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以后 ...
-
谁也不会去记着离当初两个男孩相遇开始到底翻飞了多少个季节。
我开始渐渐习惯从报纸上、杂志上剪下关于光的一切新闻。我看着自己收藏的本子变得愈来愈厚，看着光的脸庞愈来愈明朗，看着中国与韩国的棋坛中愈来愈频繁地提起光，我忽然就想，今年我们几岁了？
二十有二了。离光拿下本因坊头衔有一年多了，离光成为职业棋士有七年了，离光与塔矢亮的相遇有十年了。离我结婚还有一年……
“我一直以为你会和进藤在一起的。”偶尔碰见塔矢亮时，他也已然是名人了。听闻我要结婚的消息他有些吃惊，但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我看着他比光略高的个头，比光更显成熟的眼神，比光更清淡的侧脸，忽然就回想起这个男子并肩与光站在一起的情形，回想起他们对弈时的惊心动魄，回想起光的脚崴到时，塔矢亮是怎样小心地搀扶起光，一步一步走到棋院门口的。
那时的情景或许在外人眼里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我却仿佛理所当然地从街角边将这一幕纳入眼帘。
他们的双手没有紧握，他们之间没有言语，他们只是在春日的照耀下慢慢地并行在时光流淌而过的小路上。即使是这样，我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他们的十年，里面没有我可以掺足的地方，而只是在他们之间熠熠生辉。
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光是不会爱我的。即使我们曾经有过童年无忌的时光，却也终究抵不过命运的转折，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能完成，他将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完成的事情。我没有自信，光会爱我更胜围棋。
塔矢亮的对面永远给他留了位置。于是他一转身便就没能看见我给他留下的座位了。
“他……好么？”光低垂着头，半天终于开口道。
“嗯。是一个中学老师，人很老实，早出晚归的时候都会给我发短信，不说话的时候会让我靠着肩膀，但……不会下围棋。”我很安静地说着，光也很安静地听着。
“嗯。也好……也好。”我没有听懂他说的好是哪些，但见他猛然站起身，抬头的时候笑容无限大，金色刘海静静地匍匐在他的额头上。他向我祝贺，让我届时不要忘了给他送请帖。
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跟了一句，“嗯，连同塔矢亮那份会一起寄去的。你们现在是合租一套公寓的吧。”
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模样有些恍然，想来大约是窗外阳光太刺眼的关系吧。
再后来？哦，再后来塔矢亮的父母让他搬回本家，命他去定亲了。从那之后，光也很少再回那套公寓了，所以他将钥匙给了我，我便就时不时抽空去到那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打扫一番。
停留在玄关，发现光很久之前的一双亮黄色的运动鞋灰头土脸地待在一双整齐的皮鞋旁。路过厨房，看见冰箱门上贴着一张字迹有些晕染的便条：早饭在右上边的饭盒里。不要再吃拉面了。站在塔矢亮的卧室门口却意外地瞥见墙角边堆着的电玩杂志，还很新，像是从来没被翻开过。那是光才喜欢的东西。
夕阳斜照的时候，我终于在光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件还算整齐的东西。一个棋盘，准确地说是一个下了半局棋的棋盘。它孤零零地躺在不显眼的地方，却很干净，像是……每天有人都要这么摆上同样的一局似的。
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时，我正自坐在客厅中发呆。然后我一回头，最先看见的并不是那抹金黄色，而是一个娇小的身影，一双墨色的眼却是晶亮无比。他看见我迟疑了一下，不等我说话，他便躬身道，“妈妈你好，初次见面。”
