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妖录》有无鱼丸

361、海底两边

　　在经历了最初的手忙脚乱后，童萝总算找到了些小诀窍。

　　比如，不要强行将人竖过来后系牢，这样反而会适得其反，不如顺着水流速律，用灵力将海藻抛到腰部上，先松松挽成个结，等跟其他绑着人的海藻攥在一起后，自然会跟着牵引者的行进方向走。

　　再比如，若遇到破损格外严重、例如只剩下一根脊柱连着上下身的尸体，就要用海藻穿过其腋下和脖子，再额外拿根海藻捆住其双腿，才能在运输过程中不致被海水冲断。

　　而这些，都是其他鲛人看不惯童萝刚开始的笨手笨脚，连骂带指点教会的。

　　鲛人们说的确实是真的。这些尸体的确是人类扔到海里的。它们身上的致命伤大部分都是弹药爆炸后造成的，极少数是刀枪贯穿，没有任何灵力参与。

　　“这些尸体，都是从哪个方向漂过来的？”童萝好不容易抓到条鲛人问道。

　　这位鲛人甩了甩自己耳边的两绺发，很不耐烦地说道：“我们这是入海口，能从哪来？当然是旁边的内陆。”

　　“不对啊，这里的海三面环王都，尸体只可能是从另一边漂洋过海而来，但这样应该早就被其他食肉鱼类分食光了呀，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除了伤口处、其他部位衣服都还很完整……”

　　鲛人奇怪道：“那就是住王都里的人扔的呗。”

　　童萝哑然失笑：“王都里扔别的被饿死打死虐待死的尸体我都信，但按你们的说法，每天要处理的漂来尸体与日俱增，还都是死于战火状，可我住地方日日看得到王都，里面别说起硝烟战火了，一只苍蝇飞过城墙哨岗都费劲……”

　　“我哪知道这么多，你们人类真烦。”鲛人怒了，“跟你说了事实又不听，那你找我打听什么？呸。”

　　这条只有耳边两侧贴着长须假发的鲛人，生气地吐了一个泡泡到童萝身上，一扭尾扬起强劲水流游走了，招呼其他鲛人将分类收集好的尸体带走。

　　童萝还在思考尸体的来由，呆在原处看着那个泡泡上下颠簸到自己脸上，“啪”一声破开。

　　嗯，一股鲫鱼炖海草的味儿。这鲛人吃得比自己好。

　　“喂，那边的双色眼球，把你负责收集的人类也带来。”远远地，海竹翠在喊童萝，它似乎还是今天清扫活动的小头目，一直在各处指挥布置。

　　童萝看了眼缠在自己手腕上的海藻，一、二、三……一共十八根，应该够交差了吧。

　　他被分配到的似乎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一类，就是收集破损达三分之一以上的男性成年尸体。

　　别的鲛人，也都按年龄和性别划了任务范围，但总的来说都比他的好下手。自己一开始光是观察致命伤势、研究对不同残损部位的捆法、避开外散的人血糊眼睛等等，就费了不少麻烦。

　　童萝牵着自己身后的十八个人，开始朝海竹翠带头的方向游去。

　　来满月镇前就听说不少要打仗了的传闻，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还这么惨重。

　　但说到底，他还是很在意这些尸体是怎么在海里漂了这么久还如此完好的，甚至有些新鲜到渗血。难道是靠海里的漩涡加快了漂流速度？可这又无法解释衣服都很完整了……

　　童萝是牛角尖性子，一件事情若没想明白决不罢休，会一直在脑子里盘算预设，想象各种可能性的画面，以至于他在鼻尖撞到了前面一具尸体的脚心后才惊醒。

　　负责牵引这具尸体的鲛人感受到动静，回过头来喊了一声：“你怎么回事啊，急什么，这都是按次序排好的，你插队也没用。”

　　说完就也冲童萝吐了个泡泡，气呼呼地游得更快了。

　　这个泡泡炸开是带鱼味。还有些许蟹黄味儿。

　　童萝挠了挠鼻头，并没有将鲛人们的愠怼和吐泡泡放在心上。他早看出来了，这群鲛人确实是比他们人类要文明多了，即使对异族发火生气，也就动动嘴皮子功夫，别的什么都不会干。

　　令他真正在意的，是这条鲛人刚刚话里那句“这都是按次序排好的”。

　　次序？什么次序？童萝向四周扫了一圈其他鲛人手里牵着的尸体特征，又回头看了看自己手下的“残兵弱将”，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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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说，你为了逗嫩鱼籽们开心，特地将自己同胞的后脖子割断半边？”水螅网一脸狐疑。

　　“对啊。”关清之的脸色仿佛自己说的话本就是天经地义、天公地道。

　　水螅网勃然大怒，指着他道：“同类相残就同类相残，还说这些话来唬我！”

　　它边说，边抢救一般用长海藻将所有小鲛人的腰部套住，套牛一般往自己身边哼哧哼哧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人类最喜欢伤害自己人了。你们在岸上怎么搞我不管，但我不允许你教坏我们鲛人族未来的希望！”

　　关清之被这痛骂一通，脸色也不好了，顺手捞过一条小鲛人、解开海藻就往自己怀里揣：“你是人还我是人？我长大的地方就是有这种伤人取乐的习俗，入乡随俗是一方面，但你也不能让我彻底抛弃故乡风俗吧！”

　　辛须尝滴溜溜转着眼珠看了看关清之。还真别说，他前半句应该是真的。

　　水螅网大受震撼，拉海藻的手频率更快了，几乎要拉出残影：“你们人类真是，真是未开化的生物！在我们海底要是发生这种事，是要被处以极刑的！”

