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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芦花深处(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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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师傅的龙鳞刀悬停在了半空。
他快速地转过头去,面上猝然划过意外神色,随即便不动声色地将刀放下,满脸的狂热霎时间冷却,阴冥鬼火一样的眼睛里多了些令人诧异的柔和。
门口,正站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
这小公子看起来与黄炎朝年岁相当,只是身体细弱,甫一看去很是单薄。他面庞如同一轮银色的月亮白而通透,像是被藏在暗室里熠熠生辉的明珠,尤其是一双瑞凤眼点缀其上,仿若两湾潺潺静水,湿漉漉的不动也好似含笑。
而里头盛放着的瞳仁,是罕见的晨间浅雾样的烟灰色。
只是身上不知怎地沾了些黄土,尤其是嫩藕一样的手上还有些轻微的擦伤,泛起丝丝缕缕的淡红。
“莫伯伯,刚刚是谁在唱歌?”
小公子的声音里带着些疑惑,就站在那里轻声问,像是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似的,眼睛眨也不眨。
莫师傅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快手将刀具收放回褡裢里,朝着力哥与老鼠眼使了个眼色。两人立马点了点头,各自捂上了黄炎朝和英英的嘴。
他这才扯了扯发皱的衣襟,不动声色地把上边沾染的眼珠碎物拈摘下来扔掉,好似寻常晨间的偶遇一样说话:“曦云,你怎么从别院过来了,那个照顾你的丫鬟呢?”
说着起身来,从怀中掏出条很是干净的帕子,小心地擦拭着这个名叫曦云的小公子沾了黄土的手。
“青杏姐姐念了许久的书有些乏,我便让她去歇息了。”曦云乖站着任由莫师傅擦着手,很是乖巧:“我自己坐着有些闷,就摸索着出来走一走,然后听到了伯伯的声音,所以顺着过来了。”
他扬起脸,静水一样的眸子弥散着浅浅的灰色:“我还听到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莫伯伯,她怎么不唱了?”
无瑕的眼睛,像是凝了云雾的琥珀。
莫师傅一时语塞,只耐心地擦拭着曦云的手掌和衣裳,应付道:“啊,刚刚一个过路的丫鬟随口唱的,人已经走了。”
“这样啊……”
曦云有些失落,但还是勉力地安慰一笑,眼睛澄澈:“还想再听一听呢,歌儿很好听,念起书来应该也很好听罢。”
莫师傅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他喃喃着几不可闻的尾音:“跟娘亲的声音很像呢。”
手中的帕子陡然松落。
就在这愣神的功夫,被老鼠眼捂住嘴的黄炎朝猛地张口一咬,但听“啊呀”一声冷不丁的惨嚎,少年人挣扎着大喊:“他骗你的!何曦云,唱歌的人就在你前方十步!”
力哥见状冷哼一声,将还剩口气的英英扔在地上,冲上前一把推开嗷嗷叫的老鼠眼,伸掌为刀砍在黄炎朝的后颈。
锁链叮当作响,黄炎朝眼翻白倒在地上。
室内一时寂静。
曦云转过头,直直地看向莫师傅的方向,而莫师傅别过脸去,瞥向老鼠眼。
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收回视线,俯下身子与小公子对看着,柔声道:“院中进了个小贼,刚刚被捉住,不用听他胡说。
曦云,你很想见那个唱歌的丫鬟吗?”
曦云很是用力地连连点头:“想!”
莫师傅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目光柔和:“伯伯帮你找回那个唱歌的丫鬟,让她服侍你给你念书听,好不好?”
曦云的手抬起,虚点着摸索向莫师傅的胳膊,然后顺着衣袖触向他的手,握住了左右地晃:“好呀,谢谢莫伯伯。”
莫师傅任由他欢喜地晃着手,久久地看着眼前皎月一样的少年,神色里闪过一丝遗憾和哀伤。
小公子欣喜的很,眼睛也弯弯如月,只是其间月色依旧没有光与暗的起伏。
这双明雪银月样的眼珠,里边倒映着万千光影,可对于它的主人来说却又空无一物。
曦云,是个目不可视物的瞎子。
*
芦花纷纷白似雪,夏天的日头正亮。
风来苇杆摇曳摆动,与潺潺的河流水波相互映衬着,绒绒的芦花在风里飘,仿若一团一团小小云朵。
在漫天的芦花里,小女童眼眸清亮地张开双臂似要一个拥抱,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喊着:“姐姐,姐姐!”
“音音!”
