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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当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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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每个故事都是如此开始的一般,有一天光突然找到我说,“你觉得我去学围棋怎么样?”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眼睛是绿宝石般的颜色,剔透明净,像是夏日里盛满莲花的碧湖,黑色的瞳仁在里头微微荡漾,我当下便呆呆地应了一句,“哦,随便你呀。”
他抓了抓金色的刘海,朝我背过身去的时候,我忽然抬起了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向着他的背影伸出了手,“光?你去哪儿?”
他是没有听见吧。总之他没有回头,我的手掌扑了空,指尖微凉。我分明记得那还是春末夏初的时候。
离未来还很遥远。
嗯……怎么说呢,认识光这么久,第一次发觉他对一件事物感兴趣了这么长时间。那是围棋,一个黑白的世界,看似简单却又那么复杂深邃,连带着光的眼神也变得沉静了起来。于是,我依旧被他的眼眸吸引住了。
“塔矢亮?”
“嗯。”光一边看着不知哪弄来的围棋比赛广告纸,一边重重点了点头。
“你第一个对局的人?你还赢了?然后你又发现他其实比你厉害?再然后他本来要追赶你?最后变成你要挑战他?”我顿时觉得自己语文没学好。
“嗯,反正就是这样啦。那个家伙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却趾高气昂的。”他端坐了起来,朝我的方向看过来,但仔细瞧,仿佛又不像在看着我。“其实围棋……围棋似乎比我想的要有趣那么一些。”
亲眼看到光执起棋子是在一个庙会上,原本约了他以为他不会来,却不想他倒是优哉游哉地在一个围棋摊位上坐了下来,那副似懂非懂的表情还挺像回事儿。不过,他好像赢了。嗯……围棋真的有这么好玩么?
于是,我认识了筒井学长和加贺学长。
筒井学长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有时候加贺学长总在背后悄悄开玩笑说,“老捧着书下棋,怎么看怎么像棋呆子。”
我笑笑,说,“这样才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在追求什么。何况筒井学长其实很聪明,因为他在不断努力,虽然话远远不及光来的多,但很真诚。”
加贺学长人高高的,是将棋部的人,却很喜欢围棋,尽管他自己不承认。他大大咧咧地一把勒住光便嚷嚷着,“我们去参加联赛吧!我是主将,筒井是副将,进藤,你就是三将!”
“啊?!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啊?!还有,我还不是中学生呢!”光那时候的脸还有些圆圆的,像是婴儿肥。他听了加贺学长自作主张的决定后顿时跳了起来,一张脸鼓得红红的。
听说后来光和学长他们竟然一路杀众而出,却在最后被某个老师识破了身份。
“唔……就比赛结果而言,是不是有点可惜呢?”那天晚上放学后,我陪着光到了离家不远的一处公园里,看着光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练着下棋的动作。
那时的光拿棋的动作还有些笨拙,远远地看就像小孩子在玩石子似的。
“呐,光,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啊。”
良久他才答话,那话里颤动着隐隐的不甘,“我……我想下围棋。”
“嗯?”
“我要用自己的手亲自去打开那个世界,就像……”
“嗯?”
“就像我们约好的那样。你说是么?sai。”
我至今不知道,当时光询问的人,不是我的话,那究竟是谁呢?
很快,春天就来了。叶濑中学的樱花很漂亮,那个叫塔矢亮的男孩子就那样笔挺地站在窗后的樱花堆里直直盯着光。那样坚定的眼神在很久后一直蔓延到许多人的心里,让我为之震撼。
他说,“进藤光,我一直在等与你再次交手的时候。”
而光却背对着我,扶窗的手落了下来,“我不会和你对弈的。”多年后,我才知道光还有半句没有说出口——直到我自己足够强大的时候。
“砰”的一声,光毫不犹豫地摔上了窗,将塔矢亮的叫唤声隔绝在后。光沉默了,他很少那样。是什么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又是谁让他重新坚定了信心?