　　“怎么处刑？”关清之边指尖凝出一蓬飞散的红泡泡灵力逗小鲛人玩、给水螅网添堵增乱，一边继续话赶话气它，“是被凌迟做成生鱼片啊，还是炮烙做成烤鱼啊，这些我在岸上从小吃到大！”

　　“你……你……”水螅网头上那几根红毛真的是怒发冲冠，被气到根根直竖了。

　　辛须尝见势不妙，连忙出言和稀泥：“好了好了，这次确实是我们不对，不该用人类社会的习惯照顾你们的小孩……小鱼，其实他真的不是要杀我，也没有伤我的意思，只是在水下湿气太重，给我拔火罐呢。”

　　说完，他就抓住两条企图“越狱”的小鲛人，一脸谄媚地抱着送还给水螅网：

　　“他脾气差说话难听，刚刚都是气话，您别往心里去。人类再野蛮，也不会作出故意伤人只为逗小孩的事呢？今天我是在岸上看到你给他单独派活，一时好奇才鬼迷心窍跟下来的。下次绝对不会了，一定提前跟您打招呼。”

　　水螅网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一些。毕竟之前跟他打交道的都是童苏、关清之之流，这么顺着鲛人说话的人类它近日还是第一次见。

　　它又看向关清之，见对方虽然脸色比自己更臭，但抱小孩的姿势倒是很娴熟，手上也一直在给小鲛人变出不同形状的泡泡玩。

　　而自己身边被拉回来的小鲛人早已因此闹开来了，一个个都发出人类听不到的高音尖叫，挣扎着要到关清之身边玩。

　　水螅网不得不挫败地承认，这个脾气差的人类确实比自己更会带小孩。

　　“下不为例。下次再给嫩鱼籽们见人血，你们就等着被做成鱼食吧。”水螅网恐吓道。

　　“是是。”辛须尝本想点头哈腰，但后脖子的伤口一被牵扯到就疼得他龇牙咧嘴。

　　水螅网好奇地看了眼他：“这拔火罐当真这么有效？疼成这样也要拔？”

　　辛须尝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脸色：“当然啊，拔火罐是我们人类对祛除湿气、拔除血脉邪火行为的称呼，人心本就多杂念，若不定期清除、淤积体内，后果可比脖子上开个洞严重多了。”

　　这番话倒是很合水螅网对人类的刻板印象。听罢，他点点头，真信了，不再有疑，又瞪了眼关清之，从他怀里拉回嚎叫不止的小鲛人，像老纤夫一样拖着一堆孩子回鲛人堡垒了。

　　见水螅网终于买账离去，辛须尝长舒一口气。但一回头，却见关清之挑眉眯眼看着自己。

　　“怎么了？”辛须尝疑惑道。

　　“你编起瞎话来还挺利落的嘛，”关清之眸色幽幽，“简直到出口成章的地步，别说骗鱼了，恐怕骗人也不在话下吧。”

　　辛须尝一听这话就要遭，这是又怀疑起自己来了？不是刚分享秘密达成同盟了吗？

　　然而他面上只是“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在外面做工时，偶尔还会写点小话本，挣几个零散子儿。”

　　“哦？什么类型的？”

　　辛须尝面有赧色：“最畅销的那个类型。你在清坊长大应该没少看过。”

　　关清之立刻懂了，脸上浮现出巨大的嫌恶：“别给我瞎说八道。我连真人的都想看就看，还会稀罕看你这三个铜板一本的幻想文学？”

　　辛须尝连连称是，转移话题道：“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我们是该回去了。不过看今天的架势，那条叫水螅网的鲛人恐怕以后都会叫你来帮忙带小鲛人的。”

　　说到这个，关清之的脸色就凝重起来，之前心中如雾霾般笼罩的死意此刻被一股更强烈的情感代替。

　　“这些成年鲛人尚未可知，但这些小鲛人，应该是真的上人下鱼、拼接起来的。但我在清坊这么多年，奇妖怪展层出不穷，也没听过一次有关鲛人的。你之前说这里的鲛人性情的确温良不好争斗？恐怕它们和平的表象下还盖着不少东西。”

　　辛须尝的脸色也严肃起来：“没错。你若要弄清楚的话，必须要先获得它们的信任，断不能打草惊蛇。打算从哪里下手开始查？我一定全力配合。”

　　关清之看了眼他：“我没让你帮我。”

　　辛须尝急道：“可我想帮你啊。这是我答应过酢浆的。”

　　他顿了顿，道：“毕竟，她真的对我很好。每次都给我多打一勺面少打一勺汤，还会在我活重时，把后厨切下来不要的菜边角料做成好吃的杂烩疙瘩汤给我吃。”

　　辛须尝说着这个酢浆，关清之听着，想着的是另一个酢浆。那个成日围在自己身边，关心自己吃没吃饭、让自己不要天天发脾气的酢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辛须尝抬头回忆道：

　　“酢浆说，自己的命是花魁保下来的。花魁在临死前，随便找了个由头将她轰出去，只能在底层当粗活奴隶。但也正因此，她才能一直活下去。”

　　“她说我既然能到处旅宿游走，有朝一日若见到你，一定也会立刻认出你，让我好好照顾你，不要跟你计较。还说你肯定和你母亲一样，不开口时大家都喜欢，一开口后得罪完大家。这一面一饭的恩情，当初我从她那里受下，如今能有机会帮你一把，也算是弥补她未了的心愿……”

　　然而等辛须尝说完看向前方时，却发现关清之已经背过身游出十几步远了，也不知道听到后面的话没有。

　　辛须尝更不知道，关清之在边游边哭。

　　保护自己的人都死了。陆陆续续地、莫名其妙地、一个不落地，全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