴初见司予时,她一首《平沙落雁》弹到了沈将军的心尖上,若不是这种天然的亲近感唤起他对女儿还活着的幻想,他之前便不会轻信宗庆的虚言,也不会轻信那封漏洞百出的伪信。想到这里又想起自家女儿的那块玉佩,宗庆连玉佩都能找到,若是他的女儿还活着,宗庆又何至于让郡主来冒充。
“郡主,若你愿意,即日起你便是我沈廷之的女儿。”
“什么?”司予抬眸,怔怔地看着沈将军。
“圣旨已下,名义上你便是我沈廷之一脉的孩子,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做真正的父女……”沈将军少有如此冲动的时候,这话本不该如此说,于是改口道,“无论你如何想,你本就是我们沈家的孩子,做叔父叔母的本就应该将你当做自家女儿送出嫁。”司予听完心生一股暖意,却又惶恐,不敢理所应当地接受,“您无须对我如此好的。
沈将军沉吟片刻,问司予:“你父亲的事,我不插手,你可会怪我?”
司予摇头,“您没做错。”
他眼底闪过夹杂着悲凉的复杂之情愫,“你还是个小姑娘,父辈们的事与你无关,日后不可再想这些伤神伤身之事。今日,药王会来为你叔母调养身子,莫担心,她的身子我心中有数,不然我是断然不许她做此事的。”
司予听罢心中的石头放了大半,正想再回话时,沈南慕敲门进来,说药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