所谓的“对手”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围棋的世界很小又很大,小到只有两个人,大到能够追溯到千年以前以及惘然不知的未来。
联赛那天我跑去看光、筒井学长和三谷的对局了。哦,三谷可是光费劲波折才将他“改邪归正”后连拐带懵地骗进围棋社的。但是他的实力很强,虽然说起话来不冷不热,但其实却是个好人。
我一直躲在角落里偷看他们下棋的样子,周围充斥着“啪啪”的落棋声,一下又一下,明明在这样凝重的气氛下是这么突兀,却在聚精会神的时候渐渐融入进心里头,像是从心弦上传来的跳动。回过神来时,我正兀自握紧拳头。待看清光面前坐着的是谁以后,我便松开了手掌。
塔矢亮。
他坐在光面前不住颤抖,到最后已然分不清是兴奋还是愤怒。
而光在对面仍旧用着他拙劣的手势一下一下摆着棋,表情相当认真,认真到仿佛没有发觉塔矢亮的变化。
“哗”的一声,塔矢亮突然站了起来,大吼出声。
光说,“要是时光再来一遍我仍是会这么做,因为那才是我自己。我要让他知道,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只是我。”
也许,光的任性与他任性之下掩藏的秘密正是日后他们俩羁绊的契机。不过我仍是想说,“嗯……不过这对塔矢来说似乎有些不公平。”
“所以我站在了这里。”说这句话的时候,光已经来到了名人战决战的赛场上。对面坐着的赫然便是塔矢亮。
在我的认知里,光是在成为院生后才变得坚强起来的。
在那里的一段时日也是我与光渐渐疏远的时候。他说他在那里认识了很多朋友,知道了很多,也学了很多,这是在他围棋道路上绝不能缺少的一段经历。他偶尔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熠熠发光。
一段记忆之所以鲜明那十有八九是因为那里含了很多苦。
“但我最感谢的还是筒井学长和加贺他们。”他挠挠头如是说道。
离开一段记忆也是需要勇气的。因为离开了就不能回头,而正是那样大嗓门的加贺,温柔的筒井学长,漠然的三谷给了光这样的勇气。这些在光往后的人生道路上不再出现的人们却鲜活地在光的心里存活。
嗯,这真是件奇妙的事。
其实在那段时间里,我不止一次地向进藤伯母打听光的近况,可伯母却仿佛不太关心光学围棋的事。直到光考上了职业棋士,她才恍然,“难道光不是下着玩玩的么?”
嗯……这么说起来,我一开始仿佛也是抱着那样的心态等着看好戏的呢,想不到这念头一过,转眼便是经年。
“塔矢已经先我一步踏入了职业棋士的世界,我看了他的新初段联赛。”那是冬天快过去的时候,雪将化不化,泛着透明的光泽填满视野。
“赢了?”我问。
“不,输了。”我似乎很难想象那样的塔矢亮输棋的模样。虽然我在那个夏天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但在我的印象里,他其实是一个很慧黠的人,有时看似冷静却很有情绪;有时看似稳健却很洒脱。
光立马奇道,“你暗恋他啊?!调查这么清楚……”
顺手给了他一个爆栗,我说,“那是因为他跟你很好啊。”
“很好”是一个什么概念?在一起吃饭?一起并肩战斗?一起复盘讨论?一起吵架到深夜?一起在棋坛上力压群雄?
“虽然进藤那家伙很吵,但有时还蛮开心就是了。”很难想象这是从塔矢亮口里得出的答案。
“我吵?!他还不是很啰嗦?!从那盘新初段上我就看出来了。”光半是咬牙地说。
“嗯?”
“那盘棋我看得很清楚,尽管他输了,但我知道他看见我了。他在注视的并不仅仅是座间王座老师,更是注视着职业棋士的大门外有没有我的身影。我相信着。”
我忽然就笑了,说,“那很好啊。”
又是一年春的时候,光参加了职业考试。
尽管嘴上不承认,但我心里时常在想,或许……光对围棋真的很有天赋。即使他后来对我说,“不,那是因为有个人将他永远的念想托付给了我,不努力会被他骂的。”
其实职业考试最后一天我去看他了。那天下雨了,天灰蒙蒙,路上的行人一个挨着一个与我擦身而过,溅起的污水染上了我的鞋。
我进门的时候,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像是比赛已经落幕了。这么一想,我的胸口便一紧,颈后一阵微凉。雷声落地而起,我浑身一颤便踢了鞋跑了进去。
传出光亮的房间里隐约间便是那抹熟稔的金色。未待得我的脚步声停止,房间里便轰然出声。那声音直撞得我脑海嗡嗡作响。
我看见光站了起来,那样坦然不惊地高高处在人群里,站在我的视野里,站在有塔矢亮的世界里。他的侧脸在窗外的苍灰色的背景下被衬得极有气质,线条分明。
在没被他人发现前我便逃了出来,走到了门口才发现没有拿伞,但我不在乎,仿佛今天的雨水也是甜的一般。
“你疯了,要感冒的。”身后响起的是熟悉的声音。
我没有转身,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点什么头啊?”