未等我反应过来，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便暴跳如雷道，“你这小子乱叫什么呢？！是阿姨！不是妈妈！”
这个俊俏的孩子叫季年，是个被遗弃的中日混血儿。我说，你还没有结婚，又一天到晚出门，为什么要领养孩子呢？光眨眨眼说，为了给你肚子里的孩子做伴呐。
我顿时语塞，我知道其实并不全是这样的，因为我从那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久违的东西，它们跨过了时光寄宿到了另一个年轻的躯体上，并将一直延续下去。
那年我们二十五。
七野出生的时候，季年刚好七岁。等到七野能够说清楚话了，季年便更喜欢黏着这个弟弟，说，“小七，下赢了我就给你吃糖。”
光偶然一次看见季年与七野的对局，便惊奇道，“季年你什么时候会下棋的？”
听闻此言，我便惊奇了，“不是你教的么？”
接着只见季年回头道，“我喜欢看爸爸下棋，特别是和塔矢叔叔。”
那年，季年十二岁。同年，塔矢和他的妻子离婚了，只留下一个比七野大一年的女儿。
“听说，塔矢搬回来了？”看着光正式开始教两个孩子下围棋的认真模样，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嗯。”他淡淡应了一句。
他说，那天本来想带季年去会会高永夏和洪秀英，却不想打开门时见塔矢亮不知在外头待了多久，肩头被露水打得微湿，手里还牵了一个粉嫩的小女孩。
“其实，塔矢往外跑得比我还勤，时间也比我长。”
“那小唯呢？”塔矢唯是三个孩子里长得最漂亮的，也是最少言寡语的。
“做饭。”
“哈？”我觉得我幻听了。试想一个七岁的孩子站在和她人差不多高的灶台边，这是怎么样的一副场景。
“她站在小板凳上。烧得比当年塔矢做的还好吃。”
“……问题是，人家塔矢没说把自家女儿卖给你当保姆吧。”
第一次，我带着季年他们三个孩子亲自到会场去看光和塔矢亮的对局，是世界围棋锦标赛半决赛。高永夏将洪秀英淘汰在四强外，所以此时坐在光面前的便是那个熟稔不过的高永夏。而塔矢亮对面的是杨海。
光与塔矢亮的两局棋在同一间屋子里同时进行，而他们背对着背，谁也看不见谁。
“进藤老师对面的是那个讨厌的叔叔。”七野在我身旁突然出声。
“讨厌的叔叔？”是指高永夏？
“硬要住在我家，把我从房间里挤了出来。”季年今年刚晋升为职业棋士，跟会场里的人时不时打着招呼，却一边有些咬牙地说道。
“他还说我做的饭菜难吃。”小唯静静地说着，“虽然进藤叔叔随即倒扣了一碗炒面在他头上。”
嗯……虽然有些乱来，但幸运的是，他们仍是在这里再次相会了。时光没有欺骗谁，每个人都能从对面之人的记忆里捡出自己的存在，即使有玩笑，也是一种过往。只要问心无愧，什么都将会过去。
“也许是因为跟爸爸和塔矢叔叔待的时间久了，明明爸爸和塔矢叔叔的棋风是迥异的，但有些时候总能找到重叠的地方，可即使是这样，却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在光和塔矢亮分别前后下了一招大马步后，季年如是说道。
七野对围棋的感觉异常灵敏，不知像谁。只见他拉了拉小唯的手，低头在她耳朵旁说着什么，然后抬起头，双目炯炯有神，“妈妈，进藤老师的棋力似乎没以前好了。”
塔矢亮取得了较早的胜利，而光在最后还是险胜了高永夏。
在这之前，这对“双星”便已处在顶峰。而现在，更精彩的似乎刚要开始。
决赛那天，我照样带着七野他们去了赛场。在那群记者得知这三个孩子或许是日后的名人与本因坊后纷纷拿起笔与相机调转了方向。倒是这三个小家伙初生牛犊不怕虎，对着闪光灯坦然迎视。季年甚至扬言要打败光，这让光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他当即跳过人群，一把拎住季年说，“小子，有本事就来吧！”
到后来我才知道，季年的那句话是认真的。因为那时的光是那样强大，令孩子们敬仰。
光如往常一般笑着对塔矢亮说，“我执黑呢。”
塔矢亮微微抿了下嘴，说，“嗯。”
右上角小目。这是那么多年来光一直很喜欢的初手，就像他一直很尊崇秀策一样，没人知道原因。
-----------------------------------------------------------------------------
“我忘了。我好像忘了刚才我是怎么计算的，或者说……我是算不清了。一下子就觉得视野模糊了。那本来……应该是很好的一局。”光后来靠在沙发上静静地说道。
