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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芦花深处(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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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清晨。
濛濛的水雾在大门打开的刹那翻涌着冲进暗室,带来湿淋淋的寒意。
黄炎朝翻了个身继续睡着,英英打了个哆嗦,将身子抱得更紧了。
三个人影堵在门槛处,将外头亮堂的光线遮挡住大半,投射下大片的黑与暗。
鬼祟的老鼠眼点头哈腰地立在外围,铁塔似的力哥也反常地微弓着脊背退了半步,三人间站在最前边的竟然是个面白无须的老者。
这人着一身短打衣裳,肩上搭着条褡裢,脚踩牛皮短靴,身量不高。他面似银团一个,上头没有胡须髪髭,也没有眉毛,只光溜溜的敞着五官。唇薄得几乎没有,鼻子倒是圆润有些亲和,可若是往上看去,一双眼始终凉薄地耷着,那里头的瞳孔很久不动一下,像是野狐破庙里木台上的石胎。
没有半分的活人气。
“莫师傅,今日要造畜的是那个丫头。”力哥向老者颇为恭敬地拱了拱手,指向英英的方向。
英英悚然抬起头,就看到那个力哥口中名叫“莫师傅”的怪异老者正将视线瞥了过来,原本死气泛滥的眼珠腾地拨高,像是闪着两团阴冥里的鬼火。
他森森地扯开嘴角,一条鲜红的小舌蠕动着舔上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唇,极快地绕了一圈后又缩回口腔里,被咧开露出的白色牙齿锁住。
笑得宛如夜叉。
一步踏进黑红色的暗室地上,他谁也不看,急不可耐地快步走到英英面前俯下身子,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瞪大眼睛的少女。
看了一阵子后,他右手伸进左袖口,摸索了一阵子后慢慢掏出个巴掌大的物件。
那是个檀木匣子。
他稳稳地托着木匣子,小心地擦拭了一番,然后打开了它。
里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扁木签子,木签被雕刻成了人的形貌轮廓,只是没有五官。莫师傅拿起一个,翻过来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另一面写着“断足”两字,字是暗红色的,还有经年留存后留下的模糊的指纹印记。
“你看,这是‘断足’,这个呢,是‘剜目’”,莫师傅脸上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诡笑,放下写着断足的签子,随手又拿起一个写着“剜目”的木签,而后一个接一个地介绍着每根木签上的内容:“这是‘断指’,这是‘断腿’,这是……”
他越说语气越是高昂,那张无须无眉的脸上发散着狂热的气息,仿佛手中的是无尽金银珍宝一般。
英英骇得无法动弹。
他将所有木签都数了个遍,而后把木签全都攥紧在掌心里,这才舔了舔唇扯起嘴角:“该你了。”
说罢,握着木签的手伸了出来,正放在英英面前:“来,抽签。”
英英往后缩了缩,惊疑道:“这是……什么意思?”
“让你抽签就抽签,哪那么多废话!”老鼠眼窜了出来,一把提起英英的衣领将她强推上前:“快抽!”