于是我随即又摇头。
有多长时间了?自从上了中学后,光再也没有牵过我的手说,“回家吧。”
乍闻此言,我不禁有些怀念,开口便道,“可我不想又去你家吃拉面,会吃傻的。”
其实后来塔矢亮来找过我,在光不断缺席手合赛的时候。
他穿着干净的西装,面容俊朗。其实我很诧异,他居然还记得我。
塔矢亮的瞳色其实与光的很相近,但比光更深沉一些,更冷一些,或者说……更寂寞一些。这样的眼神像是在等待着谁,等待着与自己一同去追赶未来的人,他怀抱着期待,怎能容许在半途就丢失了同伴呢?
他就那样不声不响地坐在我面前,像是孤独的孩子。
“进藤他……究竟怎么了?”他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
“很抱歉,我想,我也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我该向他坦白前几日路过光的家的时候,看见他独自一人临窗不语时那寂寥与后悔的模样么;该向他透露,光其实已经好几日没来上学并且不吃午饭了么;该向他求助说,光不笑了,即使我站在他面前他望向的那个人也不是我,而是遥远的另一个人,我要怎么办呢?
是不是该让时光倒回,便也就不会有了这些。因为我其实很害怕,光明明就在我眼前,眼神却茫然地越过我,轻轻地说,“sai。”
那是我第一次怯了流年。指尖划过的时间,即使知道回不去了,却也在某些时候任性地想要将之紧握在手,然后发现被岁月隐藏的无奈。
“唯一能依靠的,还是只有自己。”塔矢微微皱眉,对我这么说道,“进藤没有后退的余地,如果选择了逃避就输了全局。所以,他只能前进。我相信,他终有一天会站在我面前的。”
光,所以……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哼,我那时才没那么想呢。”多年后再提往事,光对此仍旧来了个死不认账。
“果然还是因为没有老师的原因么?让你差点走上了歧途。”我像模像样地臆测着。
“有。我是有老师的。”光静默了一会儿后突然向我说道。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脱口便出,“哪个不长眼的领了你这么个弟子?!我都不知道!”
光干脆地白了我一眼,良久没有言语,只在最后遗留下一句,“嗯,谁都不知道,只有我能清楚地听见他说的每一句话。因为他一直在我身边。你看……”光说这些时,正自打着秀策的棋谱。
想来,那便是光第一次认真地向我提起这个叫sai的人,而我竟是如此无礼地在心里否认他的存在。因为他的出现将光推向了时代的风头浪尖,让我觉得sai带他去了另一个时光。
我无可奈何,所以每次都只是偷偷地跟在他身后,希望他能回头看我一眼,笑着说,“我决定要参加围棋社,你要一起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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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要摆脱噩梦,我终于忍不住站起了身来。我清楚地看见,屏幕之上,有滴温热的泪水陨落在了那十九路的棋盘上。我看见那丝张扬金发的主人垂下了身,向对首之人致意认输。
我有些不敢凝视那只有半目之差的棋局。随着屏幕上的光亮渐渐暗去,我轻轻地问,“嗯……光好像哭了?”
那时进藤伯母被我吓坏了,因为我正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比光还来得不真实。我是如此深刻地记得光不久前望着自己拿棋的双手,对我说,“本因坊秀策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人,谁也不能在我面前侮辱他。除非……我的手不能再握棋了。”
当然,这些话塔矢亮并不知晓,但我想他应该也是sai的信徒吧。因为他不可掩盖的才华,因为他追寻着sai的足迹来到光的身边,因为他……总是默默地支持着光。尽管少年的自尊让他的话语变得生涩。
“棋是还行,但你也不该忘了自己的确连败了两局。”
“你什么意思?!赢了棋有什么了不起!”
“比某个输棋的好。”
“你知道你这句话从刚才到现在说了几遍了么?!”
“无聊,怪不得一直输。”
“你才无聊!有本事现在就来一局!”光咧着嘴与塔矢亮吵架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再记起当时那个被怒意与不甘给压得全身颤抖的男孩,不记得他胡乱抹着脸说,“离我打败他的那刻不会很久的。”
可我却异常清晰地记得这些,而不太能想起光平常的胜局。我想更深地将时光在当初少年身上刻下的印记捻在我的心里,这样,我也就会原谅我自己的无助,接受光向我投来的每一个笑容。
像阳光一样的灿烂。
那是北斗杯,是高永夏与光的第一次战场。也是光和塔矢亮开始被世界棋坛称为“双星”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