谁也不会料想到，原本执黑的优势竟是一转眼便转移了方向。我想起之前一段时间，光开始渐渐遗忘事物，像是忘了循环赛的时间，像是忘了答应七野来我家下指导棋，像是……忘了我的丈夫是什么时候做的丧事。
“轻微的脑萎缩。”输棋后，光被塔矢亮连拖带拽地绑进医院做了检查，得到这样的结果。
我不能理解，经常用脑的棋士怎么也会得这种病。医生说，那或许是遗传也说不定。
光笑笑说，“又不是不能下棋，就是……就是或许……”
或许领悟不到神之一手了。
光悄悄地问我，“你说，ｓａｉ会不会很失望？”
我不能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他所说的ｓａｉ是谁。一直不知道。
那之后，塔矢亮在家的时间多了。光说，塔矢那家伙就喜欢看他扮老年痴呆。我看了看他指尖上的茧，说，那是他心疼你。
七野十三岁的时候和小唯一起进入了职业棋坛的世界，那时候的季年已经进入了棋圣循环赛的半决赛。即使是这样，光和塔矢亮在世界棋坛的地位还是牢不可破。
直到光晕倒在与季年的本因坊决赛上。
我愣在原地，看见塔矢亮闯进对局室。等不及救护车到来，他一把背起光就一步步冲出我的视野，像是当年光崴到脚时的模样。两人的身影就此重叠，时光也随之涣散了。
-----------------------------------------------------------------------
“妈妈，我回来了。一起去进藤老师那边吧。”
庭院里的落叶飘到了七野宽厚的肩上，我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帮他捡去。然后微微笑了，点了点头。
到那边的时候，只见光独自坐在轮椅里摆着那盘未完的棋，接着便坐着不动，像是在等待着对面的人出手一般。
我转过身，轻轻地问七野，“你塔矢老师呢？”
七野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之后眼里溢了些莫名的哀伤。他扯了扯嘴角，笑说，“他去了中国……估计要好久才回来。”
“哦，是么。要多久呢？”
“要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自从我们相遇开始的那段光阴？还是相互扶持着走过的那无数个十年？亦或只是……最初的那一眼便注定的流年？
光终于发现了我们。他笑了，一如从前，像是阳光撒遍了全世界。他说，“塔矢又跑去外面了，都不知道要回来，我都不耐烦了。”
“你就忍忍吧，总会来的。”说着这些的时候，七野忽然说觉得心里有些堵，想去外头走走。我笑说，要是想小唯就去吧。
光似乎没有在意这些，他继续说，“我只是在害怕，我怕忘了他，所以最近我在拼命地回忆一个人。”
“谁？”
他只是看着手里的棋，“似乎是紫色的，带着高高的黑帽。笑起来有些孩子气，下棋的时候俨然有千军之势。他……”
光的呼吸渐渐有些急促。他慢慢抚摸着那棋盘的纹路，一格一格，特别温柔，特别仔细，像是怕碰坏了它，碰坏了记忆深处的那道身影。
“啊，我想起来了！”光竟稳稳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然后奔向阁楼。我赶紧跟上，步子却远远没有光来得快。
待我来到门前，只见那间阁楼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古旧的棋盘。彼时，光正自跪在那棋盘前，将脸缓缓地贴在上头。
窗缝间的一丝光偷溜进来，窜到了光的眼角边，落下了一片晶莹。
我恍然便看见时光倒退回很久之前的一个雷雨天。
光在阁楼上找到一个棋盘，然后一阵风吹过，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光睡在地板上，开始了他的围棋旅程。
心里头有一瞬的空洞。我轻轻地喊，“光？光，这里冷，不要睡了。光？”
记忆深处的少年这次再也没有醒来。他趴在那个棋盘上回到了最初的，也是最美好的那个梦中。
梦里有ｓａｉ，有塔矢亮，还有年轻的我们……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以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