莫师傅也不着急,好整以暇地伸着手,舔了舔嘴唇:“签子上有许多采生折割的法子,至于断手还是短脚,抽着哪个就按哪个。
这门手艺传到如今,向来都是自己选。”
英英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竟是自己即将面临的苦刑!而人要被逼迫着选择残害自己的方式,还偏偏要摆出副公平模样,美名其曰“自己选”。
不过是为了满足变态的欲望罢了。
莫师傅还扯着一抹笑意,那张脸上浮着迫不及待的嗜血的残忍。
英英被推上前,在这瞬间她觉得自己变作了一条罗网里的鱼。
而莫师傅就是稳操胜券的渔夫,只需伸伸手就将把她从船舱里提走,破开心肺肝胆。
眼前的木签,成了催命的符咒。
“放开她!”少年声音暴开,一直假寐的黄炎朝忽地从地上爬起,扑向老鼠眼的方向。锁链叮叮当当地响,他手脚并用快如一道闪电。
原来,他根本没睡着,一直都在观察着此间发生的事情。见少女受难在即,即便是可能受到毒打,即便是事不关己,即便是可能影响到后续自己作为人质的安全性,他也无法视而不见。
无法坐视不理。
她只是个无辜的少女,不该在这残酷的地狱里遭受惨无人道的折磨。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他无法昧着良心熟视无睹。
黄炎朝挑准了时机,趁着他们都正戏谑看着英英的时候发动。若是能扑倒老鼠眼,或许会把几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闹上一场,这样或许能推迟抽签的时间,只要有时间,黄家早晚会找到这里。
那样两人就都能得救了。
黄炎朝始终怀着最隐秘的企望,作为黄家的少主,他相信自己的命活着比死了应该更值钱,而且老鼠眼跟力哥还说过“要活的”。即便英英说何九爷似乎不是为了赎金而囚禁自己,但这种可能性终究没有钱的赢面大。
况且,是与不是又能如何?反正已经是这副模样。
所以赌一场,就赌何九爷不会让自己真的死在这里。
黄炎朝孤注一掷,将自己作为筹码冲了出去,距离老鼠眼跟英英越来越近。
就在他即将扑身到前的时候。
“哼!”
一道粗闷的冷哼声响起,随即便是铁钳样的手毫不留情地挥甩出去,正迎上飞扑而来的黄炎朝,一把将其掼倒在地。
是力哥。
他的动作比铁链缠身的病少爷要快的多,在黄炎朝刚刚有举动的时候,那双老拳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嘭!”
黄炎朝重重地撞到地上,整个人身似煮熟的虾子一样蜷缩了起来,脸上又多许多的青紫痕迹。
“呸!你这猪猡还敢撞老子?吃了豹子胆!”老鼠眼先是被黄炎朝吓得一哆嗦,眼见他被力哥制服,又趾高气扬起来,把手里头的英英扔下,气不打一处来地狠狠踢向地上的少年人。
用了十足的力气。
黄炎朝缩得更紧了,灰头土脸的一身不知从何处渗出斑斑点点的血来,沾染得老鼠眼鞋子上也是一片斑驳。
“抽签。”
莫师傅对发生的一切仿若未闻,只兴致勃勃地看着英英,握着木签的手贴心地伸到她面前,话语里都是迫不及待的兴奋。
“能不能,直接斩我一条胳膊?”英英垂下头,声音沙哑地问。
莫师傅摇了摇头,还是继续道:“抽签。”
黄炎朝痛苦的声音逐渐微弱,英英心底里那缕不屈的火苗孤独地烧着,小小的少女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颤颤巍巍,从莫师傅握着的成堆的木签里抽出一根来。
力哥朝老鼠眼使了个眼色,后者停下了踢打的动作,好奇地凑过来看向那支木签子。
室内一时寂静。
英英睁开了眼,好似等待审判一样地忐忑。
人形的木签被莫师傅捏在手中,他眯缝着眼睛赏玩许久,才翻转过来将写着红字的那面朝向少女。
英英并不识得几个字,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是什么?”
“啧啧,这个呀,是……”,莫师傅拿着木签缓缓贴上少女的脸颊,然后游移着如刀一样按在了她的眼睛上,桀桀地笑:
“剜目。”
英英的脸一下子煞白,变得面无血色。她想尽力吞下颤抖与恐惧,可遍布的寒意如同野草一样疯长,将全身都包裹。
“一……一只?”她的牙齿在打颤。
“两只”,莫师傅好似把木签当作了画笔,在她的脸上左右地描,从一只眼睛到另一只眼睛。
英英的身子僵直了。
没了眼睛,要如何去找音音,要如何去找回家的路?