英英追赶呼喊,剧烈地喘息着坠入一片暗不见底的黑暗。
她不停地落啊落啊,直到猛然睁开双眼。
英英从昏沉沉的梦中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床上。
右眼生生被剜去的恐惧还刻在记忆的深海,霎时间数不尽的疼痛如潮水堆叠而来,铺天盖地涌动上神经的梢头。
她顾不得观看四周,双手就捂了上去,触摸到的是一圈厚厚的白布。
那只被剜去眼珠的地方,传来膏药的冰凉和骨肉里火辣辣的疼,此消彼长下竟稍微地解除了一些痛楚,让空洞的眼窝里好过了片刻。
英英警觉打量四周,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周围安静得紧没一点声音。房内布置简单,除了一张床外还有两个小凳,窗子紧紧锁着,但边上又放着把断了半截的木梳子跟一块小小的铜镜片。镜片悠然地反射着斑斑光亮,看起来是经常擦拭,所以干净而整洁。
身下的被子松松软软,虽是旧物却很干净,甚至发散着许久未曾接触的阳光的暖意。
这就是间寻常屋舍,较之地狱一样的暗室却已是顶天的好。
英英不明所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不妨门吱嘎便开。
莫师傅走了进来。
“你是叫英英对吧?”他语气波澜不惊,将身上的褡裢取了下来,然后慢腾腾地拿出那把令人胆寒的龙鳞刀:“还有个妹妹,叫音音。”
一刹那,英英觉得右眼似火烧一样地痛起来,生理上的疼与心理上的惧交错横织,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被掳掠到此处也已经有几日,此时忽然间听到了妹妹的名字,急切的思念还是压倒了自身的痛楚,她急急问道:“音音在哪里?”
莫师傅嗤然一笑,将刀尖抵在她还完好的左眼眼窝上,锋刃的寒凉霎时间又侵占了整具躯体。
他把玩着龙鳞刀,在少女肌肉抖动的脸上左右地移,边移动边慢条斯理道:“想见到她吗?”
英英强忍着恐惧,声音微颤但又很快地应着:“想!”
没有丝毫迟疑。
“想见她啊,那就听我的话。”莫师傅的刀移动到了右眼窝处,语气威吓而不容置疑:“接下来你照吩咐去服侍一位公子,每日里只需照顾他饮食起居,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但不可向他说起此前造畜的事情。
若是那公子高兴,你就还有见妹妹的机会,但若是你惹恼了他,或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莫师傅的头低了下来,无须无眉的一张脸怪异如活鬼,几乎要贴上英英的脸。他握着刀的手紧了紧,粉色的小舌像是蛇一样探出口腔,游滑地舔了舔薄得几近于无的嘴唇:“那我就剜掉你余下的那只眼,然后像对这间屋之前住的那个叫‘青杏’的丫头一样,一根,一根,一根……”
他兴奋起来,余下的一只手捏住英英瘦弱的手指,嘴角扯向上露出怪异的笑:“一根一根地砍了你的十指,再斩断四肢,将你做成人棍。
到时候,求生不得——”
那双鬼气森森的眼睛眯缝起来,一字一顿:“求死不能。”
“刺啦——”
布帛的断裂声起,英英怔怔地看着白布从头上圈圈往下落,最后一截上是膏药和秽物遍布的血肉模糊。
莫师傅用龙鳞刀割开了裹伤的布。
他从怀里取出一条新的白布和一只药瓶,熟稔地将黑乎乎的药膏抹在白布中间,然后缠向英英的伤处:“放心,你的命暂时还有用。”
英英喉间吞下一口唾沫。
如果没用了呢?
她不敢再想。
只要还在何九爷的势力范围内,或许,处处都是无法逃脱的暗室。
那还有找到音音,然后逃出生天的机会么?
*
英英被带进了一间书房。
书房里摆设很少,只一套桌椅并一个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放着满满当当的书,而它的四角和桌椅的四角都用布帛做成的小套悉心地套着,没有任何能碰触伤到的棱角。
曦云就正坐在书桌前,听见门开动的响,雾霭一样浅灰色的眸子瞬间抬了起来。
“曦云,那个会唱歌的丫鬟我给你送来了。”莫师傅的声音也轻了下来,将英英往前推了推,柔声道:“以后就让她伺候你。”
说罢朝英英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眼前就是那位要服侍的小公子。英英硬着头皮往前走了走,施了一礼:“奴……奴婢见过公子。”
曦云听到这清脆的声音有些欣喜,起身摸索着就要往外走,英英这才发觉他动作的迟缓和试探。
而那双流云样好看的眼睛,眨也不眨。
“还不快去扶着公子?”莫师傅催促一声,英英赶紧地上前去搀扶着曦云的胳膊,心底里却在暗暗咋舌。
这位小公子原来是个看不见的,倒让人意外。
曦云朝向英英的方向温和地笑笑,而后由她扶着绕过桌子,向莫师傅走去:“莫伯伯,青杏姐姐呢?”
“家里说了亲事,她被老娘领走成亲去了,以后就不再来了。”莫师傅抛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状似无意地回答着:“要是没什么事,伯伯就先走了,你爹还安排了一些事情要我去做。”
曦云顿了顿,面上浮起感伤:“那就谢谢莫伯伯了,爹爹的事情要紧。还烦请伯伯有时间替我向青杏姐姐道喜,祝贺她新婚燕尔,夫妻恩爱。”
“那是自然。”莫师傅笑着应下,眼睛却锁定英英方向,冷看了片刻后退出门去。
他离开了。
英英轻吐一口气,始终提着的心刚刚放下,就听身旁的曦云冷不丁开口:
“青杏姐姐,真的是去成亲了吗?”