莫师傅利落地把木签收回了匣子里,然后兴奋地解下肩上的褡裢,打开来露出里边放着的各种刀具。
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各有形状。
他斟酌片刻,抽出一柄细而薄的匕首。那匕首不过手指长短,尖锐的顶端闪着幽幽寒光,如同银龙鳞片。
“昔年魏太子丕曾造百辟刀三,其一曰‘灵宝’,其二曰‘含章’,其三曰‘素质’,又因其状如龙文,故又名‘龙麟’。”
莫师傅细细地抚着刀身,像是饮了酒似地沉醉其间:“我这柄,就是龙鳞刀。”
他握着刀柄在指尖转了几转,刀仿若银色的蝴蝶,在掌上上下翻飞,最后停顿在英英的眼窝处。
匕首的森森寒意浸透入骨,英英的眼皮抖个不停。
“很快的,昨天夜里我刚造了个好畜。只要你乖乖别动,就不会像先前那个没指头的哑巴一样。”莫师傅呵呵地笑,但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笑意,只让人不寒而栗。
英英霎时间便明白过来,他口中那个没指头的哑巴是谁。
大哑永远也回不来了。
恐惧又排山倒海而来,少女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心口里只剩下绝望。
老鼠眼鼓噪着上前,钳制住她的四肢,只等莫师傅下手。
尖刀贴着眼窝轻轻划开一道口,血水试探着往外冒,英英刚觉得疼痛,随即便是冰寒的刃尖毫不迟疑地下刺,切碎皮肤纹理剜入眼球。
“啊!”
少女凄惨尖利的嗓音在暗室的上空盘旋,像是被射穿翅膀急速坠下的飞鸟。
“英英!”
垂死的黄炎朝爆发出一声喝,他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这悲惨的一幕在自己面前发生,手脚与身体却俱都动弹不得。
莫师傅的嘴角扯动的幅度更大了,瞳孔里倒映出英英满脸的鲜血,很是狂热。
龙鳞刀准确地眼球与身体的连接处割下,剧烈的疼痛让少女挣扎起来,如同一尾正在被破腹的鱼。
血与浓稠的浆液从眼眶里往外淌,黑红色的黏湿湿一片。
老鼠眼也不禁咋舌,眼睛躲闪着不敢再看。
英英的意识开始模糊,脑海里模糊出现团团轻盈的白。那云朵似的白离得愈来愈近,擦着脸颊柔柔软软,变作大片大片飘飞的芦花。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
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
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令人……”
青稚的歌声伴着血泪从少女的嗓子里断断续续流出,好像只有哼起这首熟悉的歌谣,她才能在这非人的酷刑下躲藏进精神世界里回不去的故乡,还有喘息和活下去的力量。
“令人……牵挂……爹和娘……”
英英的声音越来越轻,脑袋越来越沉,她感觉到了右眼已经变成空洞,曾经的光明一去不返。
黄炎朝好像在喊着什么,可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她也听不清楚。那个嘴上厉害却心地善良的小少爷,大概是在说“别睡”吧。
可是对不起啦,我真的好疼好疼啊,疼的必须要睡下了。
英英心里头有些歉意,她感觉到那柄嵌入又眼窝的龙鳞刀似是被拔了出来,然后又贴上了左边的眼窝。
即使沾染许多温热的血,依旧是散发着冷得深入骨髓的寒意。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英英的歌还在哼唱,这似乎成了她残存的本能,也是余下最后一丝清醒里最强大的力量。
左边的眼窝很凉,龙鳞刀已经举起,很快就将落下划开薄薄的皮肤。
力哥冷漠地看着一切。
老鼠眼有些反胃,但他不敢动弹,还是老老实实地钳制着少女的四肢。
黄炎朝趴在地上,声音微弱地喊着英英的名字。
莫师傅舔舐着嘴唇,将手中尖刀扬起,桀桀地笑着:“很快的,很快的!”
英英还在轻声地唱,即便意识之海已经几近干涸。
就在这时。
“莫伯伯,谁在唱歌?”
一个清润的少年声音传来,如一缕清风吹入